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回到府上,屋中烧着银丝碳,他随手把外袍脱下,屋中只有伺候茶水的侍女。
秦川道:“秦叔玉呢?”
侍女回:“今日还没见呢。”
秦川喝了口微凉的茶水,茶泡的有些久,进到嘴里,发苦发涩,有些不对滋味。
“行,下去吧。”
关门前,少将军掩唇咳了两声,吩咐道:“今日天寒,我身子不适,闭门谢客。无论谁来,都不要敲门叨扰。”
侍女头愣,听不出话里的门道,问:“要帮您叫个大夫么?”
温文尔雅的少将军缓缓掀起眼皮,里头冷光一闪。
侍女吓得腿上一软,“噗通”跪下,道:“奴婢知道了。”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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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承青趴在地上,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满嘴土腥味,胸口涌出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惧和无力,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震出喉口。
他心道:真的跑出去么?即便跑出去,外面若是荒山,人迹罕至,四处豺狼该怎么办?若是跑不出去,那些人会怎么做?轮暴都是好的了,他们能毒瞎他的眼睛,未必不能砍了他的手脚……
阮承青思绪混乱,面颊忽而一阵刺痛,他颤了下。
从天而降的冰碴打在脸上,如同数月之前那场大雨,冰冷稠密。
他记得那日,来福倒在泥水里,舌头掉了,他大张着嘴,分明没有声音,他却实实在在听到了嘶吼。
如同一道冰冷的耳光,把他抽醒了。
阮承青深吸口气,又用力吐出来,撑着手臂,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融化的雪水顺着脸颊下落,阮承青用袖口擦了一把。
现在绝望还太早了。
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到最后,怎么能停下?
倘若老天无眼,他失败了,被拴住脖子,要被一辈子困在这里,做个任凭谁来都要张开腿,讨好苟活的娼妓,倒时就自我了断,那是他命数该绝。
阮承青摸到墙面,厚重的靴底踩平地上的干刺的杂草,一步步往前挪动。他转过几道墙弯,脚下一踢,倏地顿住了。
墙壁夹角处,有个窟窿。
他蹲下去,胡乱的摸,洞口很小,及膝的狗都难进出。
外面是什么地方,阮承青并不知道,也许是蓊郁荒林,也许是豺狼虎窝,也许是另一方庭院,但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身上湿透了,越来越冷,手脚已经僵硬了,他趴在地上,往外面钻。
数月以来,每日的汤汤水水,灌得阮承青瘦成一把骨头。上身钻出去了,却卡在腰胯处,他浑身上下,只有那里还有些肉,他正用力往外挣,脚腕一紧,被人抓住了。
几乎瞬间,头皮就炸开了,细密的鸡皮疙瘩一层层爬出来。
“啊!!!”
那双手力道极重,如果不是他的手臂卡住墙口,已经被整个拖回去。
阮承青拼命挣扎,靴子甩掉了,粉嫩白皙的脚掌蹬进泥里。
秦川被溅了一脸泥水,额角的青筋一根根崩着。
今日,他从暗道中出来,走到关着阮承青的庭院,门竟是开的。他心头一跳,大步走进去,踹开房门,屋中阴冷,该乖巧趴在地上的人不见踪影。
彻骨的冷风吹进屋里,秦叔玉清醒过来,若想要一个乾元的性命,那点毒汁,还是太轻微了。若非头上那几下,他不会昏迷如此之久。
他看到少将军,背光站在门槛前,他的脸在阴影处,看不出表情。
当即,秦叔玉就跪起来。
“人呢?”
秦叔玉嘴唇哆嗦着,道:“属下无能,他跑了。”
“……”
跑了?
阮承青又聋又瞎,外面天寒地冻,他能跑到哪里?
少将军一路狂奔,很快,抓住了这一双腿。
“救命!”
“啊!救命!!!”
“有没有人!!!”
阮承青在叫,声嘶力竭,拼命地叫。
声音太大了。
外面就是偏巷,车马少有来往,却非人迹罕至。
这样下去,很快会有人来。
秦川死死按住他,指节攥得嘎巴作响,道:“阮承青,闭上嘴,你不想活了吧?”
