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赵璩主审,打算把关于玉玺的供词先交给陛下,看陛下作何反应。”源素臣说到此处,忽地停顿了片刻,似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兄长,”源尚安握住了源素臣的手,仿佛在给他以信心,“回洛阳吧。”
“尚安,有句话我恐怕必须要跟你说清楚,”源素臣反握住源尚安的手,“陛下同我之间,早晚要做一个了断。不是陛下赐死我,就是我选择弑君,他跟我之间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陛下那样的人下定决心会是什么样子,”源素臣半眯着眼睛,“突然做到了乾纲独断,做到了雷厉风行,倒让我有点想象不出来。”
“你……”源尚安心乱如麻,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每次涉及到源素臣的安危,他就会方寸大乱,“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
“或许,这就叫做宿命吧。”
“你以前从不和我谈命运,”源尚安道,“兄长,你从前——”
他的话音被门外的汇报声打断:“丞相大人,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可以启程回洛阳了。”
源素臣同那士卒交代了几句,而后才回首道:“你方才想要说什么?”
源尚安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撼动不了源素臣的想法:“我只是想说,你若是真的不在了,我要怎么办呢?”
“那你可不要急着来找我,”源素臣道,“好好享受享受,游山玩水也行,隐居世外也行,至少等你步入古稀之后再来寻我。”
源尚安笑着看了源素臣一会儿,像是要把他的容貌铭记在心,随后又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而已,”源尚安不想源素臣为自己的身体而担忧,故而选择了隐瞒,“你去处理事务吧,正好叫我歇一会儿。”
待源素臣走后,费潇才进了营帐,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湘君大人,您方才说要歇息,怎么又叫我来?”
源尚安半靠在榻上,缓缓睁眼:“我只是想同大人说几句话,还望大人不要多心。”
“听说当年大人曾为我兄长铸造过金人占卜,”源尚安道,“此事当真吗?”
费潇目光下移,他知道源尚安聪明,所以也没有必要隐瞒,于是干脆承认道:“是,我是想过拥立丞相大人。”
“我跟大人一样,都是鲜卑族人,家里本姓费连,是迁到中原之后才改成了汉姓,”费潇道,“我家里人其实最早定居在凉州。”
费潇说到这里就没再往下说了,但是源尚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凉国。”
那是源家祖先建立的国度。
源司繁少时曾是凉国太子,若是不出意外,将来便是应该继承皇位的。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西秦攻破了南凉的国都,以源家亲眷为要挟,源司繁的父亲在江山和家人面前,最终选了保全家人,出城投降。
这也致使源素臣和源尚安幼年之时就不得不随着父亲源司繁四处逃亡,一家人先是做了西秦的阶下囚,随后又因为西秦国君要对他们赶尽杀绝而被迫东奔西走,最终辗转来到了大魏。
虽然南凉灭亡之时,源尚安还是个不到三岁的孩子,但是费潇的心情他却能够理解。
“其实我……我一直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湘君大人,”费潇琢磨着言语,“只是……只是这个问题恐怕有些冒犯——”
“无妨,你说便是。”
“大人与丞相皆是凉国后裔,为何却并没有复国之念呢?”
源尚安却反过来问费潇:“你知道我的祖父,当年为什么选择了投降吗?”
“不仅仅是因为不想牵连被秦国俘虏的家人,也是因为他不想看见更多的人去白白送死,不想让战火继续蔓延下去,牵扯更多无辜百姓,”源尚安道,“当然了,他的想法未必完全正确,毕竟秦国是主动侵略,但是却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我的父亲和兄长。”
“……我知道外界对于我的兄长一直有诸多非议,认为他野心勃勃,想要篡位自立;认为他阴险狡诈,是个嗜血之人,但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想看到一个没有纷争和战乱的世界。他或许有些举措太过激烈,可是不能否认他的的确确是在为了这个愿望而努力,”源尚安又道,“因为乱世带给他的苦痛,实在太多了。”
“我虽然不信天道天命,但是说一句有些残忍无情的话,乱世里弱国覆灭强国崛起,最后一统天下,就是天意,”源尚安话虽如此,但还是难免心酸,“这个时候若是要执意复国,反而才是逆天而行,是给更多的人带来不必要的苦难。”
费潇似懂非懂:“所以……所以丞相大人他是不想节外生枝,不想再起战祸,才……”
他忽而叹了一口气,道:“他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源尚安道:“补天裂。”
——————
与此同时,洛阳。
“不好了,不好了陛下,”都水台的官员慌忙跪倒在地,“陛下,黄河……黄河因为连日的暴雨决堤了,目前已然淹没了十五个郡县,且、且还有蔓延的趋势……”
“朕已经吩咐下去,要求今年加固河堤,”沈静渊怒道,“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
“陛下息怒!”
