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温令欢突然翻脸冷笑起来,“宗楚宁,你有什么脸面跟我提情谊?当年是你亲手设计,把我送到了沈怀雒那个老混账的后宫里!你拿我来换你的坦荡仕途,拿我来做世家的筹码,现在你却要跟我谈什么旧日情谊!”
“你以为我就愿意吗?!”没想到这一番话反而让宗楚宁嘶吼起来,“当年我父亲开罪了先帝,家族岌岌可危,我求遍了朝臣跪遍了石砖,先帝都不肯见我。后来宫里的老太监告诉我,先帝对你有意,把你献给他,或许能换得家族一线生机,你告诉我,我应该选什么,我又能选什么?!”
“你对我来说,就是命,”宗楚宁猛地收住了声音,低语道,“可是、可是家族荣耀,终究还是比身家性命重要。”
“温令欢,我劝你最后一句,适可而止吧,你以为源素臣是什么人?他不是第二个沈泽兰,也不会是我,”宗楚宁道,“他若是细细追究起来,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随便挑出来一个,恐怕都够你身败名裂、五马分尸了。”
温令欢忽地怔在了原地。
“不是么,你这些年来做了什么,我可都是看在眼里,”宗楚宁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在感概什么,“杀了陛下的生母,让他做了自己的养子,又广收男宠培养羽翼,在此期间,滥杀无辜,恣意妄为,最后又用一杯毒酒害死了陛下——我说的这些,没错吧。”
“作为一个女子,你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是登峰造极了,”宗楚宁直直地看着她,“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温令欢冷眼相对,道:“丞相大人的眼界,是否有些过于狭隘了?”
“……你什么意思?”
“千百年来,这朝堂凭什么都是你们男人的地盘?”温令欢不屑一顾道,“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寻花问柳三妻四妾,女子却要贤良淑德俯首帖耳,安安静静地做贤妻良母,这公平吗?宗齐,你听好了,做太后算什么,我要做,便要做这大魏真正的主人。”
随后,温令欢戏弄道:“丞相大人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保住家族血脉,那倒不如进宫来侍奉我。我封你做——”
“胡说八道!”宗楚宁试图站起身来,却被铁链拉住了手脚,“你失心疯了吧?你就不怕先帝夜夜入梦,让你不得安生……”
“临死之际,还想着这些鬼神之说,”温令欢似是有些失望,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表哥,你当真可悲。”
“可悲……”温令欢的背影落在宗楚宁眼里,他不知为何,竟是又哭又笑,“我这一生,骂名滚滚,罪恶昭彰,的确可悲。”
“可我那都是为了什么啊?”宗楚宁道,“温令欢,你自己心里有数。”
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表哥,”温令欢没有回头,却还是最终叫了他一声表哥,“再见了。”
“你还记得,当年我带你去出去玩的那一天么?那日你踩着我的肩膀,爬上了高高的宫墙,而今你也很快就要踩着我的血,东山再起了,”宗楚宁忽然道,“太后,容罪臣问您一句,踩着昔日情人登上高位的滋味,是不是很美好?”
温令欢脚步一滞,却最终没有回头看他。
不过宗楚宁也不需要她最后的怜悯,他大笑道:“罪臣恭送太后。”
数日之后,宫女来报:“太后,丞相大人下令,把宗家子弟,全部处斩了。”
温令欢枯黄的十指抖动着,目光不知落到了何处:“……知道了。”
“……太后,”宫女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告诉温令欢,“宗大人他,临死之前手里还一直攥着一枚同心结,铡刀落下的那一刻,也不肯松手。”
第19章 长夜
翌日源尚安听说新任的廷尉已经到任,源素臣派他前去接应。源尚安掀开帘子而入时,便赢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就连匆匆擦肩而过的官吏也要回头看他一眼。
