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必骂道:“威风什么?你扎下根来,本体就不能移动了!就算有灵身也不能离开本体太远!你回去怎么和族人交待?”
冷淡的青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九阙一众弟子中,常青木是最无拘无束的人。他热衷四海游玩,投壶逛庙会踢马球。自由对他来说比命还重要,可他此时竟然本体扎根了!
虚幻的常青木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千金难买我乐意——九阙多好一个地方?我扎下根来,还能一直庇护着九阙。再说,灵身有什么不好的?我有九阙就足够了。”
仙树矗立九阙山门前,如忠诚的兵士。
天际的战场,也终于分出了胜负。骸坠落在地,再也无法移动,一双眼怨毒地望着他们。青鸿染血的手伸到骸的腹腔,他从中掏出一卷卷轴。卷轴染了血,已成漆黑的脏污。
他颤颤巍巍举起那卷轴,猛地一撕!
此刻,东荒无数幸灾乐祸的修士大叫出声。他们早早躲进陨石残片砸不到的地方,占了百姓的田地山川,耀武扬威。
而卷轴一撕之下,他们惊恐地发觉,自己体内的灵力竟开始消散。那些灵力不住流出他们的体内,涌入伤痕累累的大地间。
天道当时遣鸿鹄君前来,为他留了一道法旨。法旨可让天下修士散尽修为,哺育衰败灵脉。只是彼时鸿鹄君心存善念,只要求他们主动散去一半灵力,并未动用法旨。
而如今,法旨重现!
田间地头的百姓,有的注意到仙人的异状。下一刻,天道法旨冷冷在每人脑海中炸响——兹以令东荒人族,即刻起散尽灵力,以补地脉之衰!
这道迟来了千百年的法旨生效。无数人体内奔涌的灵力纷纷消散。他们惊惶去摸仙器,可此时仙器竟然也失了光泽!
百姓起初还有些畏惧,随后忽然意识到他们此时与自己无二,挥舞着锄头冲这些耀武扬威的仙人老爷冲了上去。
唐倚雪身上的灵力光晕再次散去,她却面色平静,某种新的莹白的力量在尺间汇聚,她望向至公门——至公门人皆丧了灵力,却神情狂热癫迷。
唐无陵向前踏出一步:“要来了……”
此时已是夜晚,巨鸟哀鸣着坠落后,人间的月亮再也没有遮挡。百姓们纷纷抬起头,不约而同地望向头顶的月亮。
这是个满月夜。
月亮藏在浅蓝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周身绕了圈轻纱罗似的月晕。这修士司空见惯的景象,对凡人却是难以想象的奇景。无论垂暮的老人还是年幼的稚童,此时都睁大了眼。
有小孩指着月亮:“爹!那黄灿灿的是不是仙人吃的大馅饼?”
有老者不由得喃喃道:“真美……”
老秀才摇头晃脑道:“明月净松林,千峰同一色——嚯,先人所言原来是这意思。”
而精疲力尽的南离将一旁的逄风揽住:“宝贝,我们赢了是不是?我们——”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左相,也没有焆都。他们终于能山下隐居,白头偕老。
逄风静静凝视着他,脸色苍白。
正在此时,忽有一道金光刺穿夜晚灰蓝的云。天降甘露,地涌灵泉。仙鸟啼鸣之声络绎不绝,夜晚竟比白昼还要明亮。
九霄云上,一道彩云编织的仙梯从天而降,灿金的身影静静站在仙梯顶端。那身影似是个少年,他有着金色的发与眼睫,他的脸上似乎遮盖着一层云雾,辨识不清。
他微笑着对青鸿伸出手:“鸿鹄,你很好地完成了委任,要回去么?”
这是——
至公门众人顿时面色狂喜,正欲冲将过去,身体却被束缚住,无法动弹。
青鸿嗓音沙哑:“大人,我已失了仙躯,不应为神,还请让我待在人间。”
“是么?”少年的目光无趣地从他身上挪开,又望向逄风,“忘了说了,我名为昭,可以理解为你们口中的天道。”
他的声音无比耳熟。
“还好,虽然鸿鹄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却也没造成什么差错,”天道微笑,“和我走罢,幽荧上神,你早该走了。”
惨白着脸的逄风站起身,光彩夺目神衣不知何时已经披在身上。天道目光望向仙梯,遥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要去哪!
