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翻过去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或许皇上曾提过一句‘想要于草原上策马’?”
被余承焱这么一提醒,安意这才回想起就是梁束带他去草原狩猎的那年。那人把猎来的老鹰丢在他脚边,当时他满心都以为梁束在警告他,全然忘记了前一天于草原上无心说了句“想住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
没想到他把对梁束的恐惧记了这么久,而梁束却把他随口一提的话考虑进了余生里。
“无论如何,我要去那山里面找他。”
“此事恐怕不妥,若皇上放下国事去……”
“此事任何人都不能阻拦,朕不能再错过了。”
安意捶了捶坐了一夜被风吹得麻木的腿,奇怪的是他现在脑海里想的全是那张虎皮,他无比后悔将梁束送给他的虎皮扔掉,他那冰冷的宫中似乎只有那张虎皮上,还残留着梁束的味道。
安意回宫后,刘芳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他跟前,老太监看他一夜未回宫,以为出了大事,连白绫都挂好了。
“刘芳,给朕备马车,朕要去江梨县。”“皇上去江梨县是为何?”“去见梁束。”
刘芳瞪大了双眼,当即跪下磕了个响头,哭丧着脸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啊,皇上。”
“朕亦不能一日无梁束!”
二十二年来,刘芳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他的这番话把老太监吓得动也不敢动。
他不能没有梁束,纵然那人骗他,戏弄他,但是他还是离不开他。从一出生他就活在了梁束的光芒里,只不过到了九岁他才确定了梁束在他心中的份量。他一生都活在梁束的阴影之中,如果他出生在黑夜,或许就不会看见那一轮令他欢喜又令他怨恨的太阳。
“那奴才去给皇上备马车。”刘芳收拾好情绪,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
“站住,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安意这才注意到刘芳这段时日以来像事先知晓了所有事一般,他的反应应该是吃惊的,但他却表现得过于平静了。
刘芳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想开口却又犹犹豫豫地不敢说话。
“你大胆地说,朕不会治你的罪。”
“梁束与皇上纠缠多年,今朝那人已死,皇上岂不是得以解脱?”
“朕五岁那年,宫中可发生过什么大事?”
余承焱说梁束在他五岁时就满怀好意了,可他并不记得五岁那年发生过什么。只有刘芳,这个从自己出生就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老太监,或许记得一些事儿。
“皇上五岁是元丰七年,奴才记得那一年越国曾进犯过咱们两次。”
“朕要听关于梁束的事!”
刘芳昏沉的眼眸看向安意,过了好久才慢慢道出当年的事。
“那年梁束代先皇写祭词,其中的几句被朝中的大臣解读为有篡位的二心,先皇当时听信那些人的话,准备给梁束降罪。那时梁束是皇上您的老师,您知道了先皇要惩治梁束的事儿,于是跑到跟前去求情,您说梁束每日都在教您孝悌忠信之道,您很清楚他没有篡位的野心。先皇听您说出这番话很开心,饶了梁束,而且从那之后越发器重梁束了。”
“这是朕五岁那年发生的事?”安意全然忘记了这件事,或许他去父皇跟前求情根本就是他一时兴起的行为。
“是的,大概从那之后梁束十分感激皇上您,每日都守在您的身旁陪您念书。”
“但他对朕也越来越严格,他从没夸奖过朕。”
“皇上您可错了,梁束经常向先皇夸奖您,说您聪明伶俐、敏而好学。”
安意仿佛被空中的一道惊雷劈成了两瓣,他为何从未将梁束看透过?梁束至始至终在他眼里都隔着一层网纱,那人真实的面目究竟是何样,他从未分辨清晰。
“但他从未对朕说过这些话。”
安意悄然背过身去,他眼中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奴才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梁束对任何一人像对皇上这样上心,甚至可以说是……”
“说是什么?”
