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有些闷热,源尚安听到消息之后,心里却无端一凉。
沈知隐单独叫来了源尚安一人,没叫旁人跟着,而后宣读了沈静渊的旨意。
“湘君大人,”沈知隐的面容被诏书遮挡住了,源尚安无法看清他的神情,“接旨吧。”
“……是,”源尚安跪下道,“微臣源尚安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升迁的滋味不错吧,”沈知隐那张阴恻恻的脸上忽地多了一分笑意,“中军将军,正二品上等,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官呢。”
他脸上浸着笑意,声音却分明是在阴阳怪气:“拿人命换来的权位,真不知道你坐不坐得稳。不过就算坐稳了也不一定安全,毕竟走得越高,摔得越痛么。”
源尚安知道沈知隐是因为沈池的死,而把隐忍不发的怒火撒在了自己身上。
论官职,他没有沈知隐高,因此源尚安只是跪在地上,两手捧着圣旨,什么也没有说。
而且……
而且若不是因为自己想同沈池里应外合攻破徐州城,沈池也不会因为此事败露遇害。如今彭城王沈恢已死,沈知隐没办法找死人算账,自然把新仇旧恨一块算到了源尚安头上。
但是在地砖上跪了一会儿,源尚安才发现,这石砖粗糙得很,夏季穿的衣服又薄,磨得他膝盖生疼。
况且源尚安原本就腿脚不好。
他咬着牙忍住,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沈知隐是宣旨之人,代表着帝王,沈知隐没说让他平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擅自起来,否则便是对天子的不恭。
“你现在不是跪陛下,也不是跪我,”沈知隐绕到了源尚安背后,“而是在跪徐州太守沈池。”
“你不要忘了,你今日的功名,是本王的弟弟用血帮你换来的!”沈知隐说到这里,声音中总算带上了恨意,有了活人的喜怒哀乐,“如果不是你那自以为是的计谋,他根本不会被沈恢杀害。”
“……怎么,怎么不说话了?”沈知隐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源尚安,“也是,这本来就是你的罪过,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不应该跪在这里,你应该跪在小池的墓前,求他宽宥你的罪孽。”
源尚安知道沈知隐表面上忠君爱国,背地里心眼比针尖还小,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他归附沈静渊,不过是希望靠着皇兄加宗室亲王的身份捞点好处罢了,并且借着皇权的旗号,也能暗地里打压他厌恶的人。
沈知隐原本以为源尚安在升迁的喜庆之日突然听到自己的冷言冷语,必然会大发雷霆,和他争执不休。再次也至少会在面色上流露出些许不快之意。
……然而什么也没有。
源尚安面上波澜不惊。
“王爷说完了吗?”
沈知隐一怔,心下紧张:“你要干什么?”
源尚安毕竟是武将出身,身子骨再怎么不好,也比沈知隐这种从来没练过刀剑的人要强上不少,真动起手来,沈知隐知道自己没有胜算。
“没什么,”源尚安心如止水道,“我只是劝王爷一句,以大局为重,现在不是公报私仇的时候。王爷若是恨,可以等到北方六镇平定之后再报仇雪恨。在此之前,王爷还是以诚事国,帮皇上稳定内政为上。”
沈知隐死死瞪着源尚安的面容,他在这一刻终于肯展露一点平日里被他极力掩藏的丑陋心绪。愤怒、厌恶、嫉妒……扭曲的恨意在他心底尽数交织,他甚至自己也没意识到,有朝一日,他会如此痛恨这个名叫源尚安的人,恨不得这个人立刻从眼前消失。
他在这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拿着自己去对比源尚安的方方面面:得到的结果显而易见,他比不上这个人。无论是心胸、手腕、智谋还是为人,他都比这个人差远了。
沈知隐几乎要恼羞成怒了,自小的教养让他竭力忍住,总算没在源尚安跟前发作。他拂袖而去道:“湘君大人,你好自为之。”
源尚安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没从地砖上起来,而是合上了眼眸,无声地默默叹息。
外头夕阳西下,是帝国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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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君?”宇文瑄看着源尚安摇摇晃晃地出了门,立刻上去扶住他,“府君,您、您还好吗?”
