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算意外。
他其实知道悬川这次要去哪。
——悬川要再次进入中心城。
所以他并不能用到览星好心安排的车辆。
悬川没说,他就装不知道。
接下来,他只用在红桃街等悬川回来就行了。
从中心城到红桃街,这条交通路线,悬川早已熟烂于心。
只有这天他觉得格外漫长,等他抵达红桃街,已是与览星分开的次日傍晚。
天快黑了,道路两旁树立的路灯悠然伫立,他踩着地面的灯光,来到居民广场。远远的,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他昨天买的那件外套,老老实实低着头,似乎在挨训。
悬川走近,方才看见览星对面站着一位老头。
有点眼熟,悬川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路灯只能照亮自己眼前的那一小块地,没人能做到像头顶的太阳那样。而且,太阳太多了,祸害的是苍生啊。”
老头充分发挥身边能够调用的素材,对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年轻人谆谆教诲着,像是学校里强行灌鸡汤的熟手。
悬川听得不明不白,他看着览星安静的背影,脑袋里莫名冒出一句话——“烦死了,对着个破路灯都能说大道理,大叔,你真是无药可救啊。”
他怔了怔,用手指敲打太阳穴,心想,自己真是太累了吧。
览星这么可能说这种话。
就在这时,那老头视线一转,从览星身上调到了他逐渐走进的悬川身上,他哎了一声。
“啊,是裴谌家的那孩子吗?”
悬川颇感意外,但还是老老实实点头:“是的。”
“你最近身体还好吗?”那老头突然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因为身体缘故,没有去域内吧。”
“咱们镇那年可差点上了联邦日报,仨孩子不去域内,真是不听话……”
为了繁衍生存,联邦规定,每个适龄儿童,从四岁开始,需要每四年定期参加各种身体检查,十四岁后,联邦第六监测站将会对每个孩子进行逐一检测——这是对域外的孩子们的检测,因为在域内,孩子们的所有指标都被全程检测且记录在案。
悬川十岁以前,都在大陆北区的红桃街居住,他记得,他是那片居住区唯三没有离开父母的孩子之一,十岁后,父亲带他离开了街道,他们搬去了靠近高压电、墙壁的山坡上,远离了人群,而他,他从来没有去过检查点。
他以为他们会在那远离城镇的地方安定下去,但在他十四岁的时候,裴谌又告诉他,他们要离开那片种满紫色小花的山坡,以及,红桃街。
他的父亲,裴谌,这位刚卸任北区第六检测站站长的监测官,他蹲下身,直视上儿子茫然的视线。
“悬川,我会告诉你我们离开的真相,但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爸爸一件事。”裴谌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令悬川感到十分的不习惯,为了躲避这份爬满脊背的难受,他只好盯着父亲一张一合的嘴唇,强迫自己点头答应,接到悬川的回应后,裴谌才继续说:“你在学校的时候,要是有人问起你检测的事情,你必须点头,你一定要肯定地说自己曾参加过。”
裴谌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金色眼镜,和悬川说话的时候,他的手紧紧握住悬川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根本不像是一个文官该有的气力。
那年,他们乘坐专机,从北到南。
裴谌,在那一年,成为第一军校的副校长。
他们正式在临海镇安居,就在他以为一切恢复正常轨道,如此平稳地生活了几年后,事故再次降临。
十九岁那年,悬川的世界面临崩塌,他的父亲——裴谌告诉他:“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
中区的叛乱愈演愈烈,正在往北蔓延,每晚落日的红桃街都会在广场播放新闻,悬川还未想起那个说完话就突然离开的老头是谁,就被滋滋的电流声截断思绪。
“……尽管叛贼不休不止,但我们始终相信联邦。”
“真好听啊。”一道低低的感叹从身边飘来。
“什么?”悬川以为自己听错了,那道低喃细若游丝,险些隐藏进广场底噪里,因某些天赋的运用,他抓住了它。
他没听错,确实不是他的错觉,因为览星回答了他的疑惑,他看向悬川,口齿清晰地说:
“播音员的声音很好听,”他用无任何弦外之音的口吻,诚实地说,“悬川哥你不觉得么?”
悬川
“览星!”
