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苏立马跪下道:“陛下,此事廷尉府并不知情啊!”
“陛下,臣有本启奏,”站在源尚安身旁的中书令钟寂然道,“应无还遇害前,府上曾经遇到过刺客。昨日晚些时候,卫尉李大人照例带人巡逻,在湖中发现了此人的遗体,经仵作查验,是服毒自尽。疑点不仅如此,丞相大人见过温怜玉之后,她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人犯监管不力,乃是狱卒失职,”源尚安见矛头指向源家,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沉默,“中书令是否弹劾错了人呢?”
钟寂然转向源尚安,道:“湘君大人,在下知道你同丞相大人手足情深,如今你为他辩白无可厚非。但您也要让在下把话说完。”
语罢,钟寂然不再看源尚安,对着沈静渊道:“皇上,据微臣所查,应无还遇害前一日,丞相大人曾易容来到了他府上。这其间说了些什么,微臣今日在这里,希望能听到湘君大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丞相乃百官之首,廷尉为九卿之一,自然有询问商量政务的职权,”源尚安面不改色,“不知道中书令大人在疑惑些什么?”
叶苏此刻也叩首道:“皇上,此事实乃诏狱一时疏忽,微臣身为廷尉府中人亦不能免责。微臣甘愿领受责罚。”
沈静渊正欲发话,钟涟出声道:“丞相大人到!”
源素臣身形高挑,又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感,一进门时众人悉皆侧目而视。源素臣对其余之人并无回应,独独把目光留给了源尚安,而后跪下行礼道:“微臣叩见陛下。”
甫一见到源素臣,沈静渊不由自主地想起梦里的场景来。暴雨里的源素臣浑身浴血,像极了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
沈静渊喉结微动,下意识地捏紧膝盖,道:“爱卿免礼平身。”
“中书令的话,你都知道了没有?”沈静渊道,“文君,你身为我大魏相国,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回陛下的话,微臣也有本启奏,不过微臣要说的是另外两件陈年旧事,”源素臣似笑非笑,“只是事涉宫闱,微臣怕伤了天家颜面。”
“……你说,”沈静渊朝后挪了挪,“但说无妨。”
“陛下,容微臣多问一句,”源素臣道,“太后近来是否安好?”
“母后说身体抱恙,”沈静渊不知道源素臣为什么突然问起温令欢的近况来,心头跟着揪紧,“怎么,丞相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跟母后有关吗?”
“陛下的这个问题,恐怕得拿来问问中书令了,”源素臣目不斜视,“其实这对于太后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事关皇家体面,微臣才不敢不报,希望皇上处置。”
“延昌元年的时候,微臣不过还是李大人手下一名军士,负责宫廷禁卫,那日冬夜风寒,微臣便提着灯巡逻,忽然见到前方灯火通明,本来以为是哪位太妃的宫殿,走近一看,微臣才发现是太后的徽音殿,”源素臣无波无澜道,“微臣提灯到时,殿中还有男欢女爱之声,须臾之后,但见李大人和钟大人急忙离宫。奇怪的是,冬风寒冷,两位大人却是衣衫不整,大汗淋漓。此情此景,微臣不解多年,今日同样想请两位大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静渊虽然年幼,但他也不是懵懂孩童,岂能不知源素臣言下之意,他脸色几变,当即掀翻了案上所有的奏折:“荒唐!”
永安殿内众人悉皆跪下:“陛下息怒。”
“秽乱宫闱,”沈静渊怒极,陡然将茶盏摔到了钟寂然的衣衫上,溅起无数瓷片,“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大魏国法?!”
“朕杀了你,朕要杀了你!”沈静渊喝道,“钟寂然、李青陵,你们这两个不知礼义廉耻的畜生!”
“皇上,”卫尉李青陵战战兢兢道,“丞相大人所言并非事实……微臣、微臣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打太后的主意,微臣——”
源素臣骤然掐断了李青陵辩解的声音:“可你却敢打先帝的主意。”
“什么——”
“陛下,这就是微臣要说的第二件事,”源素臣快速地说,不给任何人以插嘴的机会,“先帝年方十七,正值青春,却在永安殿内骤然驾崩。随后洛阳城内一片混乱,沈泽兰操控朝政,弄得人心惶惶。而微臣为了查明真相,才不得不选择带着陛下杀回京师。”
“而如今,这当年欠下来的真相,微臣也终于知道了,”源素臣深吸一口气,竟是当着众位官员的面声泪俱下,“陛下,延昌四年春,正是太后野心勃勃,召来奸佞小人,在先帝酒中下毒,公然弑君谋逆!”
