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主,也就是前龙族殿下周寂疆,在酆都鬼城成婚。
大婚之时,除了九重天的仙人们,都可提着赠礼前来沾沾喜气。
不多时,酆都鬼城人潮拥挤,全往酆都宫而去。
人到齐了也就热闹,妖魔们纷纷拿出绫罗绸缎缝制嫁衣,备起新婚赠礼,直接轿夫起轿,街坊敲锣打鼓,将那霞裙月帔的美人身影迎上轿,往酆都宫而去。
周寂疆那刻就立在酆都宫那长阶下,等着喜轿来。
他很少穿那样明艳的衣袍,今日一身大红喜袍,当真是人中龙凤,衬得苍白肤色也有了血色。
妖魔们在周寂疆耳畔说着荤话,传授他入洞房如何才能取悦爱人。
大喜日子,敲锣打鼓,周寂疆望向那些妖魔们,脸上浮现浅浅红潮,道:“别说了。”
妖魔们混不吝惯了,没见过周寄疆这样克制守礼的,原意也是逗弄,不想真把人惹怒了,这才肯止住话,目光却又转向了周边人群,他们蓦然皱眉:“那小子怎么回事?妖魔主大婚日子还满脸丧气……”
周寂疆闻言也望去,只见人群中有个红袍少年郎,睁着清浅眼眸,定定望向他。
面容普通,一看并不出挑,只是面无表情,与身旁人反差极大。
普通妖魔暂且不能探寻气息,然而周寂疆轻而易举凭着气息,瞬间认出了那是红袍小仙人,也就是天族小皇孙谢忆华。他易容,装成妖魔,来妖魔主成婚大典做什么呢?
周寂疆用神识传声。
谢忆华抿唇:“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是九重天的阴谋。”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周寂疆成婚消息,他总觉得心中钝痛,所以他想要来一趟,搞清楚这一切。
这些他都没有说出口。
周寄疆也微微皱了眉,示意他走过来。
其实周寄疆对这个红袍小仙人印象不深,大多也就是记得那日满身伤,从锁龙井出来,是这人稳稳扶住了他。
甚至在长离仙君直接将他抱起带往昆仑山,也只是这人出声阻止。
而且……谢忆华实在是跟他记忆里的那道如火炽热的身影,太像了,侧脸轮廓清晰,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大抵是谢忆华的三叔父是谢纷华,难免相似吧。
周寄疆不再去想,撇开七情六欲,要知道若是不小心暴露神力气息,九重天这个备受天帝宠爱的小天孙绝对会在一呼一吸之间,被妖魔们给生吞活剥了。
然后又是九重天与酆都鬼城的一场纷争。
谢忆华也自知不请自来就已经冒犯了,察觉他周寄疆顾虑,立刻提步慢吞吞靠近,不着痕迹立在了他背后,刚刚好能细致窥见周寄疆那身精致而华贵的大红色婚服。
谢忆华目光又不由自主被眼前人宽大衣袖下所露出的那截藕白腕骨所吸引。
系在腕间的赤绳,被轻微扯了扯。
周寄疆似有所觉,回眸,眼里的意思显而易见——
适可而止。
谢忆华也瞬间松手,他抿唇,又怅然若失说:“我有一根赤绳,跟你这个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这赤绳是谢忆华所赠,是谢忆华专门请手艺最精良的织女所制,连丝线都是万里挑一。
谢忆华也是满眼愕然。
周寄疆微怔,还未来得及细细盘问,忽而听见那敲锣打鼓声音愈发清晰,也愈发近了。
喜轿就停在他的面前,新娘子伸出脚尖,不急不缓踏在地面,微风拂过,红色喜袍微微上卷,擦过周寄疆指间。
新娘子压低盖头,看不清面容。
妖魔第一次见到所谓京都第一美人,下意识惊讶:嗯?新娘子太高了些。
是太高了,简直跟成年男子差不多高。
周寄疆微微抿唇,却听有个妖魔,略带遗憾道:“难怪妖魔主对我们妖魔女子不感兴趣,原来是身高就不符合了啊。”
就像是被刻意控制住了,妖魔们这样敏锐,却刻意忽略了不对之处。逐渐也就没人说了。
周寄疆:?
