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像个牛皮糖似的黏住自己,如今像个八爪鱼似的困住自己。
秦晟的撒娇方式,当真是数十年未有一丝长进。
自自己不慎刺伤帝王以来月余,这样的方法,帝王不知用了多少回了。
——可自己偏偏就吃这套。
围在自己腰上的双臂似铁铸的一般,任自己怎样挣扎,也撼动不了分毫。
沈亦轩无奈地往帝王肩头一靠,挣扎不过,索性放弃。
青年帝王却还在自己耳畔捏着嗓子委委屈屈地倾诉:“朕怕哥哥见了,便与朕生分了……从前在哥哥跟前朕从来都遮掩着几分,怕哥哥见了那些血腥污脏的场面,怕我……”
戏到深处,竟是连自称也忘了。
明明在外是个威仪果决的君主,偏偏在自己这处总爱装得同儿时一般荏弱无依,事事总要过问自己的意见。
若不是月前被青年帝王粗暴贯穿身体的记忆犹在,沈亦轩当真要怀疑青年帝王一直如记忆中一般荏弱无害,朝堂之上所见种种才不过是帝王为保护自己的不得已的伪装。
也不枉自己被这个衣冠禽兽骗了这许多年!
然而面对这样的青年帝王,沈亦轩心中纵是有再大的火也转为了无奈:打不还手,骂不还手。若是打得狠了,帝王还会半夜蹲在自己床前为自己上药;若是不慎将自己惊醒了,帝王便会蹲在床边如儿时一般仰视自己,委委屈屈地问自己:可是将手打疼了?
一来二去,沈亦轩如今对着这般的青年帝王只剩下了无奈,反身握住帝王手腕,杏眼不躲不避,直视帝王双眸,“这可是你的江山啊……”
话语之中些许无奈夹杂着一丝微不可闻的担忧,让青年帝王双眸瞬间亮了起来:“哥哥的意思是,因为这是朕的江山所以哥哥才这般挂怀?”
这个秦晟!
兵临城下了怎么净爱想这些有的没的!
沈亦轩红了耳尖,暗恼自己一时口不择言又说了这般让人误会的话。
帝王灼热的目光犹如实质在自己身上逡巡,所过之处无不激起一阵灼热的温度,烧得俊秀青年红了面颊。许是两人之间气氛太过微妙,许是俊秀青年怕这灼热转为要将自己吃拆入骨的狂热,俊秀青年退无可退,干脆一头将自己埋进帝王肩窝,隔了许久,才从层层叠叠的衣料中闷闷地溢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声响:“嗯……”
第35章
最终沈亦轩还是同秦晟一道出了殿门。
殿外兵戈相接,刀光剑影。两方对战,双方各有损失,后方兵士却个个舍生忘死、前仆后继。蜿蜒的血色从远处一直漫延到脚边,侵湿了素白的鞋面。
沈亦轩贵为丞相之子,帝王的心头之肉自是未曾见过这般血腥场面,如今这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景毫无遮掩地呈现眼前,一时间忍不住退后半步,却正好撞进了早有准备的帝王怀中。
墨袍扬起,十指相扣,暗色云纹广袖牵连着自己的青衫袖口,一明一暗,一前一后,恍若光影相随,相伴而生。在此刻血色弥漫、喊声震天的深宫中,帝王用双臂圈起一方天地,不偏不倚,将自己抱了个满怀。
风起,云动。身后之人几缕调皮的发拂过脸颊,微痒。
明明一语未发,沈亦轩却莫名明白了帝王的意思:纵使山河破碎、皇城易主,一国之君也自身难保,也会倾尽全力,保一人安稳。
多日以来对战争的焦虑、恐慌在不知觉中被帝王这样一个拥抱拂去了大半。
尽管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怨他、惧他、远离他,可在心神不定、理智出走的一瞬,心却下意识地信任他、依赖他。
放纵自己在这样一个怀抱中沉溺良久,俊秀青年才闷闷地开口:“这仗,是非打不可吗?”
青年帝王沉默。
自古霸业,哪个不是枯骨累成?
更何况……先帝留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处处矛盾、处处掣肘的局。
不破,不立。
只是自己在这个人面前一贯地收敛了利爪,将自己伪装成无害的模样。
如今这层伪装揭开,暴露的是一颗只懂得算计、占有、甚至于麻木于杀戮的一颗心。
这样的自己,他还会接纳吗?