此言一出,不光是沈静渊,连叶苏都跟着愣了。而李青陵和钟寂然两人早已经两股战战:“陛下……臣等冤枉啊!”
“住口!”沈静渊潸然泪下,几乎要崩溃,“你们这帮伤天害理的孽畜!怎么下得去手!”
他忽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扶着桌沿慢慢地蹲下身来,把脸埋在两臂内,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那是我最后的皇兄啊……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你们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陛下……”众人之中源尚安抬起头来,于心不忍道,“陛下节哀……”
随即他又冲着钟涟道:“愣着干什么,先扶陛下下去歇息!赶紧叫太医来看看!”
廷议不欢而散。
沈静渊虽然说给沈洵报仇雪恨,却也不能绕过程序,只能先将两人禁足待查。
源素臣陪着源尚安回去的时候,面上泪痕还没擦去,源尚安哭笑不得道:“这里是宫外,没有人看着,你的戏也忒足了。”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源素臣道,“不然怎么劝得动陛下。”
“你小心一点,”源尚安道,“陛下可没有说要直接处死,而是禁足待查——禁足是什么,那就是一线生机。只要不能一击必杀,那就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怎么,”源素臣看向源尚安,“你认为我把这事说早了?”
源尚安垂着眼帘,不置可否:“我以为,你有别的法子让旁人去出这个头。这种事未必要你亲口来说。过早地把底牌亮出来,对我们并不十分有利,甚至会让他们狗急跳墙。”
源素臣听罢,竟是大笑起来,他面上还带着虚情假意的泪水,此刻笑起来更像是一个压抑不住的狂徒:“那么你以为,我走这一步,是在等什么呢?”
源尚安一怔。
“我就是要逼着他们狗急跳墙,”源素臣道,“这样才好一网打尽。”
第18章 七哀
太后温令欢坐在榻上,颇为耐心拨弄着炉里月麟香的残渣。
“今日怎么这样安静,”温令欢也不知道在问谁,“一点声音都没有。”
“回太后,”宫女小心翼翼道,“李大人和钟大人他们……被皇上禁足了。”
温令欢的眼眸好似干涸的井水,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道:“陛下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心思了,不奇怪。”
“……太后……”
“你去给他烧点纸钱,就当是祭奠,”温令欢道,“他生辰其实不在三月,只是我怕等不到九十月份的时候了。”
“是。”宫女得了温令欢的命令,行礼之后匆匆离去。
小宫女找了一处僻静的草地,正准备生火,却被抓了个正着。
“唉唉唉,你不要命了?”小太监提醒道,“宫里烧纸钱,那可是犯了大忌的事儿!”
“可是、可是……”宫女道,“那是太后的表哥……”
她说的是宗楚宁。
“哎,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那太监道,“如今又不是太后说了算——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就当没看见。”
徽音殿内的温令欢听不到殿外的声音,她依旧拨着香炉内所剩无几的月麟香,低声絮语着,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她轻嗅着月麟香越来越淡的香气,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表哥表哥!”五六岁的温令欢笑嘻嘻地朝着宗楚宁撒娇,“我要上去玩嘛!你抱我上去好不好?”
宗楚宁看着高高的红墙,踮起脚够了够高度,劝道:“不行,太高了,你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不嘛不嘛!我就要上去!”温令欢讨好似的拉着宗楚宁的衣角,“表哥表哥,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好吧好吧。”宗楚宁拗不过会撒娇的小女孩,把温令欢抱在怀里,而后让她踩着自己的肩膀,骑到了红墙砖瓦上。
“表哥!”温令欢兴奋地指向远处,“那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那是——哎,那是天子住的地方,你当然没见过,”宗楚宁张开双臂,准备随时在温令欢摔到地上之前接住她,“你怎么可能见过?”
“那你以后带我进去玩!”温令欢笑道,“好不好?”
