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样想,可就是误会他了。”
“我误会他?他身为一个臣子,这难道不是谋反?不是忤逆?你如今帮着他说话,也是谋反,也是忤逆!”
安意瑟缩在背风的角落里,不想再从余承焱口中听到任何关于梁束的事情。他知晓得越多,他的心就越凉,也深知他和梁束之间的误会将成为无法跨越的鸿沟。
“那夜梁束喝醉了酒,向臣讲述了原委。他说虽然他每日都能见着圣上,但却贪婪无度,认为相伴的时间太过短暂,因此寻来两尾锦鲤系住你们之间的孽缘。他把大的送进宫里,小的留在府上,就当是他陪伴在圣上身边,圣上也与他同居同住。”
“别说了!都是假的!我不会相信!”
安意又一次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抬眼朝那碗中的锦鲤望去,确实比清苑里的那一只要小巧,两条本该游在一起的锦鲤,被梁束硬生生分开了。
“是真是假,皇上心中自有论断。”
他心中虽有论断,但他却不想去承认。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梁束恐怕没让你告诉我这些吧?”
“确实,梁束让我转告陛下的,不过是他乞求陛下的饶恕,一为五彩锦鲤之事,二为这两年来以下犯上之事。其余的事,他虽然在醉梦中说与我听了,但并没有让我转告陛下。”
“那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梁束以为臣爱慕皇上,所以他希望在他死后,臣可以辅佐、保护皇上,但……”
余承焱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眸中笼罩的凄苦并未减少。安意缓慢地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清泪。今夜的对话不止颠覆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更让他想要放弃这个皇位。
他曾经以为梁束不喜欢他,那人从不对他温柔,很少褒扬他,所以他在孩童时期,就对不苟言笑的梁束满怀畏惧之心。但同时,他作为一个年少的执政者,对社稷之事都不熟悉,梁束这时又以老师的身份站在他身后,成为他依赖的大山。这座大山他依赖了十四年,最后逐渐连骨肉都长进了山里。
登上皇位后,他几乎看到了生命的尽头,知道他会在何时衰老,何时死去。但梁束那个乱臣贼子,带他违背道德伦理,将他的心给夺走,让他现在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决定。
他想要生,可人生中再无梁束;他想要死,回不去皇家陵寝,也不能与那人葬于同处。
安意回过神后淡然地看着余承焱,他整个身体似乎被抽干了精气,唯独那颗孱弱跳动的心还明了得很。
“但你不能够答应他,因为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他。”
安意补足了眼前人说不下去的话语,但没想到一位饱受战火的镇边大将军,在听完他的话后竟失神地掉下两滴泪来。
“皇上何时知道的?”
“你眼中的悲伤都快溢出来了,我能看不出来吗?”
若非喜欢得深沉,怎会在今夜冒着风险同他说这一番话呢?
“其实更多的是悔恨,没能让他知晓我的心意,让他以为我爱慕的是圣上。”
“好了,现在就你我二人,快把压心底的话说出来吧,不然除了我,你没人再倾诉了。”
余承焱妥协地点点头,开始从元丰九年的时候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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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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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承焱认识梁束,是在元丰十二年,那年他刚满十六岁。
他以武状元的身份进宫接受元丰皇帝的召见,他少年成名是因为在马射比赛中命中靶心,自安朝建国以来无人有他这番功夫。因他岁数还很小,却能在武试场上力克同试的几人,那副天生神勇的模样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安朝日后的铜墙铁壁,能抵挡所有凶悍的外敌。
他与一众武将来到了清苑,太监说皇上还在更衣,让他们等一等,于是他们中有人提议比射箭。定靶对于他来说毫无难度,其中一名武将让他射活靶,他随手从太监里挑了一名出来,让他举着靶移动。
他搭弓上箭,一个跨步,眼中只有那如针眼般大的靶心。突然,一个孩子的声音从靶子后面的草丛里传来,然后那孩子猛地一跳,跃到了靶子前面,把举靶的太监吓得往地上一摔。众人惊呼的同时,他的箭已在弦上,停不下来,直直朝那孩子射去。
“太子!”
一个红影瞬间扑向了孩子,把孩子扑倒在地上后,孩子的头磕在地上当即晕了过去,众人围拢上去,他更是第一个冲过去看有没有人受伤。
他抱起不省人事的孩子来到树荫下,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并无大碍,大概是受了惊吓且磕到了脑袋才晕过去的。但他看见那穿朱红官服的人的背被他的利箭划伤,血流不止。
怀中的孩子醒了过来,余承焱模糊地回想起那人喊过一声“太子”,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战战兢兢地向太子赔罪。
“太子,您有无大碍?”