“还好还好,”源尚安自嘲地笑了笑,“还死不掉。”
宇文瑄莫名觉得源尚安这话听了难受:“府君……”
“哎呀,随口说说,哭丧着脸干什么,”源尚安又笑道,“我还有差事交给你呢。”
“……什么?”
“去把若叶接过来,我带她走。”源尚安本打算从徐州返回京城,如今已经到了司州地界上,他却不想再走了。
洛阳于他而言是个伤心地。他叫不醒这些装睡的人。
他人生唯一的安慰便只有源素臣——以及那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儿源若叶。
“府君……”宇文瑄意识到了源尚安的目的,“您叫我去接小姐,莫非是……”
“是啊,”源尚安点了点头,“咱们不去京城了,直接朝北去,到晋阳城去寻我兄长。”
因为这世上,唯有他在的地方,才是他能够依靠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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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晚临嘴里叼着笔,看着那张几乎空白的宣纸,简直有苦说不出。
陛下下令让在京的官员每年写一份述论,简要概括这一年所处理的事务。
这对于自小就不学无术,游荡街头的源晚临来说,简直是要了命了。
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翻书“借鉴”。
然而翻了半天,还是一个字也编不出来。
“你已经坐在这里快一个时辰了,”慕容楚嫣质问道,“怎么还是不动笔?”
“这、这不能怪我,”源晚临用手背拍了拍书本,“这知识它不往我心里去啊。”
“别给你自己找理由!”慕容楚嫣提高了声音,“快写!我今晚上就看着你把述论写完。”
“……楚嫣,”源晚临摆手道,“你不要逼我嘛……”
正在此时,宇文瑄敲响了大门:“源大人,在吗?”
源晚临如蒙大赦,立刻道:“楚嫣,你看有人敲门,我去开——”
砰的一声,慕容楚嫣把房间的门关上了,毫不留情地把源晚临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
“休想偷懒,”慕容楚嫣的声音透过门窗传来,“开门这种小事,我可以代劳。”
慕容楚嫣不认得宇文瑄,开门之时愣了一下:“你是……”
“呀,这不是宇文将军吗?”源晚临看到了救星,飞也似的奔到了门边,“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若叶姑娘,三天后就走,”宇文瑄道,“府君要带她一块去晋阳。”
“哎,”源晚临眨了眨眼睛,“二哥他们不回来了么?”
“是啊,”宇文瑄道,“直接去。”
“那,”源晚临提议道,“这几日不如就歇在我这里?”
宇文瑄一噎,打心眼里觉得这人靠不住。
第133章 玉衡君
“怎么样,宇文将军,”源晚临道,“昨晚上睡得还习惯吗?”
“……还好还好。”宇文瑄心说他是随军作战的人,什么艰苦的条件没经历过,哪有那么矫情。
“对了,”宇文瑄道,“玉衡君你今日不是要去廷尉府和那些人商量怎么推行新政的事情吗?”
“是啊,”源晚临道,“怎么了?”
宇文瑄轻咳了一声:“我能过去看看吗?”
源晚临哪知道宇文瑄是觉得自己靠不住,所以特意想去盯着,以免出什么乱子,他一巴掌拍在宇文瑄后背上,道:“那就走!”
宇文瑄看着源晚临的背影,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
源晚临把他拉到府上之后,先是摆了一桌美酒佳肴,又是殷勤地上去满面堆笑,搞得宇文瑄颇不自在,于是眉头微皱,问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源晚临嘿嘿一笑,把那份空白的宣纸递了上去:“没什么,不过是求您一件事儿。”
帮自己代写一份述论。
宇文瑄一挑眉:“所以这就是你特意要我留在你家的原因?”
源晚临笑着挠头,虽然没说话,但是宇文瑄已经看出来了他的心思。
“……好吧,”毕竟宇文瑄这三天要歇在这里,算是占了人家源晚临的便宜,这个忙也不好意思不帮,“你要我怎么写?”
“……呃就是,”源晚临道,“我说,你写,你把我那些话转成文雅一点的文字就成。”
宇文瑄道:“那你说吧,我现在就写,你要是不满意我再改——说吧,第一句话是什么?”
源晚临一得意便容易忘乎所以:“老子今年……”
宇文瑄:“嗯?”
