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尚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我帮你打点祭祀事宜?”
“对,”源素臣拆开绷带,换着药,眼神却一刻也没从源尚安身上离开过,“正好你也歇歇。”
“可是,”源尚安坐到了源素臣身边,“我总想为你做些事情。”
他笑了笑,略微低头道:“说来惭愧,我本是夏州太守,结果还要你来带兵相助,才能彻底解围。我不想拖累你什么,所以哪怕……哪怕就带一小队人马跟在师渡影或是路千迢后头也好,我总得做点什么。”
他低着头,这番话竟然有着商量和讨好的意味在。源素臣把绷带缠好,道:“就因为这个?”
“……嗯?”
“我说,就因为这个原因,”源素臣道,“没有别的了?”
“这……”源尚安把目光移向别处,不知道源素臣有没有看出他暗藏于心的心事,“我没别的意思,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想入非非。
暗自包养男宠和娈童在洛阳里不算是什么隐秘,许多达官贵人私下里都这么做过,因而祸害了不少年轻貌美的男子。他闻说皇族宗室汝南王便是出了名的不好女色,独爱男色,为了包庇男宠甚至不惜向太后求情——当然最后并没有用,他碰上了铁面无私的御史中尉郦道元,郦道元坚持将违法乱纪之人处死,以儆效尤。
郦道元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有限,洛阳城内的奢靡堕落之风仍然严重,并且分毫没有好转的趋势。朝政早就被这些荒淫无度的宗亲和世族们弄得乌烟瘴气了。
源尚安承认,就算抛开“扰乱朝局”这一条不看,自己仍旧十分鄙夷这种举动。他认为这完全是把人当玩物看待,当成泄欲的工具使用,肆无忌惮地践踏底层之人的尊严。
因而他在意识到自己对源素臣心动的那一刻时,其实是无比愧疚的。
他这是要做什么?毁了源素臣和自己的一世清名,让两个人都万劫不复?
若不是那一回酒后失言,源尚安打死都不肯对源素臣说那样出格的话。
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倾慕罢了,没有道理非得逼着源素臣接受。
源尚安想到这里,复又看向源素臣。
“你想去便去,我不拦你,我也正打算找一个监军,监督路千迢,他毕竟是头一回带兵,万一出了岔子便要坏事,所以需要有一个人在一旁指引看管,”源素臣道,“再说了,男儿一生建功立业能有几回?更多都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罢了。你既有此心,我又如何舍得叫你抱憾终身。”
“只是,”源尚安不知为何,莫名感觉源素臣每每同他说话的语气都分外缓和,“路上注意安全。”
翌日源素臣进了长安古城,见城内楼阁高低错落,正应前人谢朓诗句“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他在麒麟阁前下马,守卫认得他,立刻作揖道:“左使大人。”
源素臣抬手示意不必行礼也不必跟随,自己一人登上了麒麟阁。
映入眼帘的是霍光的画像。
霍光辅佐汉宣帝有功,家族却在他死后因为谋反之罪而被尽数诛杀。故霍光虽然名列麒麟阁功臣之首,麒麟阁中却不书其全名,只称为“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
这似乎是古往今来权臣们逃不开的诅咒,要么因为功高震主、受到忌惮而被诛杀灭族,要么干脆坐实了狼子野心的骂名,直接取而代之。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正如黑与白之间,容不下灰色地带一样。
命运好似在暗中窥伺着他,等着他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而后栽得头破血流,输得一败涂地。
成王败寇,不过是一念之差。
他不再看霍光的画像,而是转向洛阳的方向,那越来越明晰的野心像是一把烈火,烧得他血脉偾张。他怎么甘愿做一个唯世家马首是瞻的走狗,他要统一天下,彻底终结这个乱世。
他不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情圣,也不是为了大业能杀害佳人的疯子。说到底,权力和挚爱,他都想牢牢地攥在手里,他一个也不肯放手。
前方捷报频传,源家连同幽界诸将自然是欣喜万分,可传到了京城洛阳,却是变了意味。
宣槐序神色不佳,道:“宗大人,这……这源素臣麾下竟然如此生猛……”
“慌什么,”宗楚宁喝了一口茶水,“有什么可皱眉叹气的。四方平定,那是皇上圣德昭彰,天意眷顾。正是应该高兴的时候,你却愁眉苦脸的,传出去也不怕被人抓住把柄参上一本。”
宗、宣两家联姻,宣槐序把妹妹宣静华嫁给了宗楚宁,按理说自己应该是宗楚宁的内兄。可是他事事都要过问宗楚宁的意见,自己从来拿不定主意。这会子宣槐序倒是不理解了,问道:“大人之前不是还说要提防着他源素臣么?”