“湘君大人?”翘腿坐后桌的男人一见他来,立即起身行礼,“久仰了,久仰了,快快请坐。”
这人瞧上去二十来岁,生得风流落拓,不像是高坐堂上的九卿之一,倒像是混迹江湖的浪子剑客。他见源尚安落座,摸着下颌半开玩笑道:“不愧是文昭公主之子,也不枉伯父日日夜夜惦念。果真担得起这儒雅风流的美名。”
源尚安颔首道:“过誉了。你也不差。”
那人闻言一笑,点头道:“鄙人源晚临,表字叔夜。湘君大人,幸会。”
周围的官吏不住地瞧着源尚安和源晚临,源家家训倡导举止端庄大气,可怎么只有源尚安得了真传,另一位怎么看也不像是源氏后裔。
他们拿源尚安对比源晚临,心照不宣地挑剔着源晚临的一举一动,只觉得这人轻佻放浪,登不上大雅之堂。
源晚临淡然地扫了一圈,已然对这暗藏的挑剔心知肚明,他毫不在意道:“既然都到齐了,那我便在这里把话都跟大家说明白。大家都是廷尉府的人,那彼此之间就是手足兄弟,不要有栽赃陷害勾心斗角的事情。我不喜欢这种阴谋诡计。”
“如果有,那也好办,”源晚临道,“一律移交诏狱,严惩不贷。”
“我不耽误大家更多的事,”源晚临又道,“规矩便是如此,各位去忙各位的吧。”
见人都走了,源晚临才冲着源尚安道:“我是旁支子弟,家中困顿,不得不流浪街头,所以没学过什么正儿八经的礼数,也不过就是认得字,不是个睁眼瞎罢了。让湘君大人见笑了。”
源尚安笑而不语。
源素臣怎么会提拔重用一个无知的匹夫?那只是源晚临初次见面的谦词罢了。源尚安道:“廷尉大人过谦。”
“廷尉大人起家直斋,延昌年间,太后曾派大人前去晋阳向兄长宣喻,大人写了一封信劝兄长不要信太后和谈之语,以免中招,”源尚安对于源晚临的背景了若指掌,“随后大军行至洛阳,还是大人想方设法主动开的城门。否则城破也不会如此之快。”
源晚临听闻此语,仰首朗声笑道:“瞒不过湘君大人。”
“但我不敢跟湘君大人比,”源晚临道,“我不过是投机取巧,哪能比得上湘君大人运筹帷幄。”
源晚临似是知道源尚安即将担心什么,于是又道:“湘君大人放心,左使大人对我有大恩,我决计不会背叛他。”
“我父亲走得早,家中又一直困苦,不得已去了洛阳谋生,”源晚临说起往事,倒是十分坦然,没有半分欺瞒的意思,“可我混得并不好,连母亲去世之时都没有多少银两将她安葬,是左使大人出面帮了我,给我垫付了银两。”
“后来有人到左使大人那里检举我,说我不堪大用,能背叛太后,就有可能背叛他,”源晚临道,“可是左使大人跟我说,‘论语有言,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你是个孝子,必不会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湘君大人,知遇之恩乃是大恩,我日后必会以命来报。”
源尚安听罢,笑道:“咱们如今都是一家人,怎么还一口一个‘湘君大人’?听着多生疏,我比你稍长几岁,叫声二哥吧。”
源晚临一愣,良久才犹豫道:“二、二哥……”
“二哥请你喝酒,”源尚安笑道,“鼎香楼是京城最好的酒家,你这几日晚间若是无事,咱们就在鼎香楼雅间一叙,就当是我贺你升迁之喜。你要是有合得来的同伴,一块带过去也无妨。”
“对了,”源晚临道,“左使大人呢?”
源尚安轻轻笑了一声:“他么……有点事情。”
源素臣找到了叶苏,想让他牵个线,以便拜见岳时初。为着请岳时初出山,两人一早便从观雪阁出发。
“你昔日和尚安都是他门下学生,”源素臣似是不经意地开口发问,“岳先生对你们如何?”
“先生倒是很喜欢故卿,”叶苏道,“当年他作为学长,下了课便带我们去后山上摘桃子梨子吃,偶尔也带我们放放风筝。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桃树梨树是岳先生自己种的,故卿就去跟他道歉,我们都以为先生要发火了,结果他居然只是说,‘果子种下来就是让人吃的,没关系’。”
“喜欢桃子梨子……”源素臣轻轻嘀咕了几句,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嘴角带着微笑。
“闻说岳先生桃李满天下,”两人又聊了一阵,终于爬上了半山腰,源素臣道,“不知是位怎样的风流人物?”
叶苏斟酌着字句,道:“老师他么……只要不跟他提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一向很好说话。”
源素臣问:“岳先生不喜欢为官之人?”
