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天不遂人愿,居然碰上个抢劫的。
但究竟是什么,让一个还算年富力强的匠人着手自己的安排后事?还有为什么要用这么迂回的法子,而不是直接把这些事交给他的养子?他又是被谁所杀害?
什么叫“怕是镇不住良风剑庐了”?他所谓的养子、洛从岚的儿子韩易水,到底是什么身份?
黎海若转头看向洛从岚:“本来你的家事我不便多问,但令郎身上的问题已经直接牵涉到了韩默吟的死因,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洛从岚抿了抿嘴,低声说:“好。”
“当初我从休眠中苏醒,便发现了自己有了身孕。”洛从岚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苦笑道:“我们凤翼族子嗣稀少,又有神族血脉,从来没有和凡人诞下后代的先例。当时子寻已经战死,若族中长老知道我能生育,说不定会让我打掉这个胎儿,再强迫我和其他族人结合。我当晚便逃了出来,族中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血脉断绝问题是所有凤翼族族长和长老的心头病,在这把利剑之下,他们做出什么畜生事都不是没可能的。
“但神、妖、人的血不能相融,再加上胎儿陪我休眠的时间太长,不到三个月,我腹中的孩子就有流掉的趋势,子寻已经战死,我不能再失去他。名医灵药都不能保住他,走投无路之下,我找到了良风剑庐的韩默吟。”
白遊想起黄龙王孚应所言,问道:“所以你们想办法保住了那个孩子的命,但他却不是肉体凡胎了,对吗?”
“没错,韩先生的收藏里有一件铜俑,是一位帝王造的东西,那位帝王的陵寝就在良风山内。我的孩子只在我腹中撑了三个月,生下来就是死胎。韩先生将他和铜俑……一起熔了,在炉中重铸躯干。”
旁听的几位都没忍心出声,但心里不约而同地想着:这也能活?
“本来这个法子不能复活死婴,但良风剑庐下就是那座前朝帝王墓,里面还有三千铜俑。其中每个铜俑都代表着当时修筑陵寝的工匠或是陪葬宫人的一条命,韩先生用来筑躯干的那个是他们的将领。所以易水他在良风剑庐温养了几十年,吸取这些铜俑上的生气,才慢慢有了生命和活气。但他在彻底长大之前不能离开陵寝太远,韩先生膝下无子,我便托韩先生照顾他,养大他。这么多年他一直把易水当亲儿子养,我感念他的恩情。如今他被人杀害,我说什么也要……把凶手找出来。”
黎海若在一旁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中有泪光一闪而过。
唱晚剑灵幽幽地叹息道:“韩先生确实是至善的君子。当初他为我炼去身上的污杂血气,使我能神志清明,否则我只能做个被困在剑中的疯婆子。他交代我的事我没做好,实在是愧对与他。”
东方胜于心不忍,轻轻一拍她的肩膀。
“根据韩默吟的遗言,韩易水还要在良风剑庐至少留六十年。但他说‘良风剑庐要镇不住了’是何意?是否与他被杀害有关?”
“他曾经和我提起过一次。我们两个商量过,不告诉易水关于他出身的事,就让他做韩家的传人,平平安安地长大。太玄真人那边我也一直瞒着,只能隔几年找机会来悄悄看一眼。那次韩先生对我说,良风山下镇着一件凶险的东西,他这些年一直靠铸造铜鼎勉强镇压,也靠了一些外力。但早晚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压不住。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会想办法联系我,再为易水的将来做打算。”洛从岚的手指无意识地攥在一起:“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口中的“外力”,多半就是黄龙王孚应了。
韩默吟一诺千金,身前身后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答应的事也都做到了。
黎海若一点头:“我知道了。一起去韩默吟灵前上柱香吧。”
韩默吟的坟在剑庐后,杂草清理得很干净,坟前还摆着一小坛黄酒,一盘面点。面点被做成了刀剑形状,白胖憨厚,应该是韩易水亲手捏的。
他们几个在坟前静默了一会,才无声地轮流点香。黎海若替不能亲自前来祭奠的黄龙王孚应也上了香,一旁的洛从岚拿袖子悄悄抹了把脸。
坟前栽着一棵参天的榕树,碎叶沙沙轻响,香烛的青烟四散。
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
作者有话要说:
*李隆基的诗句
第62章 王剑
