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条棕褐皮毛的斗犬魁梧如牛,发黄的长獠牙直龇出口腔。它四肢短粗,满身都是疤痕,面部皮肤的褶皱一层层,显得格外狰狞,它的尾巴被咬断了,只留下残缺的尾根。它被喂了大量的药,眼中透着不正常的血色。
哨子声再度吹响,体修放开了手中的链子。
第一场,开始了。
赌徒们早已下好了赌金,此时正于雅间中津津乐道起来,几乎没有人押那条瘦弱的灰犬。因此它的赔率到了非常恐怖的地步。
另一条斗犬的主人正春风得意着,摇着扇子向逄风的雅间望了一眼。
灰犬落入斗场后,并没有迅速发起攻击,而是谨慎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斗场很大,容得下它闪躲。而魁梧斗犬则是竖起毛,龇牙咆哮。
这是许多未经训练的妖兽的通病,简直像是话本中的侠客对决似的,在开战之前还要互报名号。
然而狼并没有这类习惯,以前他带着南离去杀人,经常需要处理掉对方的妖宠。没等它们开始示威,南离就猛扑上去,撕开了它们的喉咙,或是长尾一甩,点燃它们的毛发。
当然,南离对他亦是如此,它偷袭逄风,从不会先皱鼻子或者龇牙,而是以极为迅捷之势咬过去。前一刻还在刻意抖动耳朵引诱他摸,后一刻猛咬上去都是常事。只是逄风没让它成功过。
不过在生死对决中,这礼节确是没必要的。
魁梧斗犬一时没有进攻,只是慢吞吞地固守在角落。灰犬脑中回荡着逄风先前说过的话:它太笨重,应当是采用了以退为进的战略。与这类犬斗,绝不能被它们所咬住。一旦咬住,它们就绝不会松口。
这种斗犬都服用了抑制痛觉的药,受伤或是流血反而会激发它们的凶性。但相对的,过量的药也让它们失去了敏捷与对危险的感知。
思及此,灰犬当即唤出两道风刃,风刃在空中凝聚成型,向魁梧斗犬斩去!
斗场之上,一阵惊呼。
妖兽若能掌握法术,价格便远超同类。这些斗犬往往体内属性驳杂,无法掌握元素,才被送于此。能操控元素的,恐怕早被买走,做了灵宠,不可能在此地。
斗犬主人咬牙切齿:他到底喂了什么药?怎能让一头废犬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掌握元素?
逄风依然是紧盯着斗场。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血对血脉清淤效果很好。只是短时间内,灰犬很难将这种能力掌握好,亦需要在战斗中磨炼。这初次出战,还是要更多靠牙齿。
风刃迅疾划过,在魁梧斗犬的肩头留下了两道血痕。但它并没有受到影响,带有褶皱的皮肤减弱了伤害。魁梧斗犬却被激怒了,迈开步伐向灰犬冲来。
它指望着灰犬与自己对咬,或者将瘦弱的灰犬撞翻,露出脆弱的腹部,好让自己占据优势。然而灰犬并不上当,而是闪电般从它的身边掠过,撕破了它的肩胛。
灰犬的确瘦弱,敏捷上却占据着优势。但它却迟迟攻击不到那只犬的要害——它脖子的皮肤同样堆积着大量褶皱。魁梧斗犬张开嘴,牙齿上竟缭绕上一抹血光,向灰犬咬去!
它只咬到了一撮毛发,灰犬灵巧地躲开了。斗场是沙土地,便于狗的爪子抓紧地面。灰犬虽不太熟练,却也使用起风来,扬起沙土,直扑对手的眼睛。
魁梧斗犬当即一声惨叫!它的眼睛看不见了,锋锐牙齿沦为摆设,只能束手无策任凭灰犬在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它试图凭借嗅觉咬住灰犬,灰犬却依然谨慎,进攻一次便迅速退回。
最终,魁梧斗犬失去了气力,轰然倒地。它剧烈地喘着气,心脏好似要炸裂——杀死它的并非灰犬,而是药物。那药物以生命代价激发潜力,却有时效。
全场鸦雀无声。
而后面的斗犬比赛,便愈发可怕起来。
灰犬起初运用风还只是作为辅助,还是靠着牙齿来进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对风的掌握也越来越熟练,甚至用出了天赋法术。
这与其他依靠牙齿进行肉搏的斗犬几乎是天壤之别。灰犬本来就有细犬的血统,速度快,其他斗犬根本碰不到它,学会了风术之后便更是可怕。但从始至终,它没有杀死一条犬。那些犬的死亡,多数是因为药的反噬。
不沾染同类的血,这也是逄风的要求。
在一众人能喷出火的目光之下,逄风带走了他们手中几乎所有的筹码。他淡定去了柜台,将筹码换成财物,又赎了灰犬。
逄风带着灰犬,正欲走出柜坊,却迎面撞见一人,正是上官法。
上官法咧嘴一笑:“赌运不错?”