叶苏挥了挥手,道:“嗨,左使大人有所不知,岳先生他何止是不喜欢当官的人,简直是深恶痛绝。”
源素臣奇道:“这倒是少见。”
“我还在书院的时候,就时常听岳先生念叨,说如今的九品中正不过是给世家提供便利罢了,”叶苏道,“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真正的有才学之人根本就不可能施展拳脚,因为掌握实权的官位基本都被世家子弟瓜分得差不多了。说句不好听的,剩下来的,不过是些残羹冷炙罢了。”
他停了片刻,又道:“正如鲍参军所言,我们这些非世家出身之人,日日只能‘吞声踯躅不敢言’。”
源素臣闻声,笑道:“君复,鲍照亦有言,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语罢,源素臣望着前方的草舍,道:“无须望洋兴叹,也不必妄自菲薄。”
他为表敬意,一路上皆是徒步前行,没有骑马,又驻足草舍之外等了许久,才见到一个书童拎着木桶准备打水。
“还请留步,”源素臣微笑上前,“在下源素臣,久仰岳先生大名,今日特来拜见先生。”
书童道:“我家先生不喜见陌生之人。”
叶苏看了一眼源素臣,又道:“还请转告岳先生,这位是故卿的兄长,并不是什么外人。”
书童应了一声,转身回去禀告,少顷之后又出门道:“先生说他身体抱恙,不便相见,两位请回吧。”
叶苏道:“这……”
源素臣道:“无妨,你且去告知先生,吾愿效昭烈帝三顾茅庐之故事。”
两人下山之后,岳时初才从草屋里走出:“他是左使大人?”
书童颔首道:“是。叶公子说,他是源公子的兄长。”
“岳先生,留步,”岳时初正要转身回屋,便听见竹林后传来异响,冷冽的刀锋已经横在了书童的脖子上,“在下可不希望同先生闹得不愉快。”
书童惊呼:“你是谁——先生!”
“……李大人,”岳时初从前也是朝廷命官,自然认得李青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一条目中无人的恶犬在乱吠。”
李青陵抱拳道:“宫中新规,严查山野间行踪可疑之人,还望先生配合调查,跟我们走一趟。”
夜空中繁星点点,观雪阁内点了蜡烛,远远望去像是草间萤火,又像是和繁星遥相呼应。
源素臣打开地图,给师渡影看,道:“城内巡防主要靠的是禁军和卫尉,京畿周围布置的则是从幽界带出来的一部分铁骑。”
“平分秋色,”师渡影道,“那世家若要动手,便只能依靠禁军和卫尉了。可惜那里都是些官宦子弟,整日浑浑噩噩,成不了气候。”
源素臣身体微微前倾,两手撑住桌面:“不要轻敌。”
“是。”
“洛阳不比幽界,这里终究不是我们的故土,要调兵遣将、传递讯息,可没有一年前那么容易,”源素臣道,“越是这种关头,越不能大意。”
“太后若是想翻盘,仅仅靠城内兵马不够,还得说服各地守备军起来勤王才行,”源素臣说到这里,竟是流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然而那昙花一现的笑意很快便变作了狠厉,“你这几日带兵埋伏在城外,发现通风报信之人即刻拿下,必要时就地斩杀。”
“至于城外的四万铁骑,”源素臣道,“便交给萧见尘和你。”
师渡影垂眸看着地图,道:“为何?”
源素臣不急着跟他解释,而是道:“依你看,这个萧见尘,是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机灵,”师渡影微微蹙眉,“就是有一点顽皮,坐不住。”
源素臣手抚着地图,慢慢摸到了西北的位置,带着一些难以捉摸的兴奋道:“不,不……师渡影,我觉得他是个少年英才。”
“三年前叛军围住夏州,城中粮草消耗殆尽,你叔父不得已率着一部分人马出城求援,半路上却被叛军俘虏,这几个月内,夏州的军民皆由他萧见尘代为掌管,”源素臣道,“可结果是什么,直到叛军被你叔父说服决意投降,城中无一人出逃,秩序井然。你想想,这是何等的天纵奇才。”
“师渡影,”源素臣的眼眸里倒映着蜡烛的火光,“响鼓才要重锤敲。”
“当然,他毕竟没有你年长,不比你行事谨慎,”源素臣道,“所以我先给他一个参军的职位,让他多多历练。”
师渡影正要说什么,门外有人来报:“启禀左使大人,湘君大人回来了。”
“我在病梅馆里等了许久,”源尚安进门时,师渡影向他颔首致意,随后退了出去,“你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怎么样,岳先生肯见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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