安意慌慌张张擦掉泪水,转过脸看着刘芳,急切地想从他口中得出那句话。
“甚至可以说梁束十分喜爱皇上。”
安意顿觉心胸气息不畅,登时吐出一口乌血,刘芳被吓得不轻,立马把他扶到了床上,然后惊呼着叫人去请太医。
“为何你爱我这件事,还要外人来告诉我,梁束。”
刘芳走后,安意躺在床上闭着眼喃喃自语,空荡荡的寝宫,连风都回应不了他。
他的身子此时格外的轻,他的脑海里终于浮现出梁束的模样——瘦削困苦,如寒山里快被白雪压垮的一支梅,仿佛已经等待他许久。
他想自己该是时候去见梁束了。
第16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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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为安意诊了病,说他心中郁结难消,给他开了几剂药,且让他安心休养数月。安意假意答应,但又吩咐刘芳备马车偷偷带他出宫。刘芳不敢答应,甚至还委婉地给众大学士吹了一些耳旁风,让他们上表用国事来留住他。安意心头烦躁,猛然想到了还有余承焱可以拜托,于是马不停蹄把人召进了宫中。
“余将军帮朕出宫吧,朕去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就回宫。”他言辞恳切,将最后的期望全押在了余承焱身上,当然他也说了谎,那就是他并没有再回宫的打算。
没有梁束在身旁,他当不了这个皇帝。
余承焱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一个当值的小太监被余承焱一掌拍晕过去,他与那人互换衣裳,然后跟在余承焱身后顺顺当当地出了宫。
安意坐在车上发抖,明明是春日,但凉幽幽的春风吹不开枝头的桃花。他仿佛回到了去年七夕,他总怕赶不上与梁束的约会,他盼望着那马能伸出八条腿,盼望着老天不要下雨延误他的行程。
当然他也思虑到了宫里的状况,当刘芳发现他遁逃的时候,估摸着他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他相信经历过无数大事的老太监能掌控朝中局势,只要谎称他龙体欠安,拖个十天半载,然后届时他再托余承焱带回口谕,让刘芳把他写好的传位诏书拿出来,一切就将圆满。
去往江梨县半个月的路程硬是被安意催促成了十天,这十天他极少歇息,后来甚至连驿馆都不再住,和衣缩在颠簸的马车里几个星夜后,余承焱告诉他到了。
安意腿脚酸麻地走下马车,借着乳白的月色看着眼前的大山,差点流下泪来,莽莽苍山就如那人给他授课时喜爱穿的藏青色衣袍一样,巍峨又无比静谧。
“他一定在里面。”安意无比笃定,他与梁束朝夕相对这么多年,但今夜才发现他对那人的气息无比熟悉。
余承焱让高大壮硕的马夫独自去喂马,然后带着他慢慢走向山脚下的一间茅屋。屋里没点灯,甚至连柴门都未锁上。
“怎么会没点灯?梁束他不在这里?”安意急急忙忙地推门而入,被不平整的门槛绊倒在地,再也坐不起来。
“皇上当心!”余承焱将他扶起来坐在椅子上,点燃了窗边桌上的一小截蜡烛,安意这才看清这间清冷的茅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书桌,那书桌上摆放着一封信,安意想也没想直接拿起了信。
“这是梁束留下的?”
“应当是的。”余承焱点点头,知趣地走到屋外,似乎是在留给他一些告别的时间。
安意心慌意乱地把信展开,梁束遒劲的笔法在信纸上铺展开来,想象着那人执笔的模样,安意一字不落地慢慢读着。
[束之大罪,罪在欺上,惟地狱之业火,将束之罪骨烧尽,方能除恶。然则念及过往,终不能释怀。元丰九年,意尚为太子,黄衣金冠,纯稚聪敏,心善仁德,救束牢狱。束本应命归阎罗,却大幸蒙其垂怜,出东山,施拙才。意为君,束为臣,宗法分明,天不可接地,地不可覆天。然束异心畸生,贪欲妄行。永淳十年,闻意大婚,心乱神失。永淳十二年,欺君罔上,铸成大错。今孽报降身,腹中顽疾,苦痛难当,于此山消隐,终日惭悔。束孤魂一个,游荡山泽,实属罪业,然意无罪,望天佑其长安,期颐之后,魂归宗庙。]
信里的话不多,但安意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理解。读完后他呆坐在原处不知动弹,泪水顺着下颌滴落在纸上,把墨字晕成一团团飘渺的黑雾。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慢悠悠走出茅屋,整个人失了魂一样,如鬼魅般行走。
“皇上,那信中写了什么?”“他的临终之语。”
余承焱没说话,但安意却不想再等待了。
“我进山一趟,祭拜完就归。”
“臣陪皇上进山吧。”
“不了。”
此时东方渐晓,那山中雾气缭绕,密林叠掩,但此间竟有一条山路如仙人指点般出现在他眼前。
“应当是那儿了,你不要跟着我,我三个时辰便归。”