“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游荡。但多是浪迹于山林江海间,在素素自尽后,我就再没尝过人间烟火。”他们在良风剑庐的会客堂里坐定,唱晚的目光虚虚地看向墙角,香炉袅袅的白烟升腾,像凭空勾出一幅影影绰绰的一副红尘图鉴:“人间的苦太多、情太薄,我不敢再踏足了。”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梳了头发,挽了个松松懒懒的髻,脖颈雪白,血色全堆在唇上一点,像个话本里爬出来的艳鬼。
黎海若:“姑娘若不嫌弃,今后可来东堂住一段时日。”
唱晚的眼睛亮了一下,含笑道:“听闻归墟东君于四百年前建东堂,大隐隐于世,为流离在人间的妖怪器灵提供庇护与修行之所。只是从前与先生非亲非故,不敢冒昧上门叨扰。”
“既然是韩默吟先生的旧识,那就算是沾亲带故了。姑娘不必客气。”
黎海若自从买下一条街建起东堂后,就致力于往回捡各种住户,刚开始观星台对此还挺警惕的,以为他在扩张势力招募人手,密谋颠覆人间格局。
长老们惴惴不安地暗中观察好几年,结果发现这位大仙根本不关心外界风云,他的初心只是想让住的地方热闹点,别空着那么多死气沉沉的房子,又不至于过分嘈杂,以及想玩博戏(*打麻将)时能随时凑够人手。
眼看他三言两语又拐了个大姑娘回去,正宫白遊清清嗓子:“现在线索又断了,我们只能从良风剑庐镇压的凶兵着手。以韩先生和……他的那位帮手的能力都不能完全镇住它,我一时想不出现存的哪件兵器有这种威力。”
毕竟兵器谱上的榜首是北斗武神的长戟寒星,兵器能有多大威力白遊本人最清楚不过了。哪怕是有灵的兵器,威力也终归有限。除非是真正的神器。
寒星当初作为长戟时,虽然也沾了个“神兵”的名,但其本身是凡匠手艺,能在兵器谱上夺得榜首,还是借了白遊武□□头,以及戟身上嵌着的那块归墟东君的魂血胆。至于排行第三的流青王,则是因为其主人有一半神族血脉,蝶流青本来就是凤翼族身体的一部分,身价自然跟着一飞冲天。
而那排名第二的,则是观星台南斗顾采衣的青石棋盘文玉枰,以及一百八十枚雪云子和一百八十一枚墨云子。传言文玉枰是顾采衣从烂柯山仙童手中得到的,而墨云子和雪云子是前任南斗元逢君传给他的,又分别被他传给了两个亲传弟子:洛从云和谢倬。
顾采衣是个心眼多得像蜂窝煤的人,最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文玉枰一直在他的秘密小仓库里收着,连白遊也只见过两次。作为兵器谱榜眼,文玉枰究竟有几斤几两,白遊是有数的。
兵器再强,也强不过人。
凡兵或灵兵的威力总归有限,但若真的是某种神器,那就不一定了。
良风山下镇着的那件兵器,连当世铸器的第一人韩默吟与黄龙王孚应联合都只能勉强镇住,说明其本身威力远在寒星戟和文玉枰之上。
比寒星还强的,那就只能是神兵了。
黎海若和白遊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飞快地达成共识:这件兵器不能轻易动。
因为一旦有真正的神器现世,世间格局便会马上颠覆。不到万不得已,即使是黎海若,面对这样一个凶邪躁动的兵器,也会首选镇压安抚,不会轻易让其离开原位。
黎海若最终拍板决定:“那个所谓的凶兵我会处理,既然韩先生以整个剑庐配合铜铸大鼎作为镇压之物,那我会借巫江引一线东海之源,以金气生水,至少能再保持五百年的稳固。”接着他又对唱晚说:“被抢走的流青王我也会去追查下落,既然你已经找到了洛从岚,流青王和虎脊枪到时会原物封存放回良风剑庐兵器库,那毕竟是韩家保管的东西。”
唱晚站起身,盈盈施了一礼:“唱晚谢过黎先生。”
黎海若又问:“这些年你一直在外面行走,韩易水不知道你的存在?”
“嗯,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无意识的俑人状态,韩先生和我聊起过,说他真正有自己的神智大概是在一百年前,而且那时他很虚弱,不能离开修行的密室一步。大约二十年前他才能走出密室,我游荡在外,二十年内唯一一次回来还是那天受到韩先生兵器名录的召唤,来带走几件兵器,因此没和他正式见过面。想来韩先生也没和他提起过。”
听到这里洛从岚紧紧地抿着嘴,神色悲哀。
黎海若一点头,又看向洛从岚:“韩易水作为韩默吟的传人,是要继承良风剑庐的,你将来打算如何?”
“黎先生,这些年我跟着太玄真人,虽然没亲手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这本就是在透支我自身的气运,易水能在韩先生膝下教导长大是他的福气,我……不打算与他相认,这样他反而能过得更好。按照韩先生的说法,一甲子之后他的躯体便能真正成型,能自由行走于人世间。至于良风剑庐下镇压的凶兵,还要仰仗黎先生帮忙照应一二。”
她秀气的长眉拧着,眼皮半耷,似有无限的愁苦横亘在她的喉头。
谁不希望家庭美满、骨肉团圆呢?