南离疯狂地挣扎着,此刻身上却好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双眼血红,眼睁睁地看着逄风抬脚,迈上仙梯云阶。
“先等一下。”逄风忽然说。
天道:“请便。”
逄风回过眸,将手探出衣袖,摸出了某个物件。那骨白的物件雕得细腻而精致,唯有尖端泛着些血色的红。
他遥遥一送,那物件便飘到南离面前,毫无阻碍地融入南离的躯体。
它融入南离的体内的一刻,忽有强横的灵力自南离体内爆发。狼原本只剩两截骨茬的尾巴忽然笼罩在光芒里,长成两条粗壮的雪白长尾,那双尾尖还泛着艳丽的赤色纹路。
“不——”
南离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由于力道过大,天道也无法控制住他的动作,他的双唇撕裂了,血淌了一脸。
那东西融入南离躯体后,他便瞬间清楚了那到底是什么——那是逄风的神骨!
逄风亲手取出了距离自己心脏最近的那段肋骨,然后夜以继日地,将那段染血的肋骨雕刻成狼的尾巴的模样。
“为什么?”狼喃喃道,泪水泉涌而出。
你不是说好了,要与我白头偕老,与我江上撑舟,共度余生,这些都是假的么?
逄风脸色苍白:“对不起。”
南离怒吼:“你凭什么带走他!”
天道玩味道:“你想知道为什么?”
他近乎残忍道:“幽荧上神本是世间最精纯的阴气所化。而维系月升月落,幽荧不可或缺。他之所以受人尊崇,是因为每当天地临劫,灵气殆尽,便将自身填入太阴内部的阵眼,以自己的记忆、感情和魂魄作为薪柴,维系月亮运转。待到灵气充裕,月亮中便又凝聚而出崭新的魂魄,那便是幽荧。”
天道耸肩:“天地间少一个妖神无所谓,可若是月亮不再运转,海水会将世间淹没。如今灵气已枯,仙路断绝,幽荧理应归位了。”
南离浑身颤抖:“你们……就这样一直将他当作祭品么?”
天道:“这并不是我逼的。他也可以选择不那么做,可幽荧不能,上神,你说是么?”
逄风垂眸不语。
南离声嘶力竭地吼道:“逄风,你说句话!只要你不愿意,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只要你开口!”
逄风轻声道:“南离。”
南离顿时浑身一颤。
逄风慢慢抬起眼:“我以神骨为你洗去了天劫的印迹。如今你是无罪之身,待到仙路接续,你便可以飞升成仙。钥匙已经给了你,你可以随便去望舒宫住……如果实在想我,就看看月亮,我一直在那里。”
南离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不要成仙——我只要你——主人——别再丢下我了!如果没有你,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逄风的声音忽然肃了:“南离。我以魂契命令你,好好活下去。”
其实他并不需要仙梯,逄风的躯体越来越轻,流光溢彩的神衣的袍摆被风鼓满,猎猎作响。幽荧上神于凡间几十载,终归大梦一场。
他从月亮上来,如今又回到月亮上了。
天地异象随着逄风消失不见,天道也不知所踪。唯有一轮圆月高悬。南离瘫坐在地,泪水不住滑落。
“南……离……过……来……”
绝望的南离忽然听见了某道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南离强忍悲痛奔去,眼前之景却令他震悚不止。
云长老倒在血泊里,袍子已经被血浸透,他被压在一块巨石之下,正艰难地咳嗽着。南离慌忙道:“师叔,你怎样了,我马上来救你——”
云长老咳出血沫:“不必了,南离。你师叔我阳寿要到头了……还有酒么?”
南离颤抖着从乾坤袋取出一壶酒,递给他:“师叔,你别说瞎话,我马上找人给你诊治!”
