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澹容心里一软,他又想起了那个幻境里,他说自己是仙人,对方轻而易举地就信了。
他伸手去替对方理了下头发,语气略带无奈,“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江练下意识张嘴:“好人。”
“……”
说这话的人也反应过来,脸色一红,抿着嘴唇,窘迫又小心地看着他,有点可怜兮兮的意思。
“行,”云澹容好气又好笑,他揉了揉太阳穴,妥协了,“好人是吧,那我也是个会有七情六欲的好人。”
他的手指勾了缕发丝,松松垮垮地缠绕了两圈,没用什么力地轻轻拉了下,同时微微倾身,但对方只是顺从地靠近了些,没有别的举动,像是在犹豫,云澹容试探性地抬眼看他。
江练面色有些踟蹰,在接触到他视线的时候,眼底飞快闪过几分不明显的窘迫,还是故作镇定。
“我没有亲过谁,所以……”他慢吞吞地开口,目光闪了闪,在触及到对方弯起的嘴角时,眼睛一眨,语气里带了些恼羞,“诶您别笑!别笑啦!——”
烛光嗳嗳,花枝轻盈地跌落在木桌上,潮湿的水渍迅速顺着纹路蔓延开来,江练凭感觉摸索着去扶被打翻的杯子,指尖触到微凉时被反握住手,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串被埋在冰雪下的糖葫芦。
春天来了,剔透的脆壳化成了黏黏糊糊的水。
但糖还是糖。
还是尝一口,眼睛都会被甜得发亮。
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晨曦落在牡丹洁白的花身上,它回到了那只曾经掉落在地上的茶杯里,换了新的水,清浅透明,瓣儿仍然打卷,但微微舒展开来,像是在伸懒腰。
师尊不在房内,他下楼,恰好碰到向南歌从一楼上来,她换了身湘竹青的裙子,清爽干净,冲他微微一笑,“早。”
“早,”江练回笑。
向南歌伸手去开房门。
他往前迈了两步,“师姐。”
对方停下,回过头,温和地看向他,“嗯。”
这不是一个疑问词,她似乎早就知道他有话想说。
“那个时候师尊先来拉我,我想大部分原因应该是我修为太差,”说起这个,他微微有些报赧,“并不是……”
他不擅长绕圈子讲话。
向南歌替他把话说完了:“师尊偏心?”
江练心里不好意思,表情也露出几分不安来。
向南歌笑了。
她露出思索的表情,像是在考虑从哪里开始说。
“我和二师弟对师尊都是敬大于爱,”半晌,她道,“在清静峰上的日子也很好,但我们在人世间都有自己的家和亲人。”
她一边回忆一边慢慢道:“拜入师门以后,家里人时常来给我送些东西,有时候也会暂住几日,师尊他经常闭关,只有偶尔才会遇上,遇上的话就邀请他一起用饭,但答应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多时候,他都独自待在后山的小楼里,晚上点了烛火,远远能从纱纸窗户上瞧见模糊的人影。”
江练听她说着,混着记忆里的画面,朦朦胧胧勾勒出一个窗框里清寥安静的侧影,像是失色的古老画作,岑寂又清迥。
他心想,师尊大概是不想打扰你们的相聚。
但他自己怎么办呢,江练又难过起来,区区百年,金陵繁华依旧,可老树不再,旧宅换主,他和自己的家人已经不可能再相聚了。
“山中无甲子,我一个人练剑,也会突然之间想家,于是忍不住去猜,或许师尊偶尔也会觉得孤寂,”向南歌冲他笑了下,语气依然平和,不见可惜,“但我一直没能和师尊亲近起来,或许是因为性别,也可能是因为性格。”
“我和二师弟已经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和师尊最亲近的人了,但仍然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仙不过是山中人罢了,山在世间,人也在世间,红尘寥落,孤身难捱,因此,有人比我们与他更亲密,我觉得很高兴。”
“至于偏心,你不必觉得有负担,偏心是正常的,”她目光忽然往上抬了下,三楼顿时传来跌撞和吸气声,她忍不住莞尔一笑,大大方方道,“你看,也有人对我偏心。”
江练不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笑。
“谁都不可能指望世界上每个人都偏心于自己,若是因为少了一份爱就怀恨在心,那未免也太自视甚高,”向南歌说着,眼里清明坦荡。
“但如果有人爱你,好好地接受就是了。”
-
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询问交谈,随着开门声和脚步声渐渐消失。
“江练?正好我来找……咦?”
