——居然又是那片牡丹田!
“哎呦——摔死我了!”无极揉着老腰爬起来,看了看陌生的四周,抱怨了句,“这门还真是随机开的啊。”
“好歹是出来啦——”溪风月仰头倒在地上,尾音拖着,语调懒洋洋的,他腿一盘,坐起来,环视四周,“都在?”
武鸣皱着眉拍衣服,他刚刚察觉到不对劲,但还是晚了一拍,只来得及调整了下落地姿势,白色里衣沾了层褐色的土灰。
旁边的地面上有一条干净利落的直线,是方才向南歌距离地面半寸时,反应极快地用剑一撑留下来的,她正在把外袍取下来,裙子的色泽略深,半干未干的状态。
落地的一瞬间,顾飒立刻翻身跳起,伸手去拉神色恹恹的宋砚,后者坐了一会儿,勉强借力站了起来,晃了晃,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接连奔波了几个时辰,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了。
身后的黑暗里,有什么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事物正悄然无声地睁开眼,缝隙里露出一抹诡寂的金色竖瞳。
下一秒,凄厉的叫喊划破寂静的夜。
江练一惊,寻声望去,只见茫茫暗色里森白一闪,堪堪落到宋砚背后几寸的位置,未能再进一步就被什么击中,飞速向后倒退回去。
再一看,雨天师手中空空,本来握在手心里的折扇不知道去哪了。
那东西被重重打中腹部,霎时间向后飞摔出去三米多,跌掉在花丛里。
这过程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宋砚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雨天师走过去,弯下腰,两指一夹,准确无误地从花丛里拎出只黑不溜秋的东西——居然是只约莫小臂长的黑猫。
他逮着那猫的颈后软肉,稍稍用了点力,轻轻松松就把还处于混乱状态、下意识着挥动利爪的小黑球提了起来,仔细看了看,有点嫌弃地撇了下嘴,“没化形的小妖罢了。”
那猫妖张牙舞爪了会儿,发现没用,又很虚弱很小声地喵呜起来。
“大概是饿昏头了,”云澹容道。
雨天师手一松,那猫摔下去,是侧着落地的。
他咦了一声,蹲下来,随手捡了旁边的扇子,用木头顶端抵着猫,往另一边拨了拨,那猫仰天翻出瘪瘪的肚子来,一条后腿不自然地往反方向别着,有块分叉的深褐色皮毛,焦黑的部分已经脱落了,露出红肿发烂的皮肤,是被烫过的痕迹。
“烧火棍打的,”江练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有些于心不忍。
那铁棍子捅上去的时候,温度还没降下去,这猫能活着,还算命大。
黑猫多邪祟,人避之不及。
雨天师顿了顿,紧接着,几乎折成两段的扇子往旁边一搁,他空了手去抓那只猫。
“你要养它?”一旁的武鸣脱口而出。
虽说妖族与修仙界不曾有什么仇恨,但毕竟是妖,过街人人喊打,仙则受人尊敬,哪怕是不通凡情,也有的是人想主动结善缘,若有修仙者养妖,宗门内明面上倒也不会做什么判罚,但暗里的闲话、异样目光和不明显的排挤总归少不了。
众生平等,但说到底,仙总是比妖高一截。
他没有恶意,自然也并非什么坏人,仍是少年心气,崇尚侠义二字,若有人遇难,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助,坚信有能力的人需要承担更多责任,尽管如此,仍然会有这种仙妖之分的观念,这是从小在修仙大宗里长大,自然而然形成的想法。
雨天师嫌弃地用指尖戳了戳它下意识瑟瑟缩着的尖耳朵,慢悠悠道:“养肥了宰着吃啊。”
奄奄一息的猫妖像是听懂了这句话,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也没挣扎,可怜又乖巧得很。
向南歌不在意,但也清楚里头的曲曲折折,提议道:“或许可以让二师弟布置个遮掩妖气的阵法。”
江练略微一思考:“清静峰没什么人,实在不行,放到那边去养便是。”
云澹容颔首:“设个结界也可。”
可见清静峰上下没一个守规矩的。
无极奇道:“你们宗主不管这事吗?”
“那就让杨……”溪风月顿了顿,改口,“宗主也养只猫。”
江练:“……”
对哦,宗主也是师祖带出来的!