云长老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却呛住了,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吐出来的不只是血,还有些脏腑的碎片:“来不及啦,师叔叫你过来,是想与你说……我云境看了这么多年姻缘……从未出错。”
他胸口激烈地起伏着:“你与那孩子,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师叔绝对不会走眼。”
南离泪水又开始坠落:“可是他——”
云长老打断南离:“师叔时间不多了,南离,你听好,等我死了之后,将我的头骨取出,打磨成一面镜子,然后,去见他。”
他笑了起来,又恢复了几分曾经神采飞扬的感觉:“我云境、咳、这辈子没有看错过命格。你放心……”
云长老回光返照似的大笑三声,随后脑袋一歪,眼中彻底失去了神采。
南离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第219章 第一次回溯(上)
心脏隐隐抽痛。
南离将灰白的石块垒在一旁,他赠与逄风的半枚火种已经随着双尾的复生回到体内,甚至比从更为强大。可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微弱的魂契,他再也触不到逄风了。
至公门人在天道来过之后,便化作了这些灰白的石块。南离坐在石块上,把手掌放在心口,静静地感受着那一丝微弱的联系。
他不在了。
逄风的离去似乎早有预兆,南离回到眠龙山,回到他们的家。檀木柜里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沾了好闻的香气。衣柜底多了一沓华美衣物,如蚕丝般顺滑,那是月绡织就的。
针脚密集厚实,衣领的里子用金线绣了平安喜乐的字样。南离几乎想象得到,逄风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针为他缝衣的模样。
……他只是提了一句想要月绡衣。
他曾经与逄风说,他绝不做怯懦的牛郎。可如今逄风到底从他的怀里飞去了。
南离化出钥匙,又回到东宫。
东宫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模样,烛火摇曳着。案前却没有逄风,木台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沓信。南离走上前,拾起第一封。
笔锋凌厉,字迹清瘦。
夫南离:
你若展信,我恐已赴太阴阵眼,魂魄尽消。念此生再难相见,留信于此。
昔海眼不平,天妃以身填之;天地无光,而阏伯盗火。幽荧为月所寄身之物,理应以身平日月之息,否则忝列上神之位耳。然苍生所爱,终难两全。
天道若续,你可飞升成仙。仙神熙攘,欲如凡人。望君勿要预凡事,只领闲职,做一寻常妖仙,望舒宫广阔,却凄清寒冷。床下有新缝冬被,可携之上界。
……
以魂哺月乃幽荧之责,勿要怨鸿鹄君。树神、水神皆幽荧友人,可挂靠其名下。留信百封,一年一封,以供慰藉。以魂契令你,非要你独存于世。只是若你长留,千万年后,还可与幽荧再续,愿多珍重。
末了,是一句话。
南离,你始终是离我心尖最近的肋骨。每每我心跳动,便知是你在身旁。
南离攥着信,泪水不住砸落。
逄风说,他是距离自己心尖最近的那根肋骨。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除了他自己。
无私仁爱的妖神,无爱无欲的太子,他何德何能,成为他天地大爱中仅存的一点私心?
狼走出屋门来。
青鸿一脸落寞,见南离来,他嘴唇翕动,却没说出什么话语来。
他声音干涩:“师弟,对不起。”
南离说:“师兄,和我讲讲他的事罢。”
青鸿苦涩道:“幽荧是从月亮中诞生出来的,是太阴中最精纯的一股仙气所化。因此天道命我送他到人间去,历经七情六欲而通人心,再将爱恨在磨盘中磨灭,反哺月亮。”
南离声音平静,无悲无喜:“所以如此千年万年,你们一直将他当做供台上的祭品,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青鸿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可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若是他不做,海水会淹没人界。”
南离忽然笑了:“是啊,牺牲他一人,天地都能得救。可三界的过失,凭什么来由幽荧承担……”
他肩膀颤抖,分明是笑,泪水却不住滚落。过了许久,南离又说:“师兄,我不怨你。你们仙神一向将苍生大业放在首位,我能理解,却不能苟同。”
南离:“他不是祭品,他是我的爱人。”
青鸿默然不语。
送长夜君下界时,鸿鹄也曾为月君一次次的献身而怜悯叹息。妖神高洁,愿为苍生献身。无数人因此敬他,可妖神本身呢?
他们将他看作无暇的神。可幽荧同样是个有情有心的人。他凭什么一次一次救他们?
月君本没有这职责。月亮也可以不庇护天地,哪怕世间所有生灵都死尽,月亮也不会消磨一丝一毫。可他偏偏为了这些与自己无关的生灵,一次一次赴死。
青鸿说不出话来了。
而南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云长老化作了一头巨大的云鲸,它自九天坠落,将尸首化作云雾还于天地,头骨却留存了下来。妖族常有先妖将骨炼为灵器,赠与后人之事,云长老恐怕也是如此。
南离含泪葬下了他,依言将那头骨打磨成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锻成时便有风雷异象,蕴含命运因缘之力,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命运因果之法是世间禁术,若是踏上这条路,便再无挽回余地了。
轻者肉体销,重者魂魄散。
可与没有逄风的日子比,这并不算什么。
南离回了屋子,为自己下了一碗面。
面是逄风早就已经擀好的,那时还有几日就是他的生辰了。逄风早早就为他擀了寿面,甚至熬好汤底,悄悄储存在灵器中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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