太子摸了摸头笑着说没事,然后转瞬看向那穿朱红官服之人,他的脸变得诚惶诚恐,谦卑不已。
“他是我的老师,我从树上掉下来是不是又惹他生气了?”
余承焱没想到太子以为自己是从树上摔下来的,他本想告诉他真相,现在却陷入了纠结,彼时他才十六岁,还没有勇敢到不怕斩首。
“我——”余承焱心中慌乱,甚至连尊称都忘记了说,他求救似地张望一圈,发现没有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梁束果然是在生我的气吧?”太子又在他耳边嘟囔了一句,看见那人畏惧的样子,余承焱觉得十分蹊跷。明明太子今后将是这皇宫的主人,怎会如此惧怕一个文官呢?
“太子快与臣回天书阁,不要耽误了下午的功课。”
穿朱衣的人走了过来,对着太子冷冰冰地说着话。那人长身挺立,眉眼如星,明明才中了他力道不小的一箭,却还能神色如常地站起来。
“好。”
太子低垂着脑袋跟在那人身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正午的日光映射得很长。猛地,余承焱想要把真相说出口来,哪怕他会被处死,他也要做个诚实的人。
“太子,请等一等!刚才是我把箭射向了你。”
已经做好了被处罚的准备,他扑在地上等待着降罪,但太子没有说话,反倒是那个穿朱衣的人说了句“太子无碍便可,余状元不必过于自责。”
“对,余状元不必自责。”
太子紧接在那人后面笑眯眯地说到,刚才阴霾的表情全都一扫而光。
当余承焱抬头望向那人时,有如看见了草原上的月亮,他甘愿一生驰骋在马上,去追寻他。
“谢太子宽恕之恩,谢……”
余承焱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太失礼了,居然连解救自己的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微臣梁束,今日得见余状元百步穿杨的箭法,实在佩服。”
梁束带着笑意对他说,丝毫没有怨恨的情绪。
“大人身上的伤无事吧?”余承焱看那人惨白的面容,心中不免担忧。
“梁先生你受伤了?伤在哪里了?”太子也显得很担心,想要看看梁束伤在哪里。
“臣没有受伤,太子不必担心。”这时的梁束又换了一副口吻,显得极其耐心,看向太子的眼神溢出了无限的温柔。
“定是我犯的错。”“并不是太子犯的错,也不是余状元犯的错,要说都是这太阳的错。”“太阳的错?”“对,因为日光太过耀眼了,让人看不清事物了。”
梁束边说边牵起了太子的手,小小的人儿把那只大手拽得紧紧的。梁束的肩上有一道血痕,皮肉都绽开来,余承焱看着他俩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清苑中。
从那天起,他就记住了梁束这个名字。
一年之后太子即位了,他被派去边关驻扎。他常年坚守在边关,打过无数场胜仗,没有辜负百姓的期望,抵御了无数想要进犯安朝的外敌。他从十七岁直到如今二十九岁,从一个小将逐渐成为统领全军的神威铁胆大将军,说起这个封号,还是梁束向皇上上奏封给他的。
在边关,猎得一只野狐狸,他都会在回京的时候带给梁束。有一次他与手下去到山里狩猎,遇着一公一母两只大虫。他血气方刚,挥刀搠死两只害人精,然后剐下它们的皮,一张留着自己睡,一张让人星夜赶路,送给了梁束。
他喜欢梁束,但又不敢说出口,只得小心翼翼送些礼物表达心意,梁束有时也会回赠一些礼物给他,每当他收到梁束送来的礼物时,都会欢喜上好几天。
但是,他隐隐约约觉得梁束很喜欢当今圣上,那是一种超越了君臣关系的喜爱。
他偶尔回京一次想去梁府找梁束喝酒,都被梁府的家丁告知梁束进宫去了。思然他知道现在天子年龄尚小,但梁束倒也不必将衣食起居都放在宫里。
后来永淳十二年的时候,他再去找梁束,直觉认为那人变了。
曾经的梁束无比自信,眉眼间都是对天下的勃勃野心,当然这种野心并不是要改朝换代的叛乱,而是要改革天下、大有作为的高远志向。但现在,梁束眉眼间尽是疲惫与悲伤,像是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一般。
永淳十三年,他照例回到京师,听皇上说梁束献上了五彩锦鲤和江南茉莉,他心里酸溜溜的,故意让皇上带自己去观赏。当看见梁束献上的如此精心的礼物后,他心中更是酸楚,但是那个“爱”字依旧说不出口。
永淳十四年,梁束传书让他赶回京师,约他在酒楼畅饮谈心,隔了大半年再见梁束,他没想到那人竟然瘦了这么多。
“梁相如何瘦了这么多?”再美的酒也不能令他忽视眼前人眉眼间的苦楚。
“腹中有疾,药石无医。”梁束笑着说。
那人越装作无事,他就越是难受。看着梁束羸弱的样子他很心痛,但却没想到梁束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心痛。
“我喜欢圣上。”
那人真诚得令他不想怀疑,因为他从未见过梁束眼中那么深沉的爱意。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是个将死之人,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余兄,也爱慕圣上吧。”
听完梁束的一番话,他被吓得当即没了话语。他不知道梁束为何会认为他爱慕皇上,他不知道怎么去反驳,且还是不敢把他的爱意告诉梁束。
“在我死后,我希望余兄能好好保护圣上,纵使在边关,也要挂念着皇城。”
“为什么一定要死?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名医,为你治病,你不用死的!”
