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遊冲他客气地一笑:“请问贵地的龙女祠怎么走?”
“龙女祠?”那中年人手往道路尽头一指,口音也从当地方言换成了有些生涩走调的普通话,“两位来得巧,我们村里头正在组织祭拜龙女,庙前摆着流水席,顺着路走到头就能看到。”
看来这里世代村民确实把祭典龙女当成重要节日。龙女祠前热闹非凡,似乎大半个村子的村民都聚集在了这里,千年的大榕树下搭着红绸粉彩的戏台,台上有女子穿着黄衫扮作龙女,面容娇美如桃李,眉眼含情,正和一青衫书生执手相对,唱词优美声腔婉转,倒是有模有样的。
黎海若和白遊站在台下听了一会,觉得有趣,忍不住问身旁的年轻人:“请问这是什么戏?”
“这是我们这里的传统曲目,叫《黄龙仙》,是为了纪念当年为这里降下甘霖的龙女。”年轻人颇为热情地向他们介绍,“讲的是龙女现世为村人降雨后,在江畔遇见了科考回乡的书生,和他展开了一段情缘,最后终成眷属,还诞下了一儿一女……”
黎海若一哂,心想果然凡间的戏码都是这个路数,龙女下凡也必须得结婚生子。
庙前的长桌上摆着米酒、鲜鱼和供果,仪式感倒是很足,只是这里大概不兴香火祭拜,热热闹闹的庙会也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逐渐变成了村邻聚会的场合,以摆席庆典为主,只在最开始由村长代表村民,在龙女像前上三注大粗香,并点上一盏香油灯。
虽然香火稀薄,但好歹年年岁岁不曾断绝。
这些年黄龙王孚应得到的大部分香火供奉,都来自于在山头借龙气的韩默吟,也难怪他一走,孚应王立刻肉眼可见地变得虚弱了。
黎海若随身的芥子囊中,香烛一类的贡物是不缺的。他有时出门路过相熟的神的神庙前,也会顺手结一个香火情。但送得太多也是白送,因为他本身也是神躯,与这些神平辈相交,香火送得再多,人家也不能收。
否则这些人间的神明都不需要供奉了,只要“互相作弊”就行了。
但黎海若在龙女庙里上的香,算是替韩默吟还的情,因此上多少都无所谓。
此地民风淳朴,村民们只当他们两个是外来旅行的香客,也没阻止,当然也看不出黎海若手中的长香价值几何。等黎海若上完价值百金的香火后,守在外面的村人才开口邀请两人留下吃席。
黎海若和白遊欣然应下,因为这里的饭菜一看就很好吃——
主食是糯米拌着竹汁蒸熟后捏成的团子,颜色是鲜灵灵的嫩绿,佐以各色豆瓣酱与泡椒酱。村落紧靠巫江,渔产甚丰,因此席上摆着各种江鱼,寸许长的小鱼在油锅里清炸得金黄酥软,再淋上深红的辣子酱。鲜活的江鲤只加白酒和酱油,蒸成玉白色,热腾腾地端上桌,味道极鲜。此外,还有嫩笋野菜等各式琳琅山珍,都是从山中现采现挖的应季野味。有姑娘为他们倒上米酒,黎海若浅浅尝了一口,轻声说:“和守海关的米酒味道不一样。”
“一方水土酿一种口味,不一样也正常。”白遊端起自己面前那碗,“叮”地撞了一下黎海若手中的碗沿:“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我们不妨向他们打听一下,如果他们都没见过韩易水,说明那小子可能真的有什么问题,以至于他不能离开良风剑庐。”
黎海若点头,白遊掏出手机,调出一张韩易水的照片——良风剑庐虽然不通网络,但韩易水昨晚没拒绝白遊的自拍邀请——向周围吃席的村民打听了一圈,得到的答案都是“没见过”、“不认识”。
看来这位真的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
黎海若微微蹙眉,白遊小声说:“韩默吟又不傻,既然养了他这么多年,肯定是知根知底的。他既然托我们查明他他父亲的死因,想必也不是什么心怀鬼胎的。再说了,良风剑庐连网都没有,他也没有学坏的机会。”
黎海若点头:“等他出来后再问也不迟。反正霜月的本体玉刀留在了家里,寒星的刀身上有我的防护禁制,就算他不怀好意,也伤不到霜月和寒星。”
上过了香又蹭完了一顿饭,白遊和黎海若起身离席。和友好热情的村民打了招呼后,两人沿着小路往良风山走,白遊一手搭在黎海若肩上:“孚应说她的龙身需要兵器来养金气,与她镇压的那什么凶兵相斗,这附近能弄到兵器的也只有良风剑庐了。只是韩易水守在剑炉旁出不来,我们也不好擅动他家的库存。”
“说到庚金器,我这里有一小尊铜制香炉,也能顶替一时。余下的等七日后,韩易水从剑炉出来,再向他换一些兵器或炼废的炉渣吧。”
两人为了赶时间,见四下无人索性御风而行,呼吸间就到了良风山的山腰,摸索了一圈后,果然找到了孚应口中的那条缝隙。
