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伥鬼(玄幻灵异)——银渔

时间:2023-08-27 09:55:18  作者:银渔
  这位府君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看来没被鬼上身。
  “府君说笑了,小辈怎敢对您直呼其名?”他绕着亭子走了一圈,“府君这森罗万象,倒是越来越精湛了。”
  “还是这般开不得玩笑,”太山君咕哝着,打了个响指,周遭的景物霎时消散殆尽。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只剩下散发一圈光晕的石亭子在虚空漂浮着。
  逄风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
  同凡人猜想不同,这位太山君并非仙神,而是位凡间的贤臣。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在人间逍遥自在得很,结果老天妒忌才华,非将他诏去幽冥做官,死了还要打工,惨!
  他天性放荡不羁,却又是个品行极端正的人臣。数次触怒龙颜又能活下来的,满打满算只有他一个。
  回了幽冥,他沉睡间的记忆也开始复苏起来。因此忆起种种同这位府君相处的往事。他的朋友不多,这位府君绝对能算一个。
  太山君扔了判官笔,凑上去道:“风兄,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若不是我,恐怕你那小狗又要发觉了。”
  逄风瞄向他的簿子,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一只狗和一个小人,顿时有些无语。
  丁兰尺做镇纸,居然在画这种东西。
  太山君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不是我说,你那小狗实在太凶了些。一路追到幽冥,就为了咬死你,将你变作他的伥。”
  他抚了抚乌鸟的羽毛,似雀似鸦的鸟儿垂下头,目光沉静:“只是可怜了鸑鷟,尾羽几乎被烧光了。”
  亭外黑雾晃动着,逄风郑重地道了声谢。
  “这次,他险些认出来你,”太山君抬起眼,神色罕见带了几分认真,“我用判官笔和丁兰尺暂改了你的命格,才遮盖了他与你魂魄的连结。但我也只能最后帮你这一次了。”
  他苦笑道:“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活在祂的法度下,这次已经是逾矩了。”
  逄风道:“已是让府君费心了。”
  太山君挥了挥宽衣袖,紫金云气铺设的大道便从亭子蔓延开来。他又恢复了那散漫的模样:“风兄,此次别过,便不知何日再见了。提醒你一句,小心你那条狗罢,比起二百年前,他如今更疯了。”
  “幽冥大梦,回阳间自会忘却,希望风兄下次前来,能记住我的名字。”
  结果他最后的话还没说出口,逄风身影已消失在缥缈的云气中。
  “没良心的,”太山君念叨着,一句传音却飘飘忽忽到了耳畔。
  “这次我欠你的,谢兄。”
  他愣了好久,才自言自语道:“没想到真能记住……这可要了命了。”
  “没准他真有希望,终结这一切罢……”
  他将手放在自己咽喉上。
 
 
第6章 丹景
  云桂客栈的老板娘,今日迎来了几个稀客。
  客栈名字取了“一步登云,蟾宫折桂”之意,也算讨个彩头。尽管沛城任何一个铺子,名字都或多或少与登云成仙有关。
  作为凡人,能在鱼龙混杂的沛城开得下去铺子,定非等闲之辈。老板娘从沛城还叫沛县的时候干起,亲历了这沛城的地皮从十几两没人要到千金难换。她丈夫死在风灾里,只剩下孤儿寡母。然而她却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眼光犀利得很,又爽利大方。云桂多修了几间下人房,专供捉襟见肘的人住,还会提供些简单的吃食。
  这并不是无谓的善举,老板娘精明得很,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桩无本万利的买卖。在沛城,哪怕是一条是条泥里钻的泥鳅,也兴许腾云化龙。也多亏了她广交朋友,这孤儿寡母才能从周遭的狼贪虎视中保下这间客栈。
  干了这么多年买卖,她的眼光可谓毒辣,一打眼,就大致明了这四人的身份。
  为首的银发青年怀中揽了个人,急匆匆摔出一丸丹药,便冲她要最贵的客房。那丹药用剔透的白玉葫芦装着,丹气几乎要散溢出来。
  贵客,绝对是贵客。
  老板娘见了太多仙人吹嘘一通,却拿不出钱的窘态。在她眼中,仙人也不过是有了神通的凡人罢了。她又扫了一眼那人怀中的人——脸被遮住了,只露出半截病白的颈,颈上还套着青黑的勒痕。修士与凡人看对眼进而干柴烈火的事情,在沛城并不稀奇。这下她更确认了这人必是个仙人中的纨绔。