即位三载,青年帝王却在此时,头一回体会到了何为“忐忑”。
“父皇传了朕帝位,却怕朕残害手足,将鹰卫同一千精兵给了安王,明里暗里给他提供便利,以便他私养府兵。边陲林氏又是安王姻亲,朕初上位时,一道圣旨倒不如安王一句口信管用……”话至此处,已带上了些许自嘲,青年帝王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将俊秀青年死死锁在怀中,仿佛要嵌进骨肉:“他给了朕江山,却将兵权一分为二,以便制衡。生怕朕将他最宠爱的大皇子如何了一般……哥哥你说好不好笑?”
青年帝王自嘲一笑。薄唇勾起,却只是应付了事,未见半分真心。
那些隐秘的、疯狂的、令人忐忑的心事,藏匿在凤眸中,隐藏在平静深邃的外表之下,在日光不及处蓄势而发,一举掀起惊涛骇浪,翻涌不停。
迟钝如沈亦轩,也帝王此时情绪有异。薄唇翕合着,却不知从何开口。
欲言又止。
俊秀青年抿唇,不发一言。只乖乖任帝王抱怀中,仿佛帝王那要将人勒进骨肉的力度不是作用在自己身上。
好在帝王也没有执着俊秀青年的一个回答,有些事放在心里,久而未愈,不见好转,反而发脓溃烂,越积越深,以至成结。
像父皇对自己的防备,像母妃对自己的失望,像自己幼年时期抓不住的每一件东西。
他需要倾诉,却无处可诉。
——直到把这个人囚禁在身边。
不管他愿意与否,有些事,他说,他听,剩下的交给他来决断。
来决断,是就此判他死刑,还是更进一步。
他说:“子轩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晟儿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你看到的样子……”
那年他回家省亲,自己却以为他小孩儿心性,厌弃了自己,寒冬腊月,在宫外吹了一天的风,淋了一日的雪,终于如愿以偿,卧床数月。
——只因为,吃定了他会心软。
成年以后,被派去边关。怕他忘了自己,总是一点小伤,却要往重了写,从手脚抽筋写到自己心如刀扎、头疼欲裂、不久人世;下一封却急转直上,说自己路遇名医、药到病除——像说书一样跌宕起伏,惊险万分。也不管这般胡编乱造经不经得起推敲,只要想到自己的书信牵动着他的心绪,就感到异样的满足——尽管满足过后,是另一个声音叫嚣个不停:想见他、抱他、吻他,看那淡粉色的唇,是否如自己想像的一般柔软。
他登基后,太子党备受猜测,众臣都在猜测下一个遭殃的,会不会是丞相沈正。有人在此时不知死活,以为沈相失势,私下备了些肮脏玩意儿,妄图染指他的子轩哥哥。这人自然没到子轩哥哥面前,便被自己的暗卫截了回来。怒极之下,一刀穿胸仍不解气。回过神来,面前已是一片血污、尸块横飞。宫侍惊惧地在自己身旁跪下,唯恐殃及池鱼。自己未发一语,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还有秦煜……自己曾经以为的横亘在自己和子轩哥哥之间的最大阻碍……谁知道自己有多少次在梦中将人碎尸万段,丝毫不顾兄弟之情……
他暴戾、偏执、不安,自从幼年认定了他是他的药,便用尽手段,想尽方法,缠上了他。
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他不想听拒绝。
也不想看他离去。
一桩桩、一件件,将这些旧事诉诸于口,就是他下过的最大赌注。
生,死。
只在他的一念间。
第36章
殿外短兵相接,血色纷飞。歇斯底里的喊杀声间或响起,声声用尽全力、撕心裂肺,分不清是冲锋的指令还是濒死的哀嚎。
喊杀声、兵戈声、号角声毫无阻碍地传到沈亦轩耳中——最近的一声兵戈之声,离他们不过数步之遥。
看着帝王紧张的神色、听着他乱了方寸的自述,在漫天兵戈声中,两个人在檐下讨论儿女情长。
说出去满朝文武定不会相信,这个两军交战、生死决战时沉溺男色、神色紧张、满脑子儿女情长的男人,会是他们英明神武的君主。
沈亦轩笑了。
在这样的一瞬间,所有的兵戈之声都如潮水般逐渐远去,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铺散开来。
无论过去,休提未来;没有近在咫尺的短兵相接,没有危及性命的成王败寇。四目相接之时,两人之间只有彼此。
砰、砰、砰。
仿佛误入仙人洞府,一时之间,外界嘈杂通通被隔绝在外。
两人所在、方寸之间,只能听见自己过速的心跳声和细弱蚊呐的一句:“这些年……皇上真以为臣毫无察觉吗?”
仿若爆竹在耳畔炸响,心爱之人细弱蚊呐、却恍若惊雷一句话之后,耳畔再也听不见任何杂音。
——皇上真以为……
——皇上真以为……
——真以为臣……毫无察觉吗?