宗楚宁觉得这简直是胡闹,但他又不能责骂一个小女孩,只好道:“那是天子一家才能住的地方,除非你嫁给陛下,不然怎么可能住进去?”
温令欢冲着宗楚宁笑,随后抛给了他一样东西:“我才不嫁给那个老男人呢,表哥,我等你来娶我。”
宗楚宁一脸茫然地接过东西,发现竟然是一枚同心结:“好——哎等等,你怎么说陛下呢,真是没规矩!”
温令欢嘻嘻地笑着,宗楚宁无奈道:“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千万别叫外人听到。”
温令欢没再笑了,她知道宗楚宁是世家公子,平素最看重尊卑秩序。她乖乖地低头,道:“表哥,我以后不会说了。”
徽音殿内,年近五旬的温令欢思及往事,眼里只余点点泪光,她喃喃自语道:“表哥,你答应过我,要来娶我的。”
宗楚宁最终没能娶她,而是亲手把她送到了永熙帝的后宫之中。
她从不知道宗楚宁是真心喜欢过她,还是出于愧疚而选择纵容她,她从未知道过答案。或许即便有过情谊,也该在这官场后宫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里消磨殆尽了。
温令欢潦草地抹了一把泪水,想起洛阳城破的那一日。
“你、你怎么能……”宗楚宁觉得温令欢简直不可理喻,“陛下是你的养子,你怎么能说杀就杀?你这不是跟给源素臣一个最好的起兵理由么?”
“无用之人,杀便杀了,”温令欢眼神轻蔑道,“何况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谴责我?先帝那么多儿子可都是你派人杀的,你手上的血一点也不比我少。”
她顿了顿,又道:“沈氏旁支里有的是人,沈洵不成了,咱们换一个便是,我不信他源素臣就能翻天覆地!”
温令欢呼吸急促,发髻散乱:“败就败,无非一死而已。”
宗楚宁的神情笼罩在阴影里,温令欢看不真切,只知道他默了良久,才道:“投降吧。”
“……什么?”
“投降吧,”宗楚宁抬起脸来,他在这生死关头竟是放下了顾忌,伸手捧起了温令欢的脸颊,像是抓住此生为数不多的眷恋,“我说,投降吧,一切罪名由我来承担。”
“你是太后,源素臣再怎么说,也不能为难你,”宗楚宁用五指慢慢把温令欢散乱的鬓发拨到耳后,“我都帮你想好了,你就说,受到了我的胁迫,所有的事情你都不知情,是我逼着你去干的。”
“……表哥,”温令欢含着泪珠,笑了出来,没叫眼泪滚落,“你好歹是一国丞相,怎么这么愚蠢,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想着保全我、为我遮掩——我是该觉得你可怜,还是应该觉得你可悲?”
宗楚宁望着她,沉默许久,终究没有再开口。
外头喊杀声震天动地。殿内的两人却置若罔闻。
温令欢最后一次看到宗楚宁,是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彼时她已经将宗楚宁视为了弃子,往昔的所有罪孽都被推到了他的身上,而她撇得干干净净。
宗楚宁也听到了消息。
“……是你啊,”铁链束缚住了宗楚宁的手脚,他僵硬地抬头,望向牢门边上的温令欢,“你来看我做什么?”
“送别,”温令欢回望着宗楚宁,竟是讽刺地笑了起来,“表哥,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很深情,为了旧日的情人能献出一切?”
温令欢的笑容忽地消散,眼神瞬间变作阴戾,她冷着脸道:“表哥,你好喜欢自作多情。”
“你……”宗楚宁不可置信地看着温令欢。
半晌之后,他苦笑起来:“是了,从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心甘情愿。杀太子也好,弹压清流也好,帮你登上太后之位也好——说到底都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而已。”
“可我……”宗楚宁道,“温令欢,可我宗齐这么多年来,是真的很喜欢你。”
“当然了,在你眼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情情爱爱,”宗楚宁自嘲着,眼里却满是悲哀,“谁都可以做你的垫脚石。先帝也好,陛下也罢,没有用了就会被你一脚踢开,如今也终于轮到我了。”
“太后,恕罪臣直言,”宗楚宁道,“其实您根本就没有真的将罪臣当过情人,在您眼里罪臣跟其他人一样,都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对吗?”
15/158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