作为离新娘子最近的人,他蓦然皱眉,指间黏腻冰凉,他甚至若有若无闻到了很淡很淡的血香气。
可是来不及提出这个疑问,身旁围着他们的妖魔们就起哄,将他们这对新人簇拥着往酆都宫大门而去,直接送到了主殿。
人潮拥挤,周寄疆眼前混乱,甚至还差点被绊倒了。
幸亏新娘子稳稳扶住他的腰身,没有让他在大婚时闹了笑话。
可是那双手比之柔弱女子,未免太大了。
“还犹豫什么?快牵着新娘子啊。”妖魔们看见只觉得他们浓情蜜意,当众打情骂俏。
周寄疆身躯僵硬。
其他人不明真相,还在起哄着让周寄疆牵住身侧人的手。
周寄疆尽量心平气静,轻轻攥住了新娘子那截新生竹笋般的指节。
那人只是微顿,就很快反握,掌心温热。
“一拜天地,二拜——”
两人就在敲锣打鼓声下,拜了堂。
外人眼里他俩是檀郎谢女,紧紧依偎,真是羡煞旁人。
可是周寄疆被捏疼了手指,他想要挣脱,却一点儿力也使不上来。
妖魔们送他们入洞房。
本来一切都很圆满,只是有意外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周寄疆重重甩开了旁边人的手,祭出本命剑,对准新娘子的命脉。
“是你对不对?”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明明他所谓带回酆都鬼城的京都第一美人是幻术所致,那只是一根柳条变出来的新娘子。
幻术不会有主观意识,也就不会在他遭遇危险时第一时间护住他。
只会是,那个人。
成婚大典上刀剑相对,酆都鬼城的妖魔们惯常相信周寄疆,那一刻立刻也抽出法器对准那人。
…你们酆都山的妖魔都那么狠吗?拜完堂,还是新婚,就快进到相看两相厌恨不得爱人去死的阶段了?
从三界各处赶来酆都鬼城的客人们则震惊到无言以说,又怕惹火上身。
登时,人群当中,瞬间寂静,只剩下浅浅呼吸声。
“掀开盖头。”周寄疆又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
下一秒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他直接剑锋上挑,破空之声簌簌,寓意吉祥如意的红盖头在半空成了碎片。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红盖头遮掩下,竟然还有一道面具。
周寂疆:……
他举起剑,准备直戳那人胸口,可是这次那人没有纵容他,只是轻轻掐了个诀,他的剑便落在了地面,发出铿锵一声。
可是剑锋还是划破了面具一角,只见那面具露出了些,下颚线清晰明朗,俊美苍白。
“那不是失踪三百年的长离仙君吗?”有明眼人直接认出,喊道。
那人露出来的下颚就血迹斑驳,一双凤眼注视着周寄疆,情绪很淡。
长离仙君啊,忘川河下被囚三百年,却是在听见他与他人成婚时毫不犹豫突破束缚,来了。
周寄疆定定望向那人。
三百年未见,其实周寄疆对这位长离仙君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是一双装着浓烈爱意的眸子,格外令人深刻。
池长离在外人眼前向来是清冷自持,只是在周寄疆面前,从来不吝啬浓烈情感,也就渐渐让周寄疆忘了很久很久以前其实池长离对他也是与他人一般无二。
一样冷淡,一样冰冷,视他为蝼蚁。
现在池长离就给了周寄疆久违的感觉。
强大到深不可测,又带着上位者的傲慢。
“你把她怎么了?”周寄疆声音很冷。
池长离侧过头来,迟钝,又竟然带着笑意问他:“新娘子啊?我不就是吗?”
仙君这笑意在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下,分外显得诡异。
妖魔们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周寂疆面无表情,那仙君便沉下语气,一字一顿道:“好吧……我杀了。”
周寂疆脸色彻底差了下来,一是眼前人的话,二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
在强大未知力量下,他的反抗如同蜉蝣撼树。
他下意识看向四周,只见周围妖魔动作停滞,似乎时间被定格了,只剩下他们俩。
池长离到底是谁?竟然拥有着这样汹涌的神力……
周寂疆在脑海里滚了一圈想法,忽而,眼神警惕。
池长离就那样慢吞吞靠近他,然后伸手轻轻抱住了他,鼻尖从他脖颈处渐渐贴近,然后张嘴,从他身上汲取着久违的气息。
金属微硬,又冰凉,面具磕到了周寂疆的鼻梁。
他皱眉,手指刚刚要从背后,掐住怀中人的后颈,拧断。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池长离却像是洞悉一切,在他耳畔低低道。
周寂疆动作一顿,缓慢放下了手。
毕竟池长离宁愿在忘川河底三百年也不愿意说出实情,而现在,他竟然愿意了。
“条件是什么?”周寂疆道。
他不相信池长离突然会有这么一个转变,只是因为他要与他人成婚。
池长离也止不住满意蹭了蹭他的肩窝,说:“我想喜欢你,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很懂我。”
周寄疆扯了下嘴角:“那我还真不愿意懂你。”
毕竟他对池长离一清二楚,不过是那些年无望追逐所积累下来的经验。
甚至连池长离下一句话他都料到了,池长离突然笑说:“那你发誓,说你永远跟我在一起。”
“滚。”周寄疆毫不犹豫。
池长离早有预料,并没有太过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眼里难免有星星点点失望。
周寄疆还在等他酝酿着,要说出什么惊天条件来。
却没想到池长离又抿唇,郑重捧着周寄疆的脸,说:“那你发誓,以后不娶旁人为妻。”
“只是这个?”周寄疆不相信池长离这样深不可测的神力,却看不透幻术。
明明新娘子只是柳枝幻化而成,只是诱池长离出忘川河底的一个幻术,他却那样介意……
只能说他设下的局,那人竟然是甘愿来了。
池长离轻轻“嗯”了声,他低低说:“我哪怕死也没关系,可是你不要娶妻,我太在意你了,看到你跟别人白头偕老,相守一生,我会很难受。”
周寄疆还是第一次听见长离仙君对他这样直白,问他:“你懂什么叫做难受吗?”