街对面,一个手上拎着几大袋熟食的女人冲他们摆摆手。
“览星,你回来了?”她跨过街道,惊喜地望向览星的身后,问:“洛汀呢?”
“过几天就到。”
“好啊好啊,到时候我请你们吃饭。”安爽朗一笑,显然非常期待跟洛汀的见面。
“安,我是隐形了吗?”悬川在一旁无奈地出声提醒道。
安刻意逗他玩,故作夸张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哎呀呀,悬川,小声点,我可不敢当街跟大人物说话。”
对待老朋友之间的玩笑,悬川付诸一笑,配合道:“好吧,那我只能学会使用脑电波交流后再来见你了。”
安哈哈一笑,大力拍了拍悬川的肩膀。
“好啦好啦,都来我的酒馆坐会,览星,你上次留的配方可帮大忙,我改进了一些,你们一起来帮我提提意见。”
这个时候的酒馆人还不算太多,顾谷取了两只酒杯,说:
“悬川,丹尼尔前些天也回来了,他还说自己打算去南区巡演,要见你一面。”
“出什么事了吗?”
“你知道,因为中区闹的沸沸扬扬的,不知道你们军方怎么看,但咱们这些住在中心城边的老百姓都觉得要出事,丹尼尔他可能是跟那些政客走得太近了,想的也多。”安不无忧虑地说:“他之前回来,我瞧他状态不对,怪叫人担心的。”
悬川微微颔首:“好,我有机会联系他。”
览星一进门就被店里的伙计叫去地窖了,悬川一直在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安后知后觉地问:
“你们是一起来的吗?”
悬川收回视线,点点头:“是。”
“看来你们关系真不错啊,”安递给他一杯软饮,“恭喜悬川大英雄再收迷弟一位。”
*
一杯饮品刚尝到味,店门就被一个人倏然推开,来人令悬川感到意外,是理查。
他来得有些急,一把捞过悬川的酒杯,大口吞咽下去后,才低声说:“有人被抓了。”
那人叫乔,在东区的某个镇子被抓走的,他接到消息后立马赶了过去,但还是迟了。
“现在人在纠察队手里。”
纠察队直属域内,享有同等军衔,但不受军方管制。
*
域内
踢着低跟长靴的男人站在监狱栏杆前,视线骄矜地扫过里面的混乱,发出感叹道:“不可以寻死呢,这位先生,”他轻浮地发出几声笑,“我们啊,没有获得这个批准呢。”
“你们这些走狗……”躺在地上的男人浑身血痕,他喑哑的嗓音早已不成调了,但还在竭力保持愤怒。
奥维德——纠察队现任队长,他嫌弃地退后一步,对着光,仔细瞧看自己光鲜亮丽不染尘埃的皮靴,生怕上面沾上了一点儿脏东西。
“狗怎么了?狗做这么多,不都是为了看家护院保护主人吗?”奥维德摸着嘴唇上精心养护的胡须,对牢笼里不知好歹的家伙叹了一口气:“我们是为了联邦,我们在追随至高无上的信仰。”
“但你们呢?可怜的孩子们,你们连追随者都没有,就算有,也早就成为高墙之下的烂肉了吧……我真心给出建议,说出你们背后的庇护者,我可以给你们想要的……自由。”
他把这两个字说得轻如鸿毛,不费吹灰之力地姿态,仿佛自由是什么任他予取予夺的小玩意。
*
翌日。
悬川久违地睡了个完整的觉,不知是因为环境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
他走出门,看见览星住的那间房敞着门,被褥折叠整齐,空无一人。
览星总是比他醒得早。
“洛汀和温地已经出发了,但最快也要三天,在此之前,览星,你一个人可以吗?”
交谈声隐隐穿过地板,有些失真,悬川心中忽然生出某种不敢宣之于口的担忧,他放轻步伐,凝神倾听,听见另一个声音回答:
“嗯。”那人想了想,又提醒道:“我一个人可以。”
别多生事端。
他在警告理查什么。
直感者与普通人最大的差别,悬川目前感觉到的,就是愈发清明的五感,悬川从这几个字中,精准地嗅到了他话里的责备。
悬川走下楼,果不其然,见他一来,他们便默契地停下了对话。
“悬川哥,早。”览星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内,他捏起茶壶,问:“喝茶吗?”
不待悬川回应,背对着悬川的理查就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悬川起来啦?”