困局重重、眼看末路,这个人轻拨棋子,却突然局势回转、柳暗花明、处处生机。
秦晟终于明白为何古时昏君为博美人一笑愿以烽火戏天下诸侯——此时仅仅是心爱之人的一句话,自己便心如擂鼓,难以抑制。
唯恐言语苍白、难以传达,愿倾尽天下,聊表爱意: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铺天盖地的吻迎面落下,帝王的唇舌霸道地席卷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疯狂地汲取属于心爱之人的甘甜。
年轻帝王将俊秀青年死死扣在怀中、疯狂索取,狂喜之情透过微微颤抖的双臂,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怀中之人。
沈亦轩微微一笑:这个人……
自己对他的心思,觉察地或许比他想像中还要早……
登基后的青年帝王羽翼渐丰,手法也愈渐高明,耳目遍布之下沈亦轩几乎毫无察觉,甚至几乎以为帝王对自己淡了兴致——可幼年的时的秦晟,手法却未见得如此高明。
早就觉察了那个孩子对自己超乎寻常的占有欲,却还是在他将自己折腾得大病一场后选择装聋作哑、有意放纵;
早就觉察到了那个孩子对自己超乎寻常的控制欲,却还是在他露出不安神情后心软放纵,默许他的一切行为;
从很久以前开始,自己就对他,格外纵容。
若是那个瘦小怯懦的孩子没有长成优秀的皇子、没有屡立战功、登基为王,自己或许会放任两人之间一直如此发展下去。
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自己也愿与他相携而行、生死相依。
可那个人偏偏……
偏偏成了一国君主。
曾以为他的疏远便是某种信号,曾以为远离才是最好不过。
却还是……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一吻过后,地转天旋。
缺氧脱力的俊秀青年半靠在帝王怀里,墨发交织。青年柔顺乖巧的样子莫名取悦了青年帝王,帝王轻柔地在心爱之人发顶落下一吻,视线却忍不住透过碎发飘向下:一年来娇养在殿内的白皙面庞泛起了微微薄红,并以肉眼可见之速扩散漫延,隐没在一对精致的锁骨之下;碎发下一双杏眼泪光微微、失神涣散;挺翘的鼻梁之下,半开的唇缝里,半截粉红的舌尖若隐若现,让人忍不住回味唇舌相缠的美妙触感……
感受到身体某处异样的胀痛,青年帝王忽然觉得,自己心尖尖儿上的人真是个妖精。
——祸国殃民、魅惑君主。
前有叛贼,后有刺客。自己满脑子却都是这个人粉红的舌尖,含泪的双眸,床笫之间动人的风情……
咳……不妥!如今大敌当前……
神游归来,青年帝王艰难地移开视线、绷住表情,霸气威严地在内心默念: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却可疑地红了耳根。
第37章
安王如今当真是拼死一搏。
李郡王等党羽如是想到。
孤注一掷、不留退路。前无内应探子,后无增援之兵,一日一夜之间,集京城所有可用之兵,围宫而战,群起而攻。
慌乱、疯狂、毫无章法,兵士却反而因为背水一战,分外悍勇。一举竟通过宫门层层守卫,直逼内宫。
与此同时,鹰卫数十之众也领命而走,潜入内宫,伺机而动。
是夜,盛京城郊。
今夜无月。墨染似的夜幕几颗疏星高悬,遥遥相望,更显寥落空寂;疏星之下,几丛枯枝静立,相顾无言。偶然间寒风来袭,擦过树皮,呜呜之声不绝于耳。
尚未腐化的落叶被轻易折断,更深地陷入尘埃。一片枯叶堆成的小径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脚印尽头,一个身影静立无言。
风才歇,风又起。呜呜声中,另一身影踏枝而来,瞬息之间,已落地拱手跪立,只余枯枝微微颤动,“禀相爷,信已带到。”
静立之人颔首示意,广袖之下却五指悄悄紧握成拳。片刻后,才下定决心般低低问道:“皇上……怎么说?”
因早得了吩咐,跪立之人答起来未有半分犹豫:“皇上说,如相爷所愿。”
静立之人怔愣。
如自己……所愿?
站立之人低低笑了起来,嘶哑深沉,倒更像是喉间发出的呜咽。
为官数十载,兢兢业业为沈家数十载,却头一回下了决定、还问自己:
——对否?
兀的一声尖啸,打断了站立之人嘶哑的笑声。
一束烟火在空中绽开,瓣状的尾部在空中游弋、消散;静寂的枯林一瞬间亮如白昼,映出一人悲喜莫辨的面容。
枯枝颤动,静寂的枯林又只余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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