在看清他表情的一瞬间,那个尾调变成了略带疑惑的上扬。
雨天师在楼梯口驻步,面色古怪地看着他,真诚地发出质问:“你在干嘛?”
江练还在发呆,反复琢磨着刚刚那段话,满脑子都在感慨师姐人真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在想大家都很好。”
嗯?
什么?
他说完,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在对方变得更加奇怪的眼神里慢慢反应过来,血液唰地一下冲上大脑,连忙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大忙人怎么在这里……是来找我师尊的吗?”
说起这个,雨天师一拍脑袋,哦了一声,“找你也行。”
“嗯?什么事?”
“也没什么,”雨天师慢悠悠道,“就是原来住着潇湘夫人的那间客栈里空出来一间屋子,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想搬过去,但还是姑且来问一声。”
江练:“……”
等一下,信息量好像有点大。
“嗯……”他顶着对方促狭的目光,果断婉拒,“不必了,这里住得挺好的。”
“行,”雨天师也不意外,但也没走,似乎是在思考。
江练主动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有啊,”雨天师爽快道,“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
“我……?”江练眨了眨眼睛,匪夷所思地指着自己,又狐疑地看了看他,“你确定我能回答?”
雨天师摊摊手,“不确定我也不会问啊。”
也是,江练转念一想,大概只是什么小问题,便干脆地点点头,“那行,你问吧。”
“如果你师尊入魔……”
江练不假思索:“不可能!”
雨天师被他打断,舌头一压,啧了一声,“我知道,我就是打个比方,这不是你没有其他的重要之人了吗?”
这……也没错。
江练有点尴尬地清咳两声,含糊不清道,“嗯……那你问。”
“如果你师尊入了魔,”雨天师重复了一遍,把刚刚没讲完的话说完了,“又滥杀无辜,你会怎么办?”
这问题挺莫名其妙的。
“那也不能怎么办吧,”江练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找个像那个芥子一样的地方让师尊待着,然后我随身带着那个芥子吧。”
这回答明显有点出乎意料,雨天师挑眉,“你不陪着他吗?”
“我又打不过师尊,”江练理所应当,“如果他有天醒来,发现他伤了我,他该多难过啊。”
雨天师怔忪,收敛了方才散漫的神色。
他笑道。
“你看,你不也很好吗?”
第五十九章
江练在往论道台走。
今日是第三天,也是洛阳论道的最后一天,明日会设宴招待宾客,正式结束这场一年一度的盛会。
正如雨天师所言,师尊在论道台不远处的摘花楼里,四周人来人往,自觉绕开那块区域,繁闹里的清静中心,云澹容正用手指翻着本厚重的册子,动作快,但不乱,有条有理,时不时说两句话,和旁边的弟子确认着什么。
大概是在聊明天的安排——他是秋生剑宗到场的人里身份最高的,明日不说主持,也必定出席洛阳宴。
师尊在忙,江练便就近寻了张空着的椅子坐下,取了块浅绿的茶糕,咬了口,清香扑鼻,是龙井,他含着那口糕,用犬齿慢慢磨着,嚼了两下,用手肘撑着桌面,偏头去看那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明日事项的人——云澹容敛目垂首,没什么表情,冷淡似潇湘。
那弟子恭恭敬敬地低头,应着是。
师尊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江练走神,努力回忆着,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刚入门那会儿?不,好像也不是,再早一点,好像只有他们俩第一次见面。
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视线,云澹容抬头,准确无误地望过来,平静如潭水的眸光波动了下,隔着人群给出一个抿唇的笑。
江练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轻快起来了,那边的人收回视线,又转头叮嘱了几句,把簿子交递给那弟子,然后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他连忙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又悄咪咪地用指关节刮了下嘴角,待对方走到面前,便仰起头,手心撑着右颊,“已经好了吗?”