黎海若手掌一翻,铜制的小香炉出现在掌心,他嘴唇微动,香炉仿佛在高温中被炙烤,从底座开始慢慢融化,最终化成了一团流动的液体。接着,他一扬手,熔化的铜汁缓缓流入石缝中。
白遊在一边抱着手盯着,在铜汁流入的瞬间,他似乎听见脚下隐约传来了一声悠长的龙吟。
“好了。”黎海若拍拍手:“既然那傻兮兮的熊猫是孚应派来的,沿着它继续追查就没什么意义了。我把东方胜叫回来,要调查韩默吟的死因,还是要回良风剑庐的兵器库看看。”
第59章 失窃
韩易水交给他们的蓝宝石坠子是一把钥匙,能解开良风剑庐所有的禁制。黎海若和白遊沿着韩易水留下的指印手记,绕到后山找到了韩家的兵器库。
韩家是铸器大家,兵器库就好比大儒的书斋、酒仙的酒窖,是相当私密且诱人的,连和韩默吟交情不错的黎海若也是第一次造访。打开门后,面前是一个空旷的大厅,空间不似寻常房屋那样方方正正,而是拱形的,细看墙面,能看到一些细碎不平的凸起。
“这似乎是就着良风山的一处天然山洞改建的,再用铁浆浇筑内壁。”白遊拿手指戳戳粗粝的墙面:“韩默吟铸器出身,对阵法方面也有些研究,这里——”
他话音未落,山洞的中央突然亮起,发光的源头是漂浮在地面上方的一卷竹简,此时它正在黎海若的鼻子前徐徐展开。
一卷竹简由数百根拇指粗的竹片穿成,每根竹片的最上方都有刀刻的兵器名字,有隶有篆,似乎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下面用朱笔小楷标注着来历、主人以及兵器谱上的排名。
黎海若的指尖随意地点上一根竹片,刻字上立刻亮起蓝莹莹的光泽,他手中的宝石钥匙也同时亮起,头顶传来齿轮机关转动的咯吱声,某一块包铁的石板缓缓平移,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三根系着大红流苏的长针从里面飞出,悬浮在了名录竹简的上方。
那根被选中的竹片上用书:“飞针落霞,兵器谱排名二十五。”
看来拿着钥匙的人就可以用名录自由“点单”,若是没拿钥匙的触碰竹片会怎么样?
黎海若刚想放下钥匙自己尝试一下,白遊突然走过来,抢先一步手指按在了竹片上。
然后他轻轻一皱眉,漠然缩手盯着自己的指尖,就见接触到竹片的皮肤被刺破了一个口子——
一滴血珠正好落在了兵器名字上。
黎海若在白遊从平山回来之后就见不得他流血,几乎快形成PTSD了,见状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没有钥匙就别乱碰!”
白遊捻捻受伤的手指,北斗果真是皮糙肉厚,这点小伤很快就自行止了血。他浑不在意地一搭黎海若的肩:“看来不是拿着钥匙的人,是无法从兵器库里取出兵器的。杀害韩默吟、取走兵器的人莫非是靠蛮力强行打碎石壁?或是直接从韩默吟手里抢走了钥匙。”
“试试就知道了。”黎海若借着竹简上的亮光在上面一片一片地查找:“流青王在这里……”
他手指一按刻着“流青王”的竹片,左上方的一个洞口打开,果然没有兵器飞出。
“韩易水不至于在他父亲被害后还有心思修复洞口,看来取走那几件兵器并非靠打穿石壁,而是用钥匙打开的。”黎海若垂下眼,话音中带上了冷冷的杀意:“韩默吟是个与世无争的匠人,并不是不识时务认死理的人,若对方想靠武力抢夺神兵,他绝不至于反抗太激烈,为何对方还会取他性命?是为了灭口,还是本身与韩默吟有仇?”
白遊补充道:“而且他既然能在兵器库杀死韩默吟,多走两步把韩易水一起灭掉也是顺手的事。为什么那小白脸还活得好好的?”
几百年的老夫老妻在讨论问题方面相当有默契,你一搭我一搭就像一个人似的。
黎海若轻轻一磨后槽牙:“等韩易水从剑炉出来再盘问他也不晚,不管什么来历,他最好是个清清白白的孝子……”
当年寒星戟残毁,韩默吟足足熬了两个月,才在最大限度保留灵气的同时将戟身熔成铁块,又废了小半年的心血,才重新将冷铁打成寒星刀。修行中人年华常驻,但黎海若摸着良心说,韩默吟头上因脱发露出的一小块头皮,有一半的功劳属于寒星。
哪怕只是一桩有来有往的交易,黎海若的心里也是记着韩默吟的恩情的。
他重新低下头,盯着那竹简名录看了半晌,指尖分别点上了属于“通天铜钺”、“诗仙笔”、“虎脊枪”和“唱晚剑”的竹片,四个洞口依次打开,黎海若闭上眼,平伸出一只手,慢慢握成拳——
蜀地山林空气湿润,细小的水珠在洞里汇聚,五滴黄豆大小的水珠从洞口飞出来,在他面前排列成一排。
黎海若睁开眼,轻轻挑了下眉:“奇怪。”
“怎么了?”