“顺水推舟,”宗楚宁道,“眼下皇上高兴,咱们何必让他烦心?此事处理倒也简单,汇报之时多多言说陛下的圣明,少提几句前方的战况便是。陛下年纪小,哄着哄着开心了,就不在意了。”
“对了,过几日就是上元灯节,不出所料,京城要有庙会灯会,”宗楚宁又道,“天子也应该与民同乐。陛下嘛,还是个小孩子,去城楼上见了这些,肯定高兴。”
宣槐序立即明白,笑道:“大人说的是。”
“陛下,”源家遣人来报道,“夏州与东夏州悉皆安定。行台源素臣和其弟源尚安正在组建兵马,不日便可进攻叛军主力,将之一举歼灭。”
“好,好,”沈洵面露喜色,“源家真乃我大魏栋梁之臣!”
“叛军乃是不义之师,天下重归一统,仰赖陛下圣明,”宗楚宁出列道,“陛下诞受羑若,克恤西土,毕协赏罚,戡定厥功。微臣生逢明主,实乃荣幸之至。”
身后的百官跟着宗楚宁的声音齐齐跪下,道:“陛下圣明!”
沈洵果真被哄得十分高兴,全然忘了源家的事情。礼部的官员适时出列,道:“陛下,再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按照朝中旧例,天子该是与民同乐。”
沈洵欢喜得很,没有细想便道:“朕准了。如此喜事,朕也应该和母后同行。”
他转向在身后一同听政的温令欢,温令欢微微颔首,面上甚是慈祥:“陛下所言极是。”
“不过这灯会的费用,”礼部官员道,“还得从国库里出。”
“朕准了,”沈洵一点也没有看出来,这是世家试图从国库里套银子中饱私囊的把戏,“这一年来人心惶惶,百姓难免辛苦,是应该好好放松一下。”
三日后,上元佳节,天子沈洵携百官登上城楼,仰望人间烟火天上繁星。
众人之间,唯有宗楚宁并未欣赏彩灯庙会,而是在立于昏暗处,静静注视着温令欢,谨小慎微地看着他曾经的爱人。
三日之后,同样也是鲜卑的祭天大典。
源素臣和源尚安悉皆着了黑衣,从凌晨开始便向长安城郊打马而行。族人紧随其后,排为两列,鸣葭唱,上下作鼓吹。
“恭陈牲帛,祗告苍天。惟神昭鉴,佑我万民。”祭坛之上,源素臣跪在最前,源尚安则在他身旁,两人悉皆手持一柱香,领着族人朝着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慢慢跪拜了下去。
三拜起身的那一刻,源尚安陪着源素臣一同上香,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向石阶,像是在这浩茫的乾坤间,就此走完了余生。
第38章 太守
祭天大典过后数日,源尚安收到了朝廷任命安乐王沈桓为大都督,配合一同讨伐叛军的消息。
沈桓是宗室远亲,一路上磨磨蹭蹭不肯前去,被宗楚宁一连几番诏书催促,才不情不愿地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哪怕这样,他也迟迟没有赶到,只是先遣了下属过去探查情况。
源尚安知道沈桓为什么不愿意前去。
因为民众一造反,率先倒霉的便是各地的长官。高平镇原先负责镇守的将军就被愤怒至极的百姓砍了头,挂在城门数月,直到化成了白骨才扔了下来。
有这么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先例在,不光云州的太守费潇跑了,先前在东夏州的郑太守也跑了。这一群太守里,到头来还真就他源尚安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或许也就只有自己是这么一个执拗的傻子吧。
君子不在背后议论旁人,这是岳时初教给他的为人之道。源尚安对这些临阵脱逃的同僚不会诋毁非议,但他心里却也会感叹世路多艰。若不是他命大,或许一早便也成了荒野中的一堆白骨。
这几日来源尚安都同源素臣歇在同一顶军帐里。晚上两人四目相对之时,源尚安便把郑榕逃离东夏州和安乐王领军的消息一同告诉了源素臣。
源素臣把手臂枕在头下,一双眼睛明如琥珀:“这样看来,你的确是傻。大家都知道惜命,偏偏你是个不怕死的另类。”
“但是你要临阵脱逃,慌不择路,”源素臣话锋一转,又道,“那你便不是我所认识的源尚安了。”