阮承青听不到,他扑腾着,像只被抓住后腿的幼猫。
“……”
秦川眼睛爬出一根根血丝,血液因为无法抑制的狂怒翻滚沸腾。他想,他应该拧断阮承青的四肢,把他拴在房里,彻底玩烂,看他还能怎么跑。
阮承青死命抵住墙壁,他的脚腕被扣住了,满是厚茧的手摸到关节处,用力一掰,咯嘣一声脆响,阮承青剧烈抖了一下,几乎背过气去。
脚腕被拧断了。
那双手又摸到他另外一只脚踝,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娇嫩的坤泽毛骨悚然,他马上颤抖着,软弱的哭道:“别这样……求求你……”
“我跟你回去……”
“我会听话的……”
阮承青的求饶,总是如此动听,哭泣中夹着一点嘶哑,如同一把烈性春毒,秦川微微一顿,手松了松,那只纤细雪白的脚踝却猛然发力,一脚蹬在他的脸上。
“唔……”
太突然了,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阮承青的乖顺,饶是秦川,也一时未能反应,被这竭尽全力的一脚,用力踹开。
阮承青不要命的往外爬,指甲抠翻了几根,却完全不觉得疼,他彻底钻了出去。
他瘸着腿,一边大叫,一边无头苍蝇似的,在巷子里乱撞。
秦川嘴里全是铁锈味,他捏紧拳头,重重一拳锤在墙上,霎时血花迸溅,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阮承青……
阮承青!!阮承青!!!
巷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这么大的动静,已经足够引起骚动。
那日,阮承青的手被人握住,是冰冷的。
数月之后,他终于有机会说出那句话:“我是荣亲王府世子阮承青,请送我回家。”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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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承青死死抓住他。
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用尽全力,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他近乎发疯一样,不断重复那句话,眼泪从眼眶里跌落,直到后背被安抚性的轻拍几下,他才停下。
那只手拉着他走,似乎并没有人追上来,细碎的冰碴拼命砸在脸上,有些刺痛。
阮承青一只脚不能用,勉强走了几步,跌倒前,被一条手臂揽住了。
心脏怦怦狂跳,他下意识道:“谢谢。”
阮承青的手被打开,掌心落下几个字:“不客气。”
阮承青松出口气,想要继续往前走,却猛然发现,笔画没有停下,来人一笔一划继续写:
“ 婊 子 ”
霎时,他僵住了。
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尽数冰冷,身体不能自控的打起摆子。好一会儿,阮承青才猛然甩开抓住他的那只手,忍着脚腕上的剧痛,疯了似的跑出去。
他磕碰了很多次,才冲出这条暗巷,跑到街头,被一辆行驶的马车撞上,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小腹一阵抽搐,根本没法子呼吸,挣扎着爬了两下。
阮承青脑中天旋地转,最后,一头栽在地上。
秦川已经翻过围墙,站在朱瞻正身后,他看到阮承青被车撞倒,这位自幼便随父出征,尸骸遍地都面不改色的少将军,竟然腿软了下。
有人冲过去,把阮承青扛起来,从视线中消失。
秦川拍干净身上的泥土,道:“老九,你既然有意放他走,不会提前告诉我么?”
朱瞻正回身,他看着秦川嘴角的裂口,提醒道:“少将军,似乎陷深了。”
秦川一顿:“我?”
朱瞻正道:“你的情绪,已经完全被一个娼妓牵动了。”
“……”
秦川哑然。
他抬起头,一场大火迅速烧起来了,一间荒宅庭院之中,滚起遮天蔽日的黑烟。
“九爷可真大方。”
朱瞻正淡淡道:“瘪了的钱袋,会有位心急如焚的父亲,为我装满的。”
……
不知过了多久,阮承青猛然醒过来。他睁开眼,一片漆黑,全身上下,如同被车轮碾过一遭。
阮承青做了个梦,他的脖颈被双漆黑的手紧紧攥着,他拼命的跑,已经跑回了家,那双手却化成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整个荣亲王府。
他发着抖,剧烈喘息。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
“啊!!!”