  没想到仙人老爷玩得这么大,她暗自嘀咕着。
  剩下两个人就更好认了,一身素净青衣的持扇仙人先是训了那银发青年,又温声向她道歉,央求请他们加价开间客房。话语虽是和煦如风,却带着些不容推拒的意味。
  显然这青衣仙人才是主事的,另一位道君想必是他的师弟。师弟玩大了惹出了祸事,师兄不得不收拾烂摊子。老板娘暗暗想着,麻利地喊小二开了两间上房,又嘱咐送壶补身养气的药汤上去。
  至于陈二刀,老板娘打眼一看,他就是个下仆。
  ……
  逄风迷迷糊糊间看到了一团白绒绒的东西。
  伥鬼本已凉透的血似乎热了起来,在心尖上滚了两圈。大抵是识魂刚刚归体,思绪尚且混沌,他看了好一会,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原是个毛绒绒的脑袋。
  他望着,想着,突然就忆起了一些久远的的往事。
  这琐碎旧事即便他记忆无损,想必也不会记得了。可这早该被遗忘的过往此时却纷至沓来,胀满了冷掉的心室。
  狼崽刚满一个月的时候,同小狗几乎没什么差别。它的耳朵还没立起,软趴趴地垂在脑袋上。宫人都把它当成小狗逗弄,几乎没人信它是条狼。
  小狼咿咿呀呀地追着他们咬,乳牙虽不尖,却也咬疼了宫人,于是被狠狠摔在地上。
  它愣是一声没吭,自己舔舐伤腿。直到逄风吹熄烛火的时候,才注意到桌下藏了只瘸腿的小狼。它的腿骨断了,双眼却依旧倔强地闪着荧荧绿光。
  逄风将它抱了回去,用灵力治了伤腿。些许是它实在太痛了,这一夜幼狼并没跑走。而在他枕边睡了过去。它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耳朵竖着,稍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自然逄风这一夜睡得也不算安稳——它在梦中时不时地挣动身子,发出低低的哀鸣。
  逄风醒来时,枕边的白团子已经不在了,只有被褥上的余温证实这并非梦境。
  这是狼唯一一次在他身边入眠,在这之后他也曾以魂契逼迫狼卧在他身边。只是逄风一直知道,狼从未真正睡去。
  他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枕边的人。那人银发未束,凌乱散在脑后,几撮碎发在头顶倔强地翘着,一双金绿的眼,瞳仁是纯黑的,像极了砚台中刚化开的松烟墨。
  他从未见过南离化形之后的样子。可此刻心中却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悸动感:南离化作人,就应该是这样的。
  见他眼睫翕动,那人慌忙站起了身。逄风这才发现,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这是他的小狗。
  逄风想探手出去,揉一揉那毛绒绒的发顶。可纤细的指却如栖蝶薄薄的羽翅,只微微颤了颤,便垂了下来。
  是啊,他居然忘记了。
  他的小狗,他亲手养大的小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恨他。
  ……
  南离正手足无措之际,青鸿便提了药汤进来了。他立刻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师兄。
  老实说,他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他起初以为自己见到了逄风,但仔细一看却是个相貌没有半分相似的鬼修。那鬼修显然是被他吓到了,身子一软,竟昏迷了过去。
  大白天都能认错人,心魔显然更重了,他分明跟师尊说了凡间除不了心魔,可师尊偏偏不信!
  眼下人命关天,他们只得先找个客栈将人安顿了下来,又请了无苦斋的医师诊治,答曰:没什么大碍,只是太长时间没吃到阳气,识魂离体了。渡些阳气便好了。
  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自然要自己收拾,南离只得为他渡阳气。他是火兽,掌南明焰,阳气自然是极精纯的。可那鬼修挑食得很,他将脖子凑到这人唇边,若是寻常鬼物早就一口咬上去了。可他竟三番五次避开了。最后南离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割开手腕,硬灌了些血进去。
  这诡谲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半晌,直到青鸿开口才结束。
  青鸿道:“小道友可是来沛城参加登云会的?”