逄风:“……这是你的铺子?”
上官法颔首:“自然。”
逄风话语尖锐:“你是妖,为何乐于观同类相残之事?”
上官法解下腰间的血玉骰,往空中一掷:“别这么说,我忙得很,也只是个甩手掌柜罢了,况且——”
他眼含嘲弄:“妖与妖之间的差别,可远比人与妖之间的差别要更大啊……”
见逄风面色不虞,上官法又慵懒摆了摆手道:“既然你这么说了,取消便是,只不过……”
他压低声音:“你的运气不可能永远这么好。”
逄风冷冷道:“可在这逍遥坊中,输赢与运气全然无关。”
上官法大笑道:“靠出千?想不到你这般正人君子的模样,也会出千。可逍遥坊本来就能出千,只要不被逮住——会被挑了手脚筋的。”
他从逄风身旁走过,耳语道:“别忘了你我的赌约……公法骰之下,可没法出千。”
逄风:“可我已经赢了,我孤身一人在此,便是证明。”
焰花的南明焰依然在烧灼着心口,痛,但是无法影响他分毫。
上官法却笑道:“那可不一定。”
他撂下这句话,便一甩衣袖,径直上了那道楼梯。
逄风:“……”
他牵着灰犬,面无表情地踏出了逍遥坊。
第122章 失温
后半夜焆都起了朦胧雾气,月亮被隔在云层里,窥不清全貌,只剩下染着毛边的昏黄光亮。
逄风寻了个无人的地方,解开了灰犬脖子上的铁链。那犬却不走,巴巴望着他。
夜冷霜重,履下的云石板凝了层细小雾露,逄风往前走,灰犬便紧跟上来。这一人一犬的身影被灯火拉得很长。
逄风停住脚步:“你不用跟着我的。”
灰犬摇了摇尾巴。
逄风:“你我也只是各取所需。”
灰犬依然坚持不走。
逄风盯着它的眼睛:“从这一直往东走,是一个叫九阙的地方,那里会有你的容身之地,去罢。”
灰犬低声呜咽了几声。
“要报恩?”逄风摇了摇头,“如果之后有缘……现在我有我要做的事情,没法带着你。”
他似想到了什么,眼中流露出些柔和的无奈:“况且,我的狗脾气大得很,不会让我碰其他妖兽的。”
这是实话。
从前还是长夜太子之时,他国使臣经常进贡些奇禽异兽。当着使臣的面,自然是要装作喜爱的模样,他也时常以此去戏耍南离。
但逄风只要稍微有一会没有看不住狼,它就会将那些妖兽咬死,吃下肚去。就算被他毒打了很多次,也分毫不改。
可怕的占有欲。
灰犬走了,逄风又变成孤身一人。
他不觉得孤独,因为从很久之前,逄风便一直是这样的。东宫中只有狼,与他稍微亲近些,但它同样是真心实意想杀自己的。
不过狼很有原则,它认为只有自己才能让逄风受伤流血。若是旁人要伤他,狼反而会挡在他面前,同他并肩作战。因此尽管狼恨他,他们之间,却格外默契。天折一役,若是没有狼,他可能也杀不掉这么多人。
逄风随便寻了家客栈落脚,付了房钱,便推门而入,洗漱过后,便躺在床榻上。
但他睡不着。
南离夺走的不止他的体温、心跳,还有活物所具备的一切特征:进食、饮水,以及睡眠。
鬼不需要这些,鬼只需要活人的阳气就足以应付一切了。南离先前喂饱了他,逄风如今并不饿。他枕在荞麦硬枕上,直盯着房梁。
心口在隐隐作痛。
逄风恍然忆起,自己似乎很久没有一个人睡了。往常都是南离抱着他睡,他的下巴正好搭在狼的肩头。他的尾巴比任何床褥都要柔软,狼的体温比人要高一些,对于没有体温的鬼来说,格外有吸引力。
他迅速打住了这想法。
……怎么回事,难道这些天的纠缠之后,他也变得软弱了?
