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若幅度很小地往旁边移了半步,确保自己挡在她和白遊中间。
连他也不能完全看出面前这个女子的道行深浅。
“太玄他在一百年前,寿数就已经到头了,那时他距离修炼成仙还有一定的距离。他不甘心就这样死,便求我改造他的肉身,使他能以半人半鬼的样子继续活着。”梅四娘矜持地用指尖抿了一下鬓角:“可惜家传改造的成果还是不能和秦风月的龙王心血相比。”
黎海若打断她:“你想要什么?为什么要帮太玄?”
太玄想要修炼成仙,是为己;洛从岚想要让她的丈夫免受天谴之苦,是为情。可这位梅四娘一直以来都隐蔽在幕后,黎海若不信她会毫无所图。
据洛从岚之前所说,梅四娘在镇远将军曹子寻出征之前,为他缝制了一个替命傀,使得自己也受到了渊落天罚的牵连。若说她是为了解脱自己,凭她目前展现出来的本事,大可自己筹划,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为太玄真人改造身体?
就算她真的是人美心善想做点好事,也不至于把善心浪费在太玄那种人身上吧。
“黎先生,您不必把我想象成一个满腹心计的蛇蝎妇人。”梅四娘笑了起来:“我所求的其实和招兰夫人是一样的。当初我家毁人亡飘零到中原一带,承蒙曹将军收留。他于我有大恩,如今他被天道惩罚缚于鬼渊,我所求不多,只希望能打破他身上的枷锁,让他解脱,仅此而已。”
说着,她似有些羞涩地垂下眼帘:“当年将军和夫人感情甚笃,招兰夫人又是个精明厉害的,我一介侍女,只盼他能平安顺遂。当初我制作替命傀,本是想保他平安,未曾想反倒是害了他。”
黎海若眨眨眼,这时白遊靠在墙边,似乎实在是忍不住了,轻笑一声开口道:“梅姑娘,若你不补充这最后一句话,我怕是真要相信你做这些是为了镇远将军了。”
黎海若转回头,带着警告意味地瞪了他一眼。
梅四娘依然带着笑:“北斗将军何出此言?”
“别装了,你根本不爱曹子寻。”白遊道:“我看你花在太玄真人身上的心思可比花在曹子寻身上的多得多。别告诉我你已经移情别恋、看上太玄那个老鬼了。”
“将军别取笑我了。”梅四娘慢悠悠地站起身:“我话还没说完,除了曹将军,我还有一些私事要做。”
她抖抖袖口,环视四周,微笑道:“归墟东君,您不会真的以为,凭这个死物搭建的千疮百孔的阵法能困住我吧。”
黎海若沉下脸:“你可以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在我的面前脱身。”
“您未免太自信了。连刚刚那个凤翼族长您都没能拦下,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觉得可以拦住我呢?”梅四娘似乎是成心搓火,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阴阳怪气:“您自己应该也感觉到了,离这次大劫的时间越近,天道对您法力的压制效果就越强……”
她水凌凌的眼睛在白遊身上快速扫了一圈,又继续看向黎海若,淡红的嘴唇轻轻吐出一句话:“您不会想不到吧,这次天道是真的想要你这个海神死在大劫中……”
那一瞬间,她满意地看到黎海若的身体僵了一下,头情不自禁地向后转了个小小的角度,似乎是想要回头去看白遊。
但随即他马上控制住了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梅四娘的眼瞳中隐约泛起了深邃的蓝色。
就像风雷之下滚滚的怒涛在翻涌。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白遊听了这话的脸色居然相当平静,甚至连嘴角的笑意都丝毫没变。
难道这两位的感情并不像她之前打探到的那样?这对“模范夫妻”早已貌合神离?
梅四娘只疑惑了一瞬,旋即笑道:“我今日贸然来访,只是为了帮助太玄真人取得黑龙王的魂血核。既然魂血核已毁,这一局是我棋差一招,就先告辞了。”
她姿态从容,似乎对自己能脱身一事很有自信。
“棋差一招?”黎海若的右手在虚空中一划,一把亮银色的无鞘长剑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那剑长和白遊的寒星刀差不多,但剑身比刀刃还要宽上一寸。剑柄处嵌着一颗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蓝宝石,在昏暗的石室内也熠熠生辉。
白遊的脸色在这时才起了点变化。
就听黎海若将剑尖“叮”的一声磕在地上,慢慢地开口:“你差的可不止一招。”
以他为圆心,似乎有无形的气旋搅碎了石室里静谧的空气,梅四娘的发簪在劲风中被绞得粉碎,枯黑的长发一缕一缕地飘在脸侧。黎海若单手提剑,面色森然:“今天若是让你也逃了,我还是趁早卸了这归墟东君的名号吧——老白,你乖乖站着,不许你插手!”