  这称呼极为客气了,毕竟青鸿差不多活了五百年了,而逄风看面相不过及冠而已。
  逄风点了点头,他便继续道:“先前是师弟唐突,将你错认作一位故人,南离,快向小道友道歉。”
  南离垂着头:“实在抱歉……一时心急,原没想到会伤了你。”
  客栈的装潢想必是下了血本,雕花柜子都拿朱漆漆过。屋角一只白梅瓶插了支山茶,花蕊素白,花瓣却染了抹浅绯。
  逄风道:“不必赔礼,我能活着,还多亏丹景君相救。”
  一时无话,屋内落针可闻,唯有窗外鸟雀啁啾。
  最后还是青鸿先开了口:“不知小道友叫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答道:“林逢。”
  他母族姓林,而林逢正是他幼时的名字。
  这是连南离都不知的过往。
  他的生母林氏曾是商贾之家的小姐,偶然救了个落魄公子。两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只是公子说家中有事需处理,便匆匆离去了。
  不久后,她梦见一轮明月投入怀中。然后便发现自己有孕了。她给孩子取名逢,整日在江边眺望,期盼那人归来。
  那公子也的确依约归来了,可他却并非所言的富家公子,而是昔日太子、当今圣上。坐稳王位后,他马不停蹄赶往林府接回这母子俩。
  他的确是喜欢母亲的,甚至以无嗣为由废了先王立下的太子妃,立她为后。只是林氏不习惯宫中森严的规矩,始终郁郁寡欢。
  林氏同深闺中的小姐不同,她从小随父亲在商船上长大。她父母极恩爱,两人白手起家时仅有一艘破船,却在睢河打拼出万贯家财。她与江上孤鸿、水乡稻香、天际落霞一同长大。在林氏的构想里,她也应当是同父母一样的。
  她本以为自己能同丈夫携手同心,在睢河租只商船,贩盐贩铁。晃悠悠的商船是她的摇篮,又将成为她孩子的摇篮。
  或许他们会赔尽本钱,但即便不享富贵,也能看遍白云苍狗、野马尘埃。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待到垂暮白首,孩子继承商船,而他们就在江上撑只倦归的竹排,共握一支长篙,向夕阳落下的地方荡去。
  只是她的梦,终归是镜花水月,碎了一地。
  他改了名字,不再是她的逢儿,而是太子逄风。而她则被长久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她是一株幽谷野兰,喝山涧雨露而生长,经风吹雪打而繁茂;植到暖室玉瓶,悉心照料,反而渐渐枯萎了。
  在他记忆里,母后总是体弱多病的,逄风偷偷溜进去看过她几次,她盖着锦衾,药碗里盛着雪参、虫草,清秀眉目间却带着郁郁病气。
  她唤他,一直是“逢儿”。
  他七岁那年,母后薨了。丧礼那日,逄风第一次见到了外祖父母。他们流着泪,哀哀叹着:“泠儿,我的泠儿。”
  他才知晓,原来母后的名字叫作林泠。
  和她一样的,很好听的名字。
  只在他人眼中,她永远是孝文皇后林氏。
 
 
第7章 为霜
  秋蚊正是如虎猛烈,客栈点了驱蚊虫的熏香,淡淡的苦艾香飘了过来,像支风中摇曳的蒲绒,一下下猫爪似的挠着南离的心。
  青鸿斟酌着问道:“林逢小道友,可否说一下你成为鬼修的缘由?”
  他补充道:“先前你晕了过去,我与师弟请了无苦斋医师诊治,他说你虽为鬼修,却从未进食过活人阳气;师弟为你渡气,你亦是拒绝,想必是善修之人。若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成为鬼修的缘由?”
  客栈的雕花窗是敞着的,些许是旁边搭起了戏台子,一句唱词晃晃悠悠飘了过来。
  ——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
  逄风垂眼:“……不过是被妖兽所杀,执念不消而已。取活人阳气续命,我实在不愿为之。”
  某种程度上,他并没有说错。
  青鸿的眼神不知不觉柔和了起来,带上了几分钦佩——他知道这沛城畔的村子有许多凡人卖阳气与鬼修,只为几两银子让家人活命。卖一次阳气,兴许体格健壮的大病一场能捡条命,可若是再卖,便是断无活命之理了。
  焆都默认这是公平买卖,甚至连卖阳气的凡人都觉得仙人大老爷是在开恩做好事呢!若不让他卖,反而是断他活路了。
  青鸿位重,表面不言语,实际早厌恶透了这些鬼修。至于南离,鬼修根本不敢在他眼前过。
  眼前的小道友,是青鸿见过唯一堕鬼却能坚守本心的人。他曾亲手擒过潜入九阙做探子的鬼修,押入大牢。他太深知鬼修吃不到阳气的后果了,仅仅关了七日,那鬼修身形便已缩水了大半,面容扭曲似千剑贯喉、万蚁噬心。
  最后那鬼修痛苦到生生撕下了自己的脸皮。青鸿于心不忍,还是给了他痛快。
  不管生前为谁,昔日尊严在堕鬼后也会被摔得粉碎。青鸿自忖无法做到堕鬼后维持清明,最多只能在做出无可挽回之事前自戕。可这位年岁不大的修士居然守住了本心。
  他温声道:“小道友若是有意,可来我九阙。九阙虽是妖兽为主,但也收其他人族外的弟子。林逢道友心性纯澈,与九阙理念相合,不妨一试。”
  “我知你是鬼修,寻常门派想必是不会收的,而鬼修门派大多豢养凡人为食粮,想必你是不会去的。小道友若是来九阙,我和师弟必会为你解决阳气之事,也做赔礼了。”
  见逄风神色有些动摇,青鸿赶忙道:“林逢小道友若是不愿参加登云试,我可直接收你为徒。”
  他实在是太欣赏这个小道友了,不忍心看他堕入歧途或者死去。
  逄风却答道:“翟禾君不必如此。”
  他的神色淡淡的,话语却极为果决。
  “仙君如此挂心,我自心领,”他望向青鸿珀色的眼,“只是林逢更想凭借真才实学进入九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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