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川哥,我们,聊一聊孩子吧。”览星显然比他冷静自若多,他很快步入状态,说道:“这是关于域内的通知,这件事,我其实更想跟孩子的监护人聊,悬川哥你知道,这是联邦的规矩。”
悬川恍若一台老旧的机器,内部零件老坏,运作沉滞,他慢吞吞地顺着览星的话,想到:是域内有人在对他们施压,现在的环境不同于他小时候,各类问题层出不穷,域内对于新生儿的掌控欲大幅度提高,他们容不得半点损失。
男人眉头蹙起,但不是因为域内,他浑身不由自主的原因,是面前长发幼师嘴里一口一个的“联邦”。
这好比……他不合时宜地想到,把人卖了还替他数钱。
“星……览星!”悬川终于说话了,他环视周围,猝然打断了览星的话,生涩道:“我们出去聊吧。”
这里不合适。
“……好!”览星突然像个得了礼物的小孩似的,先是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然后,他朝他快速点头,他情绪变化太过明显,悬川不禁奇怪,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让他由阴转晴的话?
*
因为览星还有工作,所以他们把时间约定在傍晚,览星下班后。
悬川没来得及意外览星哪来的车,就被览星游刃有余的车技转移了注意,他娴熟地穿过临海镇深恶痛绝的曲折巷子,安全驶至海边。
那次事变后,港口的人很少了,连鸟都少了。
只有浪涛拍岸声幽幽地填充听觉,减少了寡淡的尴尬。
令人忍不住想,如此美的景色,到底是因谁诞生。
览星立于堤坝上,他侧首往悬川的方向看来,海风与浪拍来,他的长发被风扬起,他背对着落日余晖,像是悬川脚底延伸而出的鬼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悬川率先开口。
览星扭头看着他,过了好久,他才说:“我能问问,你是怎么认为的吗?”
悬川拧着眉头,说不出话。
“好吧,”览星舒出一口气,下定什么重要决心般,他走向悬川,“我自己来看吧。”
“什么?”
温和的触手碰到他的神经的那一瞬间,悬川觉得自己意识骤然脱离了自己的肉身,他变成一团任人宰割的面团。
几秒后,那种从所未有的感触消失了。
览星的声音也淡淡地传至耳朵:
“原来,你一直没把我们当人看。”
所以那些好,都是,施舍?
在悬川以为他语气里的漠然是怒意,怀疑他要动手的时候,览星兀自笑了。
“该回家了,悬川哥。”他眼神温和,浅浅地对悬川笑着说。
……“好。”
他答应了。
悬川目无神光,一改方才的恐慌不安,乖乖地坐上车,等待览星把他车停在他家院子前,他如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一般,开门回家。
到家后,悬川看着时间,晚上六点半。
正是他往常从军校回家的时间
*
第二日。
悬川醒于一声熟悉的鸣笛。
这次他没有再当做无事人继续忍受,他套上衣服,一鼓作气打开门,势必要找到那个车主。
是览星。
他气势冲冲的脚步猝然顿住,他走出门,靠近他卧室的院墙,一辆昨日方坐过的越野大喇喇杵在那,毫不心虚,守株待兔那样理直气壮。
他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依靠在一辆高大的越野车上,车型粗犷,线条流畅,像是一只巨型凶兽,而他像是经验丰富的驯兽师,松散地斜靠着他的猛兽,状态松弛,手下悍然的庞然大物却不禁地瑟瑟发抖。
黑色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高爽的额头,只有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脸侧,他微垂着头,视线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把玩的东西。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悬川才意识到,对方已经不是少年了。
他记忆里缀在他身后喊着“悬川哥”的少年,早已经,挣脱了他的记忆,从“死亡”的既定结局里,走到了他眼前。
可他,还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时间正在凌晨,微弱的月光奄奄一息即将坠落,悬川走入车灯圈亮的区域,朦胧不清世界被他抛在身后。
览星的视线稍稍有些冷,深入而来,像是碰到了一块冰冷刺骨的铁,他的步态迟迟疑疑。
“进来坐坐吗?”览星把手里的物件收入口袋,用进来喝杯茶的语气邀请他。
*
“一直……都是你吗?”他坐上副驾驶,开门见山地说。
“是啊,悬川哥,”览星趴在方向盘上,侧首看他,他笑得没心没肺的,“你晚上睡得太沉了,我担心你一觉不醒。”
悬川哥。
这三个字,被他玩笑着咬在牙齿里念出来,满是戏弄、玩弄的滋味,这令悬川立刻意识到,览星这么多天,一直,一直都在监视着他。
他昨天的态度,自己初见时的恐惧,从港口回家时又变得异常平静,悬川把这些联想到一起,荒诞地得出一个结论——览星。
览星,到底为什么接近他?