白遊的左手已经按在刀柄上了,听了这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放开了手。
此时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倚在石墙上,但若仔细观察,能发现他躯干上几乎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就像一只在捕食前蛰伏在草丛里、蓄势待发的豹子。
梅四娘脸上的笑容淡了,她后退半步,一只手悄然背在身后,语气微微放软:“归墟东君,杀鸡焉用牛刀,对付我这样的小人物,何劳您动用大名鼎鼎的骊珠剑呢?若被自己的法宝反噬伤着,到时心疼的可是北斗将军。”
“不劳费心。”黎海若已经变回了本体神相,白袍被气旋鼓动起来,凭空添了三分凛然:“你今日就留在这吧。”
话音未落,梅四娘脸色骤变,扬手冲着对面甩出了什么东西——
那似乎是一个棉花填充的玩偶,没什么重量,迎面正撞上了黎海若劈来的剑刃。
就听“噗”的一声,像是用菜刀斩开了案板上的一块生肉。那玩偶猝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撞在剑上的身体在一瞬间,就被削铁如泥的宝剑从腋下斜斜地劈成两半。
黑紫色的液体喷出,娃娃的上半身轻飘飘地滚落到白遊脚下。
白遊往后缩了一下脚,皱起眉低头打量着它。
那东西看上去更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未睁开的眼睛眯成两条窄缝,没有牙齿的血红小嘴巴还咧着,畸形的头顶长着几簇稀疏的胎毛。
它的胸口以下已经被整个砍去,应该是被甩到了石室的另一边。落到白遊脚边的半截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着,黑紫色的血液和细小粘稠的内脏流了小小的一滩。
这竟是个完整的血娃娃(*)!
这东西虽然体型不大,却邪门得很。扔出去的那一下还真的成功阻挡了黎海若的剑锋,使得那一下没有直接劈到梅四娘身上。
饶是如此,梅四娘也被这一斩的无匹锋锐逼到了石室的角落,狼狈不堪,捂着胸口轻轻喘息着。
她当然为自己准备了逃走的后路,但她确实没想到,黎海若敢直接对她下杀手。
她咳嗽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龙伯灵相(*)……杀了我,你就不怕天雷加身吗?”
“吓唬谁呢?你这半人半鬼的样子,我杀了你不算杀生。”黎海若提着剑向她逼近两步,冷冷一笑:“当初我就发过誓,策划百鬼□□的始作俑者最好是别落在我的手里。你既然口口声声是为了镇远将军,难道忘了瑀那老鬼是怎么死的吗?”
这是当初下令坑杀叛军难民、推动西川沦为鬼域的皇帝,被黎海若杀死在了东海之滨守海关。也正是因为此,黎海若遭了一次大雷劫。
他嘴上说不算杀生,但在场的都心知肚明,若在这里杀了梅四娘,他十有八九还会再遭一次大雷劫。
他在离梅四娘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海神的威压几乎要将小小的石室撑得爆开,梅四娘手段再多终究还是凡胎□□,敌不过露出压箱底灵相的归墟东君,她被压迫得全身僵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骊珠剑的一线雪银锋芒,几乎是温柔地逼近她的脖颈——
就在这时,执剑的那只手臂被身后的人轻轻抓住了。
黎海若的动作微顿,此时剑尖距离梅四娘的咽喉只有三寸。他没回头,只轻轻说了一句:“别拦我。”
白遊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低柔的,带了点宠爱和无奈的语气:“乖,交给我好不好?”
紧接着,黎海若感觉自己的腰被一只手虚虚地环住了。
白遊从身后抱着他,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用梅四娘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我当初立誓会重新活过来,不是为了躲在你身后被你保护的。我是来爱你、来帮你扛着担子的。我答应你这次不会再离开,就会说到做到,不骗你……”
黎海若僵立在原地,眼神有些迷茫,嘴角却挽起了一丝似悲似喜的笑。
白遊嘴里说着,动作没停,抓着黎海若手臂的右手慢慢向前滑动,摸到骨骼分明的手腕,又覆上手背,顺着他的力道反客为主地将骊珠剑握在手里,一边贴着黎海若的耳朵喃喃地说:“来,放手,交给我。”
黎海若下意识地听话抽回手,却在看向白遊执剑右手时猛地明白了什么,瞳孔骤缩——
骊珠剑是他的本命神兵,重逾千斤,又带着海神的灵力,不是白遊以献祭过的凡人身和一只残破的右手能拿起来的。
但此时他放了手,白遊的右手却依然稳稳地举着骊珠剑。
第85章 祭坛
他这是怎么……
以黎海若现在的身体,支撑龙伯灵相已经是勉强,根本没有挣扎的力气。他被白遊从身后半搂在怀里,眼前一阵一阵地闪过支离的光影,脑内也乱成了一团。
但黎海若再怎么样,也不会把朝夕相处的爱人认错。他百分百地肯定,身后抱着他的就是他的白遊将军。
可是白遊的右手怎么可能拿得起骊珠剑?