“这山里恐怕有大虫出没,皇上还是让臣陪着吧。”
“不用。”
余承焱见他去意坚决,不再阻拦,将他送到山路口,与他告别。
“我的荷包不见了,许是掉在了马车里,你代我去找找。”安意看着余承焱郑重其事地交代到。
“还是让臣护送您吧,梁束交代臣要护皇上您周全。”
“让我与他单独待一会儿吧。”
余承焱不好再说什么,忧心忡忡地目送着安意上山。
山里疏竹郁松摇曳,林间鸟雀虫豸畅鸣,安意的脚步一时轻快起来。
“你想我期颐之后,魂归宗庙,自己一人独死,梁束,你好狠的心。”
安意走得累了,坐在大青石上歇息着,不免又想起梁束的那封信,心中酸楚不已。
纵使他已把那封信烧掉了,但那封信上的一字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并不知道梁束埋葬在哪儿,但冥冥之中,他知道那人就在这山里长眠。
他骗余承焱祭拜完就归,骗他马车里有荷包,骗刘芳他会再回到皇宫执掌天下,但他独独骗不过自己,没了梁束,他并不能百岁长安。
梁束那日献上的壮阳药他虽然一滴不剩地喝下去,但他却没有临幸任何一人。那夜他情欲难忍时,是咬着梁束献上的虎皮,想着那人与自己交媾的每个场景,然后将手指放入后穴当作是那人在爱抚自己,以此来度过漫漫长夜。妃子有孕是他吩咐太医编造的,他伙同太医以谎言来愚弄所有的朝中大臣,其中包括梁束。
他的遗诏上写着将皇位传给靖王安准,他那十七岁的弟弟。
终于有一次,他可以违背梁束的心意,自己选择生死。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安意见一棵参天的槐树,树梢的槐花如层层白雪,那树下有一新坟,待他屏息凝神走过去,一眼就认出了那墓碑上刻的梁束二字,但当他撇过头时却看见了令他至死也无法释怀的东西。
“梁束之妻,安氏之墓。”
一副空空荡荡的棺材,正好容得下一个他。
原来他的死一直都在那人的掌握之中。
原来梁束知道余承焱的心意,那人利用余承焱的真心来达到这个最终的目的,醉酒后的谈话,大胆让余承焱跟踪自己进山,甚至让余承焱冒死同他谈话,都是利用余承焱的罪证。
原来梁束从未想过让他于宫中寿终正寝,那人信中的“佑其长安”,是最后的花言巧言,不是惭悔,而是对他永生永世的禁锢。
梁束将他的死算计得分毫不差,知道他此生离不开他,知道他定然会来赴他。
从生到死,梁束都是那么聪慧自信、张扬狂妄,他以为自己能摆脱那人,却没想到还是于那人股掌中灰飞烟灭。
在来之前,安意看完信后就已吞下毒药,此时药效发作,让他再直不起身,腹部似有百千匹骏马踏过,他疼晕在那空空如也的棺材中。
但人临死的时候,总会记起一些无关紧要却又显重要的事,比如他五岁那年,祭词一事。当时他见梁束跪于殿下,因连日来功课繁杂,厌烦梁束这个人得很,于是脱口而出一句“孩儿与先生朝夕相对,先生每日布置给孩儿众多功课再加以批改,其中大多以仁义孝悌、君臣之道为主,鲜少不同,但也算是尽心。”
他说得委婉,但话义却在前半句上,主要是责备梁束给他布置太多相似的功课,可他的父皇却将重点放在了后半句上,认为梁束并无二心。
也许一切的罪孽起源于那时。
梁束始终记着那件事,既感激他同时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骄傲的肱骨之臣对他愤恨难加,于是在感激与愤恨的纠葛中以下犯上;而他则早已忘却那件事,对于梁束的聪慧与自信,他羡慕又憧憬,从此眼中只有那人如红日般耀眼的金光。
他们的爱都不纯粹,所以注定得不到好的下场。
安意思索至此,已然抛掉了灵肉,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林间盘桓着一只翠鸟,他想定是梁束派来接他的。
不知梁束死于几日前,但当梁束的尸水和他的尸水融为一滩时,他俩将会相遇。
他会在阴间寻到那轮太阳。
*
三个时辰已过,余承焱始终不见安意归来,他叫来马夫与自己一起进山寻人,没过多久便见到了安意于棺材中可怖的死状,他心中骇然,见棺材旁放着一封信,曰:
[今既与梁束相会,便无折悔之意,遗诏已于十三日写成,置于中正殿龙椅之后,但余仍有一心愿,请汝为我了却。]
余承焱目光一沉,看清了最左边一行清隽的小字。
[放鱼归苑。]
余承焱拿着书信的手颤抖不堪,但知已无法追回安意,于是将信揣入怀中,为安意盖上棺盖,堆好坟土。
当他转身离开时,却不再看那双坟一眼。
余承焱快马加鞭回到宫中,当即向刘芳说了此事,刘芳听后昏阙过去,后苏醒过来。两人连忙去到中正殿,果不其然发现了放遗诏的木盒。
余承焱回到府中取那五彩锦鲤,却见鱼已死去多日,再回清苑,也瞧那宫中之鱼,同样暴毙许久。
至此,两尾五彩锦鲤双死于水中,终未相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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