黎海若心思一转,问道:“你说你一直跟着太玄,那他有没有跟你谈起过流青王或虎脊枪?”
“这倒没有,太玄真人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寄放在东堂的另几位龙王的魂血胆。有您在他无法得手,所以才想在鬼渊下害死北斗。至于流青王和虎脊枪,他就算得了也打不过您,没有必要硬抢。”
白遊问:“那你呢?你身为凤翼族,能不能驾驭流青王?”
“北斗大人您太高看我了。”洛从岚摊开手:“连洛司楠族长都降不住流青王,我哪有这个本事?”
“那若是很强的外族使用流青王,比如我或归墟东君,能发挥它半个神器的全部威力吗?”
“不能。只有其原主,凤翼族先祖能完全驾驭它。就像我的蝶流青在子寻手里,也只是一杆普通的长枪。”
“那就奇了。”白遊看向唱晚:“当初抢走那几件兵器的人,你看清他的样子了吗?”
“没有,我当时被一阵烟雾包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唱晚低下头:“但他身上有凤翼族的味道。我去过梦盈花田,熟悉他们身上的气息。”
“一个月前,洛从云应该还没离开鬼渊,洛从雪当时已经被孔昭装在琴里带回东堂了。”白遊猜测道:“凤翼族子嗣稀少,族人是有数的,洛司楠说不定能知道点什么。”
黎海若的指尖轻扣桌面:“也只能问他了。既然抢走兵器的是凤翼族,那他多半就是冲着流青王来的。抢走其他几件不过是顺手为之,但他抢了流青王能用它做什么?而且,他既然是在山外抢走了兵器,那为什么还要回兵器库杀害韩默吟?”
白遊沉吟半晌,低声说:“也许韩默吟并不是被他杀害的。”
说着他坐直身子:“韩默吟不是铸了几尊铜鼎来镇压那凶兵吗?招兰夫人,你知道那些鼎都被摆放在哪里吗?”
“具体方位我也不清楚。”洛从岚无奈道:“这里到处都是金铁之气,黎先生您也感应不出来铜鼎的位置吧。”
“韩易水是韩默吟铸器的副手,他应该清楚,可以等他七日后从剑炉出来再问。”黎海若屈指一弹,一根青色的羽毛落在东方胜手上:“这里没有信号,小胜,你去外面给洛司楠传个信,问问他哪个族人在一个月前不在族中。”
东方胜“哎”了一声,化作绒绒的一只青色小鸟,光箭似的飞离了窗口。
唱晚目送她离开,轻轻笑了一声:“我见过她。”
黎海若有点意外,挑眉道:“嗯?”
“大概五十年前吧,她来过一次良风剑庐,那时我游历人间刚好路过,便上山拜访韩先生。在窗外看到她与韩先生谈话,似乎是来送什么东西的。说了几句她就化作小鸟飞走了。她很像素素。素素也是她这样活泼烂漫的性子。”唱晚的眼角微微弯了一下,像盈着一汪浅水:“但她没认出我来,刚刚在山上碰见,我好像吓到她了。”
素素是她的第二任主人、那个杀了薄情郎又自尽的女侠的名字。传言中那样一个果决烈性的女子,在剑灵眼中居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
黎海若将她脸上的哀婉神色尽收眼底,忍不住问道:“那素素姑娘可有转世?你有找过她吗?”
“我不找她。”唱晚一扶鬓角,浅笑道:“我沾过她的血,是把不祥的凶器,靠得太近了,会伤到她的。”
说到这里她矜持地颔首道:“您二位的传闻我听过不少,真真是神仙眷侣,令人艳羡。”
白遊的嘴角翘了一下,露出了“感谢夸奖我有点骄傲但不能表现出来”的表情。
“今后你若愿意,可以搬来东堂住。”黎海若屈指一弹,一道浅蓝色的印记飘浮到了她面前:“有我在,你想和谁走得近都没关系——除了我家那口子。”
唱晚:“……”我哪敢?
第63章 舐犊
他们正说着,忽听后院传来一声惊天的爆响,像是锅被架在炉子上,一股灼热的气浪冲开窗子迎面袭来,会客厅的墙面发出嗡嗡的颤响。
眼看承重墙要倒,下一秒黎海若及时扬起手,一杯茶水直接泼到受震的墙面上,薄薄的水膜以落点为中心四下展开,好歹保住了这间小房子没被震塌。
洛从岚霍然站起,失声道:“是剑炉!出事了!”
他们冲到后院,就见剑炉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砖块瓦砾飞溅得到处都是,大股的黑烟从炸毁的砖石里冒出,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旁边一棵老松拦腰齐断,树梢上还冒着火星。
洛从岚差点跪下,她胡乱扶了一下墙,不顾一切其冲进了炸毁的残垣内,嗓音就像被劈开了似的:“易水!韩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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