“啊不不不,呸,瞧我这张嘴,”源晚临连忙赔笑,“余,余余余……”
有了这档子事,源晚临在宇文瑄心目中的形象,算是彻彻底底地跟“不靠谱”三个字挂钩了。
所以,他得看着点这个人,以免闹出来什么乱子。宇文瑄这么想着,跟源晚临一块去了廷尉府。
“昨日要各位将新令转成布告,张贴到大街小巷,”源晚临扫了一眼廷尉府里心思各异的下属们,“怎么样,你们都照办了吗?”
众人各自对视几眼,源晚临已经知道了隐情:“怎么,我的吩咐,你们都没有照做是不是?诸位,我好歹也是钦点的廷尉,九卿之一,你们这么做,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大人,您误会了,”众人之中,廷尉少卿柳伯章站了出来,“并非是我们刻意跟大人作对,而是我们在执行当中,发现了不少问题。”
“哦?”源晚临坐直了身子,“不妨说来听听,大家一块想想办法。”
“大人,这布告是用文字写的,可是不少老百姓根本不识字,是个睁眼瞎,”柳伯章道,“就算把告示贴了上去,又能有多少人知道其中重新分配田地、调整征税的内容呢?”
源晚临方才的笑意冷在了唇角,他从柳伯章的神色里看到了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还有那仿佛自上而下俯瞰蝼蚁的眼神。
这些世家子弟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对于那种自力更生的百姓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鄙视。
他们粗俗、他们鄙陋、他们肮脏、他们不懂诗书礼仪风花雪月,所以他们活该被嘲笑、被人骑在头上。
源晚临也曾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着的一员,这样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蔑视目光,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恶心。
源晚临忍下那股反胃劲儿,半是调侃半是嘲笑道:“这就让柳大人没有办法了?”
“许长知。”源晚临叫来了自己真正的下属。
“属下在。”
“你现在就带人去街上,找几个说书人和算命先生来,能找多少就找多少,”源晚临道,“喊说书先生的时候,跟他们说,廷尉府打算上他们,至于那些个坑蒙拐骗的算命先生嘛,凶一点,就说是奉了命令,前来拿人的。”
“是。”
这一声命令下去,不光等着看热闹的众人懵了,连宇文瑄也不理解,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别急嘛,”源晚临的笑容带着些许痞气,“等着瞧好了。”
不一会儿,大街上三十来个说书人和算命先生通通都被许长知带到了廷尉府上。
源晚临冲宇文瑄挑了挑眉,示意他看好了,谁想到源晚临正准备吩咐,其中一位留着两撇胡子的算命先生以为自己的亏心事败露,一进门就哭天抢地地抱住源晚临。
“大人、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以后再也不拿八卦盘去骗人钱财了……大人饶命、饶命……”
这意料之外的插曲令源晚临哭笑不得,他连忙扶这个两撇小胡子的算命先生起来:“来来来,起来说话,我如今找你们是有事,只要你们肯答应帮忙,那你们过去的破事儿,我可以考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撇胡”噙着泪花,问:“大人……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源晚临抬手指了指周围人,“这么多人听着呢。”
“我接下来讲的话,你们都听好了,也都听清楚了,”源晚临清了清嗓子道,“如今陛下接受丞相大人的建议,在全国各地推行新政新令,但是这些政令比较复杂,涉及到征税、田地、寺院、律法修改等方方面面。所以要顺利推行下去,就得让大家弄清楚,这些法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哪几位是说书的?举个手我看一下,好,”源晚临冲着这几人道,“待会儿我跟你们讲个小故事,您老几位根据我讲的内容,编个话本或者顺口溜都成,去茶馆酒楼就讲这个。当然不会让你们白讲,工钱我这边给您结清。”
几个说书人一听说有钱赚,立马来了兴趣:“大人,是什么故事?说来听听?没准儿咱们现在就可以改。”
“哎,不急在这一时,”源晚临转向剩下的十来个人,“那你们几个就是算命的喽?”
“……是是是,”那两撇胡忙不迭地点头,“您尽管吩咐。”
“好,那我就吩咐了,”源晚临道 “你们任务很简单,只要有平民打扮的人来向你们算命,不管你们心里头怎么想,嘴上都一定要告诉他们,他们运势大好,时来运转。如果他们要是问你们为什么,你们就说,因为赶上了皇上颁布新律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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