“重回故里的感觉怎么样?”理查转过身,龇着大白牙,装傻充愣地对悬川说:“昨晚有没有梦见小时候的甜蜜趣事?”
晨间的阳光暖烘烘地铺在地上,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契合早晨该有的正常模式。
可悬川走入那片阳光的步子被钉在地上。
他们不希望悬川干涉这件事。
而且,这个决定由览星提出的。
悬川把目光放在专心烹茶的览星身上,他近乎突兀地说:“我可以帮忙。”
“不行。”览星和理查异口同声道。
“悬川哥,你不能去。”览星轻声但坚定地否决道。
“为什么?”悬川盯着他问。
“……”览星依旧将视觉焦点留在他的那壶茶上,他顿了顿,他站在他们的“家”里,说:“到时候别人怎么说你?悬川,你有考虑过吗?”
第34章 不是故意的
北区的天换上了澄澈的蓝色,亮澄澄地映在身上,构成一点薄薄的暖意。
“你想让联邦每日时报上出现‘联邦军校的背叛’这种话题吗?”
览星语气直白且不留情面,似一把薄薄而利的刀,撕开皮表,滚烫的剖白流淌而出,横亘在他们中间。
“是啊悬川,”理查忧心忡忡地提醒悬川要注意身份和立场, “休假的时候就离工作远一些。”理查说得好像他不是悬川的同事,不是联邦军人。
他与览星才是一道的。
三言两语落在地上,没砸出半点水花,但成功令悬川骤然认清局势。
悬川站在他们的对面,他们隔着餐桌就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他注视前方,看着挠着头还想劝什么的理查,问道:“……理查,你之前喊我来北区,是为什么?”
这话明明白白是在问理查,但览星手上动作却蓦然停住,他敏锐地察觉到悬川的情绪,他极力压制那些起伏,但览星依旧“摸”到了。
他似乎是生气了。
可理查这个局外人还一无所知,他拼命挽回自己的所作所为。
“喊你休假啊悬川,总待在临海镇,人都快被淹成腊肉了。”理查打着哈哈,继续装失忆:“你难不成要走军校老腊肉?”
理查的笑话不好笑,悬川看向低着头观察茶水的览星,柔声问:“星星,你呢?”
他记得,当时理查邀请他的时候,览星一言不发。
而昨晚,理查没有选择私下沟通,他堂而皇之地把事情带到了悬川跟前,间接说明他这是他有意为之,无论是在临海镇邀请悬川与他们一同走,还是昨晚,理查都想让悬川知道更多的。
览星不是。
悬川不懂这是为什么,但他有耐心听览星给他一个理由。
“我不希望你掺和这件事,悬川哥,这里很危险。”
这是个无须思索就能得到的答案,悬川听出来了。
“但是,悬川哥,你来,我很开心。”览星突然话锋一转,他笑着说:“悬川哥,我尊重你的决定。”
不等悬川反应,览星侧首看向理查,期待地说:“那就看你了,费曼先生。”
悬川也将目光放在了理查身上。
完全跟不上眼前翻转节奏的理查:……
“当,当然行啊。”理查干巴巴地点点头,像是个照葫芦画瓢的木偶人。
直到一杯茶下肚,理查才缓过神。
老天,览星这家伙,刚刚不是还在谴责自己擅自把悬川拖下水吗?
现在,啊?悬川一句话,他就妥协了?
*
域内没那么好进入,他们必须想办法,先混进中心城再说。”
出发时,他们穿过居民广场,又遇见了那个乐于教诲的老头。
没了夜晚的遮掩,悬川在曾经的住所经过一夜安眠的加持,过去的记忆也随之复苏。
老头叫安庭。
是北区的幼师培训师。
悬川曾经上过他的音乐课。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览星见到他的时候,周边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然后,在对方转身看见他们之前,他抓住悬川的手,阔步而走:“悬川哥,外面太冷了,我们快点走吧。”他甚至缩了缩肩膀。
悬川装作没看懂,顺从道:“好。”
*
中心城主要是办公区,但也划分了小块居民住宅,居住人群大多都是机关要员。
理查的门道很多,他借用两个跟他们体型相差无几的信差的身份,乔装打扮完毕,他们顺利进入中心城的一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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