“韩易水口中失窃的五件兵器,其中四件在大概三十三天前被从相应的兵器格里取出,但有一件,是在更久以前就不在这里了,久到我靠水痕无法分辨出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取走的……”
白遊点点头:“是唱晚剑吗?”
黎海若眉心微凝:“嗯。”
“看来如孚应王所说,她在三百年前求雨时看到的红衣女子,确实可能是唱晚剑灵。”白遊伸手拨了拨落霞针上面飘飘荡荡的红缨:“唱晚剑早就不在了,但韩易水可能出于某种原因,以为它还在。毕竟他也不会没事就检查仓库,只是在韩默吟遇害之后才做了一次清点。发现唱晚剑不在,便想当然地以为它是和另外几件一起被盗走的。”
黎海若手指划过竹片上细密的朱红小楷:“每件兵器的来历与去处都在名录上有记载,但唱晚剑并没有被取走的记录,说明它很可能也是被盗走的,甚至可能是剑灵自己逃逸。不是都传言唱晚剑灵在杀死两任主人之后精神错乱吗?”
说着他指尖一弹,水珠在空中四散消失:“可惜这里不靠海,否则我就可以靠水痕追溯到失窃的兵器了。”
白遊说道:“那人取走这几件兵器,还不惜杀害当世最好的铸器大匠。我不信他把这几件神兵带走只是为了摆在家里收藏着玩。它们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实际上必然是有某种联系的。”
“流青王,虎脊枪。”黎海若从口袋里取出青色的羽毛,放在掌心上看着它自燃消失:“我们需要问她几个问题。”
青鸟信使东方胜的速度极快,来回只用了三小时,就把留在东堂的洛从岚带到了黎海若和白遊面前。
饶是黎海若面对她时也不敢掉以轻心,洛从岚身上早就被留下了归墟东君亲自绘制的禁制,使她无法擅用法术,甚至连变幻外表都受到了严格的限制。
她作为凤翼族正统后裔,又是镇远将军曹子寻的遗孀,和流青王与虎脊枪都有关联。这个一直游刃有余的美人,在被千里迢迢带到黎海若面前时,也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
“我们长话短说,你如实回答。”黎海若找了山腰一处背风的平地,那里有一方简陋的石桌和四条石凳。黎海若坐在桌前,洛从岚坐到他对面,白遊则独自游荡到一边,手在山石上戳戳点点的,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洛从岚脸上的那点迷茫很快消隐无踪,重新换上了妩媚从容的笑:“归墟东君不远万里把我从东堂带到这里,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黎海若开门见山地问:“你认识韩默吟吗?”
洛从岚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嘴唇颤抖,含糊地“嗯”了一声。
看来问到点子上了。
黎海若心念一转,顺着这个问题继续问道:“何时何地?因何相识?”
凤翼蝶族的臂上鳞粉可幻化成一切兵器,其族人并没有再额外锻造武器的需要。洛从岚沉默了片刻,轻声答道:“黎先生,这是……我的私事,与您要调查的大劫和太玄真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她这个态度很不寻常,若不是黎海若知道她有丈夫,而且镇远将军还是个英武潇洒的美男子,他简直要怀疑洛从岚和黝黑朴实的韩默吟有什么故事了。
他在心里权衡半晌,又下了一记猛药:“那你知道韩默吟在一个月前就不在人世了吗?”
洛从岚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霍然站起,双手按着石桌桌面,颤声问:“韩默吟……他不在了?”
黎海若盯着她的眼睛,慢慢点头。
“他……是怎么死的?”
“在他家的兵器库里,被人杀害了。”
“被杀害……”洛从岚喃喃地重复了两遍,似乎恢复了一点镇定:“归墟东君把我带到这里,是想知道什么?”
“他被人杀害,兵器库中有几件兵器丢失,其中有你们凤翼族先祖的兵器流青王,以及镇远将军的遗物虎脊枪。所以我才找到了你。”
若他没有看错,他说出这句话时,洛从岚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
“黎先生,流青王是我家先祖的随身兵器,我被凤翼族判罪处刑,已经与族人断绝关系,而虎脊枪虽然是先夫遗物,但到底是朝廷的藏品,我当年在他身边时,不过是一深宅妇人,虎脊枪于我并无太大意义。”洛从岚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凄婉浅笑:“黎先生,这两件兵器虽然珍贵异常,也都与我有一些关联,但我并无盗取它们的理由。再者,我就算盗走兵器,又何必杀害韩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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