他的胳膊放在桌面上,翘起来的嘴角从看见那抹浅色身影起就没放下来过。
云澹容也笑,“嗯,只是安排了下明天要做的事情。”
“要做什么?”江练好奇。
“洛阳宴开场前,需有人引花入结界,此举名为宴春台,意为琼林报春,”云澹容答道,“明日由我来负责。”
江练顿时想起幻境里的那场琼花雪,“这也是师祖留下的规矩?”
“这我倒是不清楚,”云澹容摇摇头,又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他问的是江练盯着他出神的那段时间。
“我在想……”江练眨了眨眼睛,换了个姿势,用手背撑着下巴,眸子深处是亮晶晶的光,笑吟吟地问他,“天下苍生和我,师尊会选哪个?”
云澹容一怔。
不对,江练他不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问,如果把自己和别的事物放在一起,他很轻而易举地就会把自己放在更轻的那一端。
“谁和你说的这样子的话?”
江练笑意更盛,“以前有人问过。”
“我不想给你不确定的答案,”云澹容看着他,“更具体一点?”
“嗯……比如,如果我入了魔之类的?”
云澹容自然而然道:“那我看着你就是了。”
“那如果我已经杀了好多人了呢?”江练追问,“杀人偿命,师尊会亲手杀了我吗?”
云澹容抬眼,看了会儿,像是在思索。
“不会,”半晌,他道,“我偏心。”
江练还在笑,本就带勾的眉眼弯成一轮初月,他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像个期待捉迷藏被找到的小孩子牵住了来找自己的人的手一样。
“那现在该我问了,”云澹容语气里带了点淡淡的笑意,“天下苍生和你,你希望我选哪个?”
江练认真道:“我会给师尊排除掉一个错误选项。”
是了,这才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云澹容屈指弹了下他额头,“你不是错误答案。”
那力度不轻不重,江练顺势往后一仰,捂着头,眯着眼睛从指缝里看他,几根头发顽皮地翘出来,云澹容伸手替他理了下,又听他小声问,“当初宗主拿定乾坤封了九霄道,可那碎片为何会在芥子里?”
他和云澹容都是见过师祖的剑的,认出来也不足为奇,师祖当时主动松开手,应该是去把碎片放了回去。
“当初神都之变就发生在洛阳,”云澹容的手指碰到了他额边,“定乾坤碎成三段,或许是被谁捡了去了。”
垂下来的发丝扫到眼睫,痒痒的,江练放下手,乖乖地让对方整理,“那九霄道的位置岂不是也在洛阳?”
“差不多,”云澹容把那缕鬓发别到他耳后,面色从容地收回手,“就在洛阳论道的上方。”
嗯……嗯?!
江练下意识抬头。
青天里是白云悠悠,瞧不出曾被打破过的迹象。
“无极师父说那痕迹是被阵法挡住了才看不见,”旁边插来个女声。
顾飒单手抱着刀,短发利落,蓝衣如锈,冲他们露齿一笑,宋砚在她旁边,经过一晚上的休息,他面色比昨晚好多了,眉目间习以为常地端着风流笑意。
“那若是阵法解了,天上就会多出来道裂缝?”宋砚顺口道,“还是带三根封条的那种?”
仿佛是被这种说法离谱到了,耳中传来一声刺耳的猫叫,金灿灿的眼睛,除此之外黑得像颗煤炭球,那球动了动——长尾巴柔软地摆了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毛发黯淡枯燥的末端隐入蓝衣白领。
一只手把那尾巴挪了点位置。
雨天师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正嫌弃又小心地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根毛茸茸的玩意儿,翻了个白眼,“天没裂,不过是九霄道的大门被封住了而已,那道本来就是存在的,封条更是无稽之谈,当初合力关上门的是定乾坤、九衢尘和玄冥甲,你看它们哪个像封……诶你这猫怎么还掉毛呢?!”
他顿时甩掉手里的尾巴,反手往肩颈里一摸,使劲掏了一阵子,苦大仇深地从衣领里揪出一根戳人的黑色短毛。
那猫灵活地顺着他手臂匍匐下来。
顾飒睁大眼睛,又纳闷,她心直,想问就问:“这都过去百年了,那封印可不可靠?”
这还真没人考虑过这个问题,江练琢磨了会儿。
“既然都已经百年了,应该是可靠的吧?”他不太确定地看向师尊,后者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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