他紧紧握住梁束的手,眼泪包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他不能让梁束死,他还没让那个人知晓自己的心意。
“就算把我的病医好了,我也犯下了死罪,无颜去见先皇,无颜归入梁氏族谱,到时候也是孤魂野鬼一个。”
梁束说完就拿起酒杯与他喝酒,他早就没了喝酒的心思,且梁束倒的那一点酒根本喝不醉他。梁束越喝越沉醉,他越喝越清醒,那人将自己对皇上的喜欢从元丰九年一直细数到了永淳十四年。
他听得又是一身冷汗,四肢僵硬,因为他没想到梁束在皇上五岁的时候,就对比自己小二十岁的人满怀好意。等到杯盘狼藉时,梁束醉倒在桌上,他还是久久不能平息心中的震颤。
比起他喜欢梁束,梁束喜欢皇上喜欢得更久,足足喜欢了十七年。
梁束一夜的真言让他毛骨悚然,纵使他征战沙场数十载,血染盔甲千百遍,但都不及梁束的话语让他害怕。他知道这是梁束弥留之际的临别之语,那人就快要死了,而他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那人托付后事的对象。
可惜梁束到死也不知晓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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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为余承焱视角
第15章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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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余承焱将他喜欢梁束的事儿讲完,安意专注得连窗外天色渐白都没注意到。
“他居然会喜欢我十七年之久。”
在静静听完余承焱一夜的倾述后,安意自私地没有去理解余承焱的心酸,而是怨恨梁束从未向他诉说过心里的爱慕,他甚至连蛛丝马迹都没抓到过。
梁束带着对他的喜欢在他想要报复他的时候死去了。
“我想报复他,还想撤他的职,还想治他的罪,结果你告诉我他在背后默默保护我,为了将我培养成一位贤君,倾尽了所有……”
话至中途有人进了换了一盏茶,安意看着那人宽厚的背膀,又免不了想起梁束。
“还有他背上的那块疤,他说他忘了,结果却是因为救我而受的伤。”
“这段时间梁束患病,一直不上朝就是怕皇上关心他,故意躲着皇上。”
余承焱却还嫌不够似地告诉他梁束的所有事,那人虽然言语间尽是谦卑,但安意却从中听出了指责的意味。
“他是想抛下我独自去死。”
他的声音颤抖不已,情绪悲伤得再也说不下去。他现在无论如何都想要再见梁束一面,他们之间如果把这些话说清楚了,是不是就会永远在一起……
“这就是臣想告诉皇上的全部。”
“梁府的大火一定是他的计谋,他一定还没死,对不对?你这么喜欢他,你不会放任他去死的。”
安意看着余承焱眼中的迟疑就知道事情还有一丝转机,他太想念梁束,那人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太阳。这段时间那人没上朝,他好几次在走去大殿的时候精神恍惚、心事重重,甚至有一天当着几个太监的面撞到了廊柱上。
“臣确实跟踪了梁束的行动,发现他进到了山里,在山里的一间茅屋中等死。”
“那山在哪里?你快带我去。”
安意一刻也不想耽搁。如果梁束对他还有一丝怜惜,就晚一点撒手,让他至少还可以再见他一面。
“那山在距京城一千五百里外的江梨县,路上的时日少说要半个月。”
“为何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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