唯一的可能是,他恢复了,变回了上辈子的武神北斗。
那他想起来了多少?
白遊神色平静,一手揽着黎海若的腰,不轻不重地把他箍在怀里,另一只手举着骊珠剑,看着梅四娘说道:“凭你一个全无法力、只会些奇技淫巧的凡人,是如何能控制得了那么多鬼?告诉我你的手段,我留你一命。”
梅四娘闻言竟重新仰起脸,惊慌神色一扫而空,冲他们露出了一个诡艳的笑:“不必了……”
说话间,她的身体突然一颤,紧接着脸、脖颈像个被吹起的气球一样,快速膨胀起来。
白遊没作丝毫犹豫,果断地将手往前一送,“噗”一声刺穿□□的闷响,剑尖不偏不倚地刺在了她的胸椎下方神道穴的位置。
躯体的膨胀戛然而止,接着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美人面如同漏了气一样猛地瘪了下去,被撑大的皮肤此时失去了填充,松松垮垮地垂下,眼珠几乎脱出了眼眶。
哪怕是倾国倾城的顶级美貌也架不住这么祸害,她的脸变成了一堆松弛干瘪的、看不出本来模样的皮肉。
白遊面无表情地补了第二下,抽剑横砍,一剑将那颗头颅斩落。
断口处干净得诡异,连血都没有流出来一滴。无头的尸身仰着倒下,头颅骨碌碌地落地滚了几圈。
死得不能再死了。
黎海若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脱力似的闭上眼,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交到白遊的手臂上。随着他心念一动,骊珠剑在白遊手上慢慢地缩小,最终消失不见,掌心只留下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蓝宝石。
白遊用手托着这颗宝石,缓缓平移到黎海若胸前,轻柔地将其按在黎海若的胸口。就像香皂浸入热水,宝石在蓝莹莹的光晕中慢慢消融在了黎海若的体内。
法器归体,黎海若的脸色明显好了一些。他没睁眼,轻声问:“她死了?”
“不好说,她这尸身倒像是个人皮做的傀儡。本身是件很厉害的法器,我的寒星刀都不一定砍得动。若是不动用你的骊珠剑,还真杀不了她,怪不得她底气这么足。但她本体绝对不会好过。”白遊偏过脸看着他,柔声问,“还撑得住吗?”
黎海若摇头,软塌塌地赖在他怀里。
白遊默默地叹了口气,腾出的右手一抄他的腿弯,将他打横抱起来。他没再管一地狼藉的石室,转身踢开石门拾级而上。黎海若靠在他胸前,突然开口,:当初我离开东海归墟,到了守海关岸边,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后来我一直跟在你身边,此后的几百年,除了你……献祭后到赋生的那一百年,我们几乎没分开过。”
白遊“嗯”了一声。
“我们之间一直心意相通,从没有过隔阂和欺瞒。”黎海若继续说道,“我早就想过,若真的天命不可违,你再像上次那样把自己的命祭出去,我就跟你一起死,没有下辈子也没关系。凡人夫妻从红颜到白首,哪怕是最幸运的也只有几十年的光景。我们朝夕相对,亲密无间地过了无忧无虑的几百年,够本了。”
他一直是那种“天塌下来老子扛着”的狂妄腔调,哪怕在上一次大劫时,白遊也没听过他说出这样悲观的话。
白遊抱他的手微微收紧:“当时在北安岭,你对顾采衣说,和我还有千秋万岁。不知道他对此怎么想,但我当了真。”
黎海若蓦地睁开眼。
“我坦白,在良风剑庐临别时,韩易水给我留了一点消息,关于我为什么无法使出北斗武神的力量,他通过研究寒星发现了一点问题,给我留下了一线指引。”白遊非常坦然地把锅推给了韩易水,“就在刚才,我靠着他留给我的一点指引,短暂地回到了武神的巅峰状态,和你的龙伯灵相不相上下。我不能任由你杀了她,否则到时被雷追着劈的是你……”
“会伤身吗?”
“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但现在那股力量已经消退了,没感觉出什么异常。”白遊盯着他眼角的一点红,温声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他说自己有数,那就是真的有数,黎海若最初遇见他时还是一条懵懵懂懂的小鲛人,被他手把手带着入了世。就算他现在成了高高在上的归墟东君,骨子里对白遊的依赖和仰慕还是存在的。
黎海若被他抱着,摇摇晃晃地顺着街道往前走,闻言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开口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和你讲,没想到刚刚被那个梅四娘捅破了。的确,我最近确实感觉到,法力被压制得越来越厉害,甚至身体都会有虚弱的感觉。有时我躺在你身边,确实会想,可能这次天真的要我死,我扛不过这次大劫。那句千秋万岁,我是在骗他,也是……在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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