池长离指了指心口。
他生来对于七情六欲的感知就很缓慢,大多都是依靠身躯本能反应,有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心脏就会传出剧痛,嗓子眼也很酸,就好像不能呼吸了。
就像是前世,池长离解开锁龙井封印,时隔万年,他理所当然以为那位龙族殿下会仰头睁着清浅眼眸,像是往常很多次那样沉默着,压抑着汹涌情意望向他,然后等待他靠近。
可是他却发现那黑袍身影一动不动,蜷缩在井底……
他死了。
什么时候死了?
不知道,可能是死在昨日,也可能是前几天、前几年、前十几年,反正都差不多,都是死在了漫长的等待里。
——
周寄疆进入了主角受的神识,按理说仙人神识若是有人进入,会动荡,引起剧烈反应,如抽丝剥茧,密密麻麻疼痛会一点点汹涌,直到将仙人本身吞没。
简短来说,主角受会硬生生疼死。
哪怕道侣再情深,愿意为对方去死也不会允许这种行为。
可池长离那样轻松,就好像让周寄疆进入神识是一件特别普通的事情,好像周寄疆只是散个步也没什么。
只是,他紧紧盯着周寄疆,说:“你小心,别受伤。”
他这里所说“别受伤”,意义完全不同了。周寄疆进神识,身体不会受伤,只是池长离怕他看到以前那些,触物伤情罢了。
周寄疆没回应,伸出指尖抵在眼前人额头,显然,他想要直接进神识,不想听池长离废话。
进入神识,他首先闭了眼,眼前有浓烈白光,仿佛要刺伤他的眼睛。
很快,白光渐渐暗了,这是池长离本能在克制神力,不伤到他。
周寄疆便渐渐抬起眉眼,望向前方,海水凝蓝,柔和美丽,春日已然姗姗来迟,那岛屿上,小树开始发芽,又是一年的红情绿意。
他看了良久,才从这艳丽春天景象里恍然大悟,这就是南海归墟,只是不似万年前他被骗来那一日,荒草萋萋,满目疮痍。
岛屿上无数仙人们都扎堆在一起,看不清在做什么。
周寄疆顿悟,眼前场景竟然是周寄疆被囚万年,出锁龙井那一日。
那些仙人们在救他,可为什么望着锁龙井里面,却神情复杂,甚至畏惧,一言不发?
在池长离的神识里,周寄疆是灵魂体,可以自由穿梭,也可以轻而易举步向锁龙井边沿,于是他也去了。
他也看到了那袭白衣身影,背着身子,站在仙人们最前沿,此刻低垂着脸往锁龙井下面看,一言不发,神情被肩侧黑发所遮掩,看不清。
周寄疆顺着长离仙君视线往锁龙井里望去,这一眼,顿时明白为何仙人们满眼肃穆。
锁龙井里一丝生机也无。
这是前世,龙族殿下周寄疆没有活着被救出来,就是结结实实死了。
周寄疆不愿意再看了,他想直接调转时间线回到前世最初的时候,可是那一刻身后人忽而有了动作,伸过手,刚刚好穿透周寄疆的身躯,往锁龙井里探。
周寄疆甚至都以为池长离是不是发现他了要诛杀他,然而池长离只是不顾仙人们的阻拦,毫不犹豫跳进了腐臭的锁龙井。
跳进去做什么?
周寄疆实在太好奇了,他跟进去看了眼,那清冷仙君跳进了潮湿冰冷的井水里,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周寄疆抿唇,心里难眠做对比,心想这井水他都泡了一万年,仙君果真是“娇”啊……
他简单想了一瞬,全部注意力就分到了自己尸体上。
那“龙族殿下”尸身还很完整,跌坐在锁龙井角落的姿势,阴暗潮湿下,侧过头来,肤色苍白,隐约可见其青筋,面容清俊,倒还算得上死得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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