满朝高官战战兢兢地跪倒了一片。
沈静渊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无关人等都先散了。言枫华、皇兄、皇叔,还有都水台的人,都给朕留下来。”
“是。”
乔沐苏夹在人群当中,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起眼。然而他正打算和人群一块离宫,便被沈静渊叫住了。
“慢着,”沈静渊直接指名道姓,“乔沐苏,你也留下来。”
“陛下,”乔沐苏俯身行礼,“微臣并不是都水台在职官员。”
“朕叫你留下来就留下来。”
乔沐苏只好答应:“……是。”
“现在人都走了,当着朕的面,你们也没有必要束手束脚的,”沈静渊道,“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好的,河堤为什么说决口就决口了?”
几人各自交换了眼神,城阳王沈知隐先站了出来,替都水台的人把话说了:“回陛下,这是因为南岸是几大世家的封地,他们平日里肆无忌惮地圈占土地,垒高河堤,让河水漫到北岸的农田当中。企图让百姓来为自己阻挡水患,才会有如今的局面。”
沈静渊看了乔沐苏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道:“是何家族,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回陛下,”言枫华出列道,“是柳氏一族。”
“陛下,”沈知隐道,“若是纵容水势蔓延下去,恐会酿成大祸。且不论受灾各地容易激化矛盾,单是大水之后引起的大疫就是十万火急。”
“可有办法制止洪水?”
“……办法,”沈知隐看了一眼在一旁始终保持沉默的乔沐苏,复又低下了头,“当然是有,历朝历代都治理过水患,遏制住洪水、安抚流民并不难办——”
“难的是,找谁去办,怎么去办。”
沈知隐没有继续朝下说,可沈静渊已经明白了他皇兄的意思。
柳家虽然在几个家族里势力不算强大,可毕竟也是一方豪强,人脉甚广。派去治水的人等同于被派去得罪一整个家族,还附带着一大帮亲戚,谁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言枫华道:“陛下若是举棋不定,微臣倒是可以提供一个绝佳的人选。”
“说说看。”
言枫华刻意没去看乔沐苏,道:“微臣举荐的这个人,便是清泉郡公。”
“陛下,微臣自己虽然也是言家之后,但是自小长在塞外,同京城几大世家之间并不熟悉,”言枫华道,“但是清泉郡公则不一样,他本就是乔氏之后,年少时同六大家族之间互有往来。因此,微臣觉得,若是清泉郡公出马,或许能够劝说柳氏族人接受引流洪水到南岸的做法。”
沈静渊还真看向了乔沐苏:“观棠,言少保所言可是真的?”
乔沐苏进退两难之际,恰好和高阳王沈容惜来了一个眼神交汇,尽管乔沐苏很快躲了回去,但沈容惜还是开口道:“陛下,微臣认为派遣乔郡公前去,似乎并不合适。”
“陛下有所不知,”沈容惜道,“乔郡公的家族虽然也是六大世家之一,但是他本人同剩下的五家人并不交好,甚至可以说关系十分糟糕。微臣觉得若真的派他前去,只怕会……会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乍闻沈容惜此番疑似夹带个人恩怨的“抹黑”之语,乔沐苏几乎喉间一哽,一句“沈容惜”差点脱口而出。
沈静渊闻言有些意料之外:“果真?”