悬川感觉自己牙齿在发抖,他极力忍耐这种被掌控的不虞,他厌恶这种感觉,他明明,一直在挣脱这种束缚。
览星却仿佛看不到悬川的不满,他只一味地望着他,他甚至想要碰一碰裴悬放在腿上的手,可是裴悬下意识躲开了。
“我现在需要冷静。”悬川已然逼近爆发点,他怒不可遏,但他的理智已在这些年磨上了厚厚的茧,当推不开车门,意识到览星把他关在了车内时,他也只是理智地说,“开门,我要回去。”
悬川大度不计较他的所作所为,甚至答案都不要啦,但,览星的眼神却变了。
他被悬川轻而易举说出口的“离开”激怒了,他挑掉本就摇摇欲坠的面具,他直起身,逼视悬川强作镇定的视线:
“谁让你走的?悬川,你的对不起说完了么?”
“你昨天还那么想代替谁赎罪,我考虑了一下,我还是完成你这莫名其妙的心愿吧。”
“悬川,你拿身体还吧。”他如湖色冰冷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悬川苍白的脸颊,道:“看在你这么多年都想补偿我。”
……悬川僵硬神色,他鲜少如此无措。
“哦,你把我搞忘了,好像,还搞混了一些事情。”
那我帮你回忆吧。
悬川听他这么说。
精神力——悬川后来才知道那叫什么,当时,他似乎被一把涂了毒药的刀刺入了识海,与昨日傍晚的触手不同,这疼得令人抓狂,几欲崩溃。
览星下手极重,他没有犹豫,眼神里也是一派狠厉。
这一切,悬川都不得而知,他感觉自己逐渐飘到空中,模糊的声音被他捕捉,他近乎本能地往声音方向追寻而去。
……
419年。
联邦第一军校,校长办公室。
“悬川,旧日统治者,书上是怎么称呼他们的?”
“您是说帝国?”
少年神色疲倦,他后背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接受坐姿考核。
“对。”回答他话的人是个中年男子,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制服,沉声道:“这些年,联邦从未减少对帝国的清剿行动。”
“这跟我……”少年只是皱了皱眉,随即,他反应极快地说:“您的意思是,我也是帝国的什么人吗?”
第23章 篡改
419年。
洞穴坍塌后,虽无伤亡,但在真相曝光之前,军校一片人心惶惶。
也不乏有好事者,频繁有人跑到悬川等人眼前打听情况。
悬川陪伴理查结束与鲍德温的对谈后,他后背满是冷汗,他从没如此镇定地撒过什么谎。
理查私自将外城人带入地下……他也这么做了。
唯一的区别是,他没说出口。
话题结束,悬川和理查起身告辞,走至门口,鲍德温突然叫住了他。
“裴同学,”他神情自若,并无残留刚刚讨论话题的任何情绪,他叫住悬川,“你能留下来帮我一个忙吗?”
悬川迈出门外的步伐顿在半空,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说:“好的,教授。”
“上了年纪腿脚不好,”鲍德温笑眯眯地作出解释,“劳烦你陪我去一趟种植园,借你的力气,浇点水什么的。”
“那我……”理查比来时精神多了,可还有些恍恍惚惚,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落下了,他犹疑地看着鲍德温笑眯眯的脸,试探道:“我先回去了?”