阮承青叫起来,他吓坏了,猛的弹坐起来,他拖着腿,缩到床脚。
半晌,四下没有动静。
阮承青慢慢红了眼眶,他想,是失败了吧。
一定是失败了。
他被掰折脚腕,狠狠撞倒,并没有爬出去多远。
巨大的恐惧使他无法冷静,他想,他应该跪下,乞求原谅,只要不拧断他的四肢,不被活活打死,也许,他还会有下一次机会。
他还有等着他回去的父亲。
如果他死在这里,他的死讯未必会传回王府,他将是荣亲王府永远的把柄。
屋中烧着碳火,噼啪响了一声。
自打世子被护城军送回荣亲王府,阮王爷日夜不眠,已守了三日。
那日,钱并剥开那件脏污不堪的白衫,仔细检查过世子的身体,未消失的淤青和咬痕、身下未愈合的细小裂口、雌腔不断外溢的鲜血,都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遭受过怎么样的暴行。
足以把一个人完全摧毁。
钱并未把阮承青病况全盘托出,阮亲王只此一子,视子如命,如此时候,他不能悲痛倒下。
饶是钱并瞒了一二,正当壮年的阮亲王,也一夜之间白了鬓角。
没想到会被躲开,阮亲王的手停在半空。
钱并道:“世子中了毒,暂时……不可见也不能听。”
“……”
阮亲王脸色灰败,嘴角挎着,只有眼睛血红,每一条皱纹都在扭曲,他试图调整脸上的表情,却越做越难看,堂堂王爷,好似马上就要哭出来,他深吸口气,重重一拳锤在床上。
榻板剧烈震动,阮承青心中一跳,抬起了头。
毫无焦距的眼睛透出惊惧,他慌张道:“对不起……”
阮亲王手足无措,道:“青儿,我……”
话未说完,小世子却动起来了。
钱并不可置信的看着阮承青挪动身体,极为缓慢跪下,头抵住床板,缩成很小的一团,乞求道:“对不起……请不要杀我。”
“我不会再想离开了……”
阮承青并没觉得多么耻辱,比这再耻辱万分的事情,他都已经做过了。
“……”
阮亲王整个人哆嗦起来。
钱并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憎恨、愤怒、悲痛、无力,交织在一起,似乎要把心脏都吐出来。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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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房门响了。侍从在门外敲了几下,小声道:“王爷,太子来了。”
话音刚落,阮亲王的眼睛霎时一片血红。他一把拉出腰间的长剑,冷光烁熠,直接要冲出去。
阮亲王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咆哮:“我得杀了他……”
钱并拦着他,道:“冷静一点,王爷,您杀了他,荣亲王府满门抄斩,是您想要的么?”
阮亲王已经完全陷入疯狂,憎恨狂怒让他已经听不进去人话,他倏地揪紧钱并的衣领,道:“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他说只是要钱,就不会为难青儿!可是呢!他做了什么!这种畜生,不应该被千刀万剐么!?”
钱并道:“是,他应该被千刀万剐,但不是现在……世子才刚回来,你就要带他去死么?”
荣亲王推开他,怒道:“滚开!”
锋利的白刃在钱并身上划了一道,猩红的鲜血顺着刀尖往下淌。
“有人在么?”
忽然,身后传来细弱的一声,太久没人回应,阮承青并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他跪的端端正正,又问了一句。
霎时,房间里一片死寂。
“……”
钱并看着荣亲王表情一阵挣扎,好一会儿,他的脸色从暴怒通红,慢慢变成一片惨白灰败。
他扔下刀剑,走回榻边,小心翼翼的握住阮承青的手,沙哑道:“没关系,已经回家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满是擦痕的手心里写。
“!”
太突然了,阮承青下意识抽手,却被死死攥住,抓住他的人,因为过度的激动剧烈颤抖。
“……”
钱并喉咙一阵发紧,他应该在此时告诉阮亲王,要冷静,你会吓到他,世子听不到,不会信你。
可他完全说不出来。
这近半年来,受折磨的不止是杳无音信的世子,还有一位心急如焚的父亲。
阮承青僵硬的坐了许久,才慢慢察觉到手心里比划的字,他没有动,只眨了下眼睛,道:“回家?”
“是”
被欺骗太多次了,阮承青满脸不可置信,自言自语道:“我……回家了么?”
“是”
阮承青嘴唇动了动,干涩道:“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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