乔沐苏如鲠在喉:“陛下,其实我……”
“乔沐苏,朕决定派你前去南岸,掘开堤坝泄洪,并且让高阳王协助你左右,”沈静渊斩钉截铁道,“你拿着朕的持节去,谁若是胆敢阻拦,你就当场杀了他以儆效尤。”
“陛下,我……”
持节已然横在了乔沐苏面前,他最终还是跪了下来,双手接过。
“但愿……但愿浩浩苍天,佑我大魏,佑我黎民百姓,也佑我乔家吧……”
第146章 晚来风
雨还是在下,帐外雷声阵阵。
乔沐苏走到临时搭建的帐篷外伸出手去,接了一捧夜雨,道:“人都到齐了吗?”
“回大人,”官员提着灯笼道,“司州的官吏都在此地了。”
“都到了?”乔沐苏转身拿起一本名册,“可为什么和我这里的人数对不上?”
“……呃,有、有几个人,之前请假了……”
“不许请假!这种时候务必全员到位,”乔沐苏提高声音道,“你现在就去把这些请假回家的人通通叫起来,若是有人不从,你告诉我,我现在就转呈陛下,罢免此人!”
“……是、是,下官这就去……”
“其余的人听好了,”乔沐苏安排道,“三人一组,务必保证每处决口都有人在把守,不得有误。尸体要即刻处理,不得拖延,灾民的饮水必须煮沸之后才可饮用。剩下的将士们随我来,扒开南岸堤坝泄洪!”
“这雨只怕至少还要再下一整夜,”乔沐苏缓和了语气,“你们离去之前,记得每个人闷一碗姜汤,不要因此受凉感染了风寒。”
“是!”
等这些官吏各自离去之后,帐篷内便只剩下来了沈容惜和乔沐苏两个人。
“王爷若要避嫌,此次便不用前去了。”
沈容惜叫住了他,颇有些无奈道:“乔大人,难道本王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不堪的一个形象吗?”
乔沐苏没有搭理他,一口气把姜汤闷了下去,而后换上了斗笠和雨披。
“乔观棠,我同你说话呢。”
“灾情紧急,”乔沐苏道,“王爷的话若是不打紧的话,还请稍后再说吧。”
“你难道不觉得这一次的暴雨加上决堤,是有人刻意在布局吗?”沈容惜飞快道,“为的就是把你推出去做这个得罪人的差事。”
“我知道又如何,”乔沐苏早就已经习惯了被另外五个世家排除在外,“事情总是要人去做的。如果实在没有人愿意站出来的话,我去也无妨。”
“那好,”沈容惜道,“你执意要去,本王随你一起。”
“高阳王,”乔沐苏对此人近乎无话可说,“你不来给我添乱,我就要烧高香了。”
话虽如此,乔沐苏却还是没有再度拒绝沈容惜。
暴雨顷刻间便将两人的衣衫浸透,乔沐苏急着赶到南岸去,连风雨打落了他头上的斗笠也浑然不觉。
沈容惜紧跟其后,暗自叹了一声,旋即取下自己的箬笠,盖到了乔沐苏的头上。
冷不防被人一下拍到了头顶,乔沐苏差点骂人,眼看是沈容惜,加上周围还有人,忍了忍还是把话收了回去。
无数被调来的将士此时此刻都和乔沐苏一样,泡在了过膝的冰冷河水里。
“人都到齐了?”乔沐苏在风雨声中道,“怎么还不开挖?”
雨夜里面前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乔沐苏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知道诸位都在犹豫什么,也知道诸位为什么而犹豫,”乔沐苏脸上雨水流淌,暴雨冲刷下,他的眉眼愈发坚定,“但是诸位不要忘了一件事,历来黄河水患皆为国之大劫,若是处置不好,瘟疫四起、民怨沸腾,便是一朝命脉断绝之时!”
“我在此向诸位许诺,若是水患消除,功劳诸位共享,若是惹出是非,责任我一人独担——”
天空中惊雷乍响,暴雨砸落,乔沐苏在闪电的亮光中抱拳俯身,高声道:“诸位,国运兴衰在此一举,拜托了!”
——————
马车在前方停了下来,车里的源尚安等了一会儿,不见车夫继续驾马前行,于是掀开帘子道:“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说是前方出了疫病,”车夫刚打听完情况回来,抠了抠鞋子上的泥,“不让过呢。”
“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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