逄风躺在床上,开始思索眼下的境遇。
左相唤出地劫,如果说只为了他,肯定是不可能的。但逄风看不出他所求之事。很多年前,他就一直没能明白左相究竟要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很难反抗得了他。
而且,左相究竟是什么东西,还犹未可知。逄风只知道一件事,他应当不是人。
他的一身修为,都是左相给的。
常理说,结丹期往上的修士不得干涉人间气运,这是天道的铁律。如有违者,天劫斩之。同样,人间帝王等掌握大气运之人也不得修仙,以免气运长期掌握在一人手中。
事实上天道此举却有缘由,若是不对其加以禁锢,蜂巢幻境中的惨状便可能成为现实。
但他七岁那年,左相来到长夜国,称自己有法子让帝王入仙途,寿延千年,也因此被任为他的太子师。他也的确做到了。逄风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欺瞒了天道,但他却的的确确是入了仙途。
左相常说,他能给他修为,自然也能收回去。逄风毫不怀疑这点。
……或许,只能拼死一搏了。
这般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逄风便听闻雄鸡一声啼鸣,随后明月繁星消隐而去,东方既白。
逄风下了楼,去了大堂。
大堂中除了睡眼惺忪的掌柜并无他人,逄风旁敲侧击,问他最近焆都有没有什么怪事,那掌柜挠了挠头,说没有。
他又问,登云试那事是怎么处理的。
“不要命了?”那掌柜紧张地四周环视一圈,“登云试那事如今可是明令禁止私议!”
逄风塞过去一丸丹药。
掌柜这才目光一转,小声道:“嗨,听说沛城的凡人除了那些实在还不起债的,都跑光了,就剩下个空壳子。明年有没有登云试还不一定,我听说那些宗门以后便只在焆都内收弟子了。”
逄风:“那寒门子弟岂不是更难出头?”
掌柜道:“话是这么说的,但焆都安全啊!据说就算仙人来了,也攻不破。”
逄风再又和他寒暄了几句,才离开客栈。他心有疑虑,脚步也免不得加快,却于街上遇到了一个没曾想到的人。
是陈二刀。
陈二刀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胡子拉碴,衣衫褴褛。此时正畏畏缩缩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往一旁望。
逄风走过去:“陈大哥。”
陈二刀吓了一跳,见是他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林逢兄弟,吓死我了。”
逄风问:“陈大哥怎会在此?”
陈二刀神色低落,显然不愿于此提起:“没什么……只是呆不惯。”
他的状态的确比先前好了许多,不再是魂魄虚弱的鬼,身形凝实了许多,想必至公门对他也颇为上心。只是,这是他想要的么?
逄风见他眉宇间尽是郁结之色,便道:“陈大哥,随我喝两杯罢。”
酒自然是灌不醉鬼的,况且哪怕生前,逄风也不曾醉过。但几杯下肚,原本生分的气氛顿时又熟络起来。陈二刀久久盯着手中的酒盅,惨然一笑道:“逄风兄弟,你说我好不容易寻回了阿雯,又怎能这般不知足?”
逄风:“陈大哥,此话怎讲?”
陈二刀喃喃道:“阿雯还是阿雯……又不是她了。”
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逄风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陈二刀入了至公门后,的确被封了客卿,全门上下对他亦是恭恭敬敬,天材地宝任他取用。但他却始终习惯不了这种生活。
好在,阿雯还在他身边。尽管只有他一人唤她阿雯,陈二刀也格外满足。
他不在乎仙人老爷的什么忘情法,只是愈发地,陈二刀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以前搜刮来什么好玩意,总是先拿去给阿雯。尽管这孩子从未对什么表现出兴趣。
可至公门的大小姐并不缺什么,唐倚雪很忙,整日要处理门内事物。他有时轻手轻脚走过去,想让她早点休息,却被她温声劝走了。
尽管她并不在意,和义父相处如常,陈二刀却还是会常常想,有我这么一个义父,会不会给她丢了颜面?
而让陈二刀彻底下定离开的决心的,则是唐倚雪的生身父母,唐无陵和方玉卿。
那日这二人特地唤了他来,陈二刀便老实去了,却闻方玉卿温声道:“陈兄,倚雪在凡间数年,多亏你的悉心照料,才得以顺利归于我夫妇身旁,此恩德,我等难以为报,只是……”
居于坐首的唐无陵道:“她毕竟是至公门的大小姐。她如今处于修炼心法的关键期,以旧名叫她,恐怕会干预心法。陈兄以后唤她,还是叫倚雪为好。”
方玉卿又柔声道:“你不必担忧,无论叫什么,她都是你的义女。”
在举止文雅、谈吐非凡的唐无陵夫妇面前,他窘迫到恨不得钻进地缝。
陈二刀在听到这番话,早已下定了心思,他回去之后,便寻了个时机,趁守卫不严时跑出了至公门。由于出走匆忙,他什么也没有带,只得流浪街头。
陈二刀消沉道:“逄风兄弟,我想必是贪了……原本只是想着远远望阿雯一眼便满足了,却拖累她到现在。”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日日盼着范八爷来捉我,可还是没人来。”
逄风:“……”
他没有告诉陈二刀,他现在已经算是鬼修了,已经没办法入轮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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