反正都是他们宗门内的事情,在场其他人也就听过作罢。
宋砚有些别扭地磨蹭过来,他讲话总要绕两个弯,嘴不硬一下就不舒服,但毕竟不是很熟的人,自己又确实被救了,这会儿还是真心实意,很简单干脆地道了谢,“谢谢。”
顾飒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惨不忍睹的折扇捡起来,木骨摇摇欲坠,咔嚓作响,随时都能首尾分离,“你这扇子……要不我给你粘一粘吧?”
“粘它作甚?”雨天师折了根草,逗着那只猫,看上去是真的毫不在意。
手里的草还在晃荡,他转过头,语重心长道,“若是心爱之物坏掉以后仍然将它放在身边,那必然会夙夜挂念,忧心忡忡,日日想着如何才能将它修补成原样,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撕了丢掉为好。”
……啊?
顾飒愣愣的,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把扇子,这会儿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了——那意思总归就是不要了呗!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一抬头就看见毛茸茸底下的浅粉色垫子,在深沉的背景里扑闪扑闪——黑猫蹲在雨天师的肩上,金黄色的瞳孔眯着,用爪子去扑那根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野草,尖利的部分都收在肉垫里,尾巴从身后荡下来,一扫一扫,枯燥的毛也跟着飞。
黑白分明的眼珠不自觉地跟着左移右移,顾飒站起身,拍了拍手和衣服,嘴里忍不住嘀咕了句,“还挺可爱的。”
“瞧上去可爱罢了,”雨天师拍拍它脑袋,随口道,“真发起狠来,喋血无数。”
“可它就是一只猫?”
顾飒觉得如果不是刚刚情况太紧急没反应过来,她一刀下去,这猫肯定得去掉半条命。
雨天师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
“一百年多前,雍梁交界处曾有大妖为非作歹,本体看上去也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罢了,”细草仍然在半空中悠闲地摆动,他手指虚虚执着一端,语气轻松,像是在问天气如何,“你知道它杀了多少人吗?”
一百多年前,那会儿她还没出生呢!
“不知道,”顾飒老老实实道。
他也没打算真让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以前经过梁州时,盘缠用得差不多了,便露宿野山破庙之中,夜晚听见有声响,瞧见门一煽,有个年迈的老婆婆拄着拐杖,手里端了碗清粥,驼着背,走得很慢很吃力,脸上皮肤全都干巴巴地皱起来。”
“她就是那场大难的幸存者,在那之后,她娘亲改嫁,带着她搬到了山脚旁的村子里。”
“据她说,她那时候只有七八岁,”雨天师道,“但记得非常深刻,那一年收成还算好,家里顿顿吃得上饭,还能有余粮,但不知为何,无论是上山砍柴还是外出卖兽皮,每每都有人失踪,她爹也是其中之一。”
“村里的青壮年取了农具,浩浩荡荡地出村,回来时个个面如死灰,她躲在窗户底下,听见外头传来女子凄凉绝望的哭声,第二天,娘亲告诉她,回来的男子少了两个,村外有大妖的风声就传开了。”
“那妖一开始还装神弄鬼,后来干脆不掩饰了,他们整个村子,本来共有一百多户人家,半年内只剩下五十来户,不曾有一户新生儿,因为那妖喜食嫩肉。”
顾飒目瞪口呆,顿时跳开一米远,警惕地看着一门心思捉草玩的黑猫,“它、它吃人啊?!”
雨天师松了手,那猫立刻一爪子摁住草,鼻子凑上去嗅嗅。
“它还没吃过,”他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它额头,“妖不靠吃人修炼,那纯粹是填饱肚子,如果不是没别的东西吃,也懒得去干这种容易被打的事情,不过妖里偶尔也会冒出几个坏蛋,跟人也差不多。”
“哦……”顾飒松了口气,整个人的肢体动作也放松下来,“那后来呢?既然那位老婆婆活下来了,那他们应该是逃出去了吧?”
“逃啊,”雨天师的语调像是在叹息,又像是感慨,“确实是逃了,他们暗地里收拾行囊,趁着夜色深重一户接着一户地举家搬迁,就那么鸦雀无声地走出几里地,正要喜极而泣之时,却发现眼前的景象仍然是村门口的大树——那猫妖早就识破了,不现身是在戏弄他们。”
幻术并非猫妖的专精,但糊弄普通人是足够了。
顾飒震惊到结巴:“那、那后来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出不去又打不过,这怎么办?
“哦,”雨天师收回手,“有人杀了那只猫妖。”
这故事真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谁?”
“偶然间路过的修仙者,杀了猫妖就走了,她娘亲日思夜想,留了幅画下来,我也拜赏了下那幅大作。”
顾飒好奇道:“那位英雄长什么样?”