“嗯,回去好好睡一觉,年轻人少熬夜。”鲍德温和蔼地冲他摆摆手。
果然啊,理查想到,老头有话要说呢。
他临走前飞快地瞥了眼悬川,他背对着自己,理查皱了皱鼻子,总觉得,有点愧疚。
算了,一切为了大计。
*
悬川这才知道,鲍德温闲时还负责照顾军校种植园里的花圃——观赏作用为主。
那日太阳分明是浓烈的,可惜总有几片蓄满暴雨的云如影随形,已是正午时分,云遮了日,周遭的光却比上午还要暗淡,放眼望去,四野灰蒙蒙的,是被溽热沉闷入侵的结果,风几乎没有,但花圃里依旧飘来了一阵郁郁芳香,黏腻地贴在鼻腔,一阵阵地刺激着人的嗅觉神经。
鲍德温他先是拒绝了悬川的帮助,只身在工具室里取了东西,一把铁锹和空水壶,他把话和水壶一齐交到悬川手里:“孩子,这里没别人,说说你的来意吧。”
他眉目温和,耐心十足地期待眼前孩子说出他等待已久的问题。
“……教授,什么是精神力?”
鲍德温微微笑了,接着,他又叹了口气,缓慢地抬起眼皮,直视上少年的眼睛,说:“感知的力量。”
“感知?”
他枯瘦的手突然握住了悬川的手,一粒小小的芯片和一颗发着热的珠子塞进了他的手心。
如同在交易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孩子,并不只有你身临其境的世界才是全部,梦境与想象的感知同样缺一不可,”老教授转身,挺胸直背,像是阅兵场的军人那般,扛着铁锹朝着花圃走去,“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可以实现感知和体验,你可以设想一番,当你失去这些的时候,世界会变成一滩死水,还是……”
悬川见他止步而立,挺直背支撑不住天与地的厚重一般,慢慢地佝偻,他听见鲍德温的声音隔着那从花幽幽飘来:“你能够取代世界,成为全部。”
*
次日,悬川从拳击场走下来,洗完澡来到更衣室里穿衣物。
第一当得不容易,浴巾没有包裹的位置,瞧见肌肉结实地覆在修长的躯干上,手心指腹的粗茧不容小觑,都是不好惹的象征。
可惜,第一是美名远扬的好脾气,曾屡次评为“最不嫉妒奖”的第一。
但今天,悬川脸上毫无笑意。
他难得挂起脸色,就差写了别来烦我几个大字,可总有人不长眼色,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八卦地凑过来:“第一,跟我们说说呗,你在地下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吗?”
水甩到了悬川的胳膊上,他微微错开身,不动声色地用毛巾擦掉那份不虞。
“是啊,悬川,就你跟理查是自己出来的,我们倒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但是理查……”说者有心,更衣室的几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你俩关系这么好,是不是谁提前知道什么……”
这种意外,想想都觉得不简单吧。
“悬川。”
池影适值出现,阻断这场不知第多少回重演的闹剧。
她站在更衣室门前,略过满室的衣衫不整、对男更衣室怎么会出现女性一脸无措的少年们,面色淡然地冲同样懵然的悬川点点头:“出来一下。”
悬川尴尬地套上衣服,快步出去。
“您好,”悬川莫名有些紧张,他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摸了摸口袋,悄声问,“您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是校长找你,”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见他似乎因为这句话有些心绪不宁,她传话结束准备离开的步伐一顿,出言安慰道:“悬川,别多想。”
“好……”他清了清嗓子,在池影转身离开前,道:“刚刚,谢谢。”
“小事。”她摇了摇头,不甚在意。
*
这还是父子二人第一次在学校里进行私下见面。
“你最近状态很不好,”裴谌指着沙发:“坐下,我们得谈一谈。”
裴谌的办公室布置得非常板正,陈列的所有物品都像是掉了毛的刷子——有板有眼的。
屋内人类活动痕迹很弱,所有物品直角对直角地整齐排列,恍若空气里隐藏着把标尺,它会随时钻出来测量,若是不及格,就会被打手心。
总而言之,整个屋子给人一种刻意摆放规整的感觉,横平竖直地不容打乱,随时都能拿去参加样板间大赛。
只有办公桌侧面的沙发,因考虑到休息的用途而有着格不相入的柔软。
悬川依言坐下,也只是坐下,他后背崩得很直,可能校长办公室真的有把尺子,不然不能说,是因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就坐立难安吧。
太见外了。
“上次在家,我跟你说要谈一些事情,你还记得吧?”裴谌的态度简直像是问学生有没有写作业。
悬川点点头,像是老老实实完成作业的三好学生,可惜,两个人都没觉得这样的父子关系有些奇怪。
“记得,但是,我能先问您几个问题吗?”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强硬,不同于这间屋子的主人,因为年纪以及其他原因,暴露那外壳下的祈求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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