雨天师爽快道:“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
“……”
“看我也没用,”雨天师摊手,“那画技实在是拙劣,勉强能看出是个人,你也不能指望一个大字不识,大半辈子都没拿过笔的山村妇女能画出什么栩栩如生的大作来,那位公子就是再英俊潇洒,留在纸面上也就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
说得也是,顾飒可惜之时,又听见对方话锋一转。
“不过名字倒是留下来了。”
“叫什么?”
雨天师道:“连宵雪。”
第五十八章
江练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连宵雪……”
雨天师接话:“就是咱们秋生剑宗的老祖宗嘛。”
这事解释起来实在是有点一言难尽,江练努力不让自己去看旁边的老祖宗是什么样的表情,尽量云淡风轻道,“原来师祖还做过这样的事情。”
溪风月忽然问:“我记得连宵雪陨落已经有百年了吧?”
“不错。”
“那你们都还记得?”
“那哪能忘掉啊,”雨天师嗐了一声,“山脚下那么大一块碑呢。”
江练:“……”
对哦,他们还给眼前这位生龙活虎的师祖竖了块名叫连宵雪的碑……什么跟什么啊!
“碑?”溪风月饶有兴趣。
“对,为了纪念老祖宗在神都之变里做出的贡献嘛。”
溪风月笑了声,“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记着那桩事啊?”
“那多大的功劳啊,”雨天师顺口道,“不过我看,忘得也该差不多咯!”
他连用“贡献”和“功劳”两个夸赞之词,江练心里也连着咯噔了两下,结束神都之变对整个人界来说毫无疑问是好事,但连宵雪、逍遥仙人和姑射仙子相继西去,对师祖来说,那感觉一定不怎么妙!
这简直是无意识在往师祖伤口上撒盐!
江练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雨天师对这件事的内情一无所知,完全无辜,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提醒,面上也显出几分迫切之色来。
恰好这时,向南歌忽然打了个喷嚏。
“抱歉,”她面上浮现出几分歉意来,似乎是为打断他们的对话而微微报赧。
“不不,”雨天师连忙摇头,“是我讲得太久了,夜深露重,是该早点回去休息。”
武鸣抬手去取外袍,还没有拽下来,肩膀就被一只手轻轻摁住了,向南歌抬眸看他,眼里一片清明的笑意。
“没关系的,”她温声道,“一会儿就到了。”
确实是一会儿就到了。
此处距离结界确实不远,虽然仍然是这片牡丹田,但比上一次落下来的地点更靠外,没一会儿就走出去了,先前阵法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规规矩矩地按照口诀走,就又看见了熟悉的客栈,顿时身心一松。
分明才过去几个时辰,恍惚陌生得如隔三秋。
守夜的弟子正半耷拉着眼皮,忽然就瞧见外头走进来好几个浑身湿漉漉的人,一惊,也不用向南歌提醒,就连忙去准备热水了。
等终于可以歇息下,已是半夜三更,这才好好休息了一天,又是误打误撞进芥子,累得够呛。
哪怕是插在水里,淡雪牡丹的边缘仍然有些发黄蜷缩,是要枯萎的前兆,糖画不出意外也化了些,依稀看得出是朵花的样子。
江练掰了一小段金灿灿的枝叶,含在舌头下,一点点地抿化开来。
“甜吗?”云澹容问。
江练点了点头。
云澹容抿嘴敛目,是在笑,静静的,他方才沐过浴,及腰的发尾潮湿着,看上去比平日里更亮更黑,整个人又氤氲着水汽,雾蒙蒙的,柔和许多,江练忍不住想,我看上去也是这样的吗?
他出着神,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泼墨般的山眉海目正对着他。
“江练,”云澹容轻声唤道,“当时在水下,你靠过来,是想做什么?”
被话语引起的回忆自然而然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靠过去,直到……额头相抵。
是,只是额头。
“我想……”江练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嘴唇,声音很小,“我想亲您。”
云澹容听见了:“那为什么没有?”
“我、我不知道,”江练茫然,他喉结滚动了下,大脑空白,完全凭感觉回答,“我可能是觉得您不需要。”
他有些局促地抓了衣角揉着,是无意识的行为,色泽略浅的瞳孔柔软通透,平日里高高扎起的马尾随意披散在肩上,几缕不规矩的打着卷儿,含笑的眉目化为一潭春山水,看人的时候有几分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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