黑夜里源尚安看不清源素臣的神情,却隐隐约约觉得他此刻在笑,他道:“我以为你要来宽慰我,结果却是拿我来取乐。”
“又跟我耍小性子了,”源素臣道,“尚安,我跟你说,同一招用久了,可就没有新意了。”
“……我有吗?”源尚安懒得跟他辩驳什么,翻过身背对着他,“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自个儿开心就是。”
“你看你看,这还不是?”源素臣伸手去拨着源尚安的手臂,试图劝他转过身来,“你背对着我干什么?我以前想跟人说话都没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能说几句的,又不搭理我。”
源尚安这才转过身来。
“尚安,”源素臣一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凑活着过呗,”源尚安自嘲起来,“叶苏帮我照看着若叶,说她还是从前那样,闷闷的、不愿意讲话。至于萧见尘么……还是老样子,调皮捣蛋有一套。”
“那你就没有想过续弦?”源素臣似是不经意之间随口一问,“家里有个贴心人照料,或许会好很多。再说了,我瞧你这样貌和脾性,想必很招姑娘家喜欢。”
“好啊你——”源尚安侧头看他,“拿我打趣是不是?”
源素臣没回话,只是低低地笑了几声。
源尚安听到这里,转过头来,望着帐顶,不知为何忽觉心中隐隐作痛,他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江闻月她……她不爱我。”
源素臣没听他提过自己的夫人,一时间有些诧异。
“她啊……她在婚前有一个心上人,叫柳前川,两个人情投意合,甚至偷偷地交换了信物,瞒着家里人私定终身,”源尚安再次谈起这番往事,已经没了当初的痛彻心扉,余下的只是无尽的喟叹和怅惘,“她的爹爹自然不同意,坚持要她嫁给我。闻月她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了这桩婚事。”
“只可惜这份情谊只是闻月她一个人的一往情深,柳前川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早就把当初的海誓山盟抛在了脑后,”源尚安的语气有一种局外人的平静,“闻月她身子不好,我怕她伤心,所以直到她故去,都没把这件事告诉她。”
他自始至终说的都是江闻月如何如何、柳前川如何如何,只字不提自己的心境。源素臣默不作声地听着,却从他平淡如水的话语里听出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哀恸。
他甚至连用言语概括这份伤心绝望的能力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心如死灰之后的淡然。
“她走了,所以我也断了续弦的念头,”源尚安道,“这件事就是这样,再也没有别的了。”
“你看啊,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如此懦弱的人,从来不敢面对这荒芜的一切,所以我选择来到了这里,选择了逃避,”源尚安带着薄薄的讽刺之意,讥笑着自己,“我没有勇气遗忘过去,也没有胆量重新开始。”
“你这个人呀……”源素臣看着他,“怎么净说些讥讽自己的话。”
“尚安,你如今是我最亲近的人,和我一样担着源这个姓氏,流着相同的血,”源素臣道,“所以天下一切荣光你我共享,江山一切美景你我同赏。”
“至于雨雪风霜,”源素臣又道,“留我一人独挡。”
“你……”源尚安一时哑然,好半天才道,“我何德何能……”
源素臣笑着,瞅着源尚安道:“你平日唤我什么?”
源尚安不明所以:“……兄长。”
“这就够了,”源素臣道,“因为我是兄长,所以这都是本该如此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源尚安同样回以凝望,“兄长,你这般赏识我,我还能怎么做,看来只有以命相报了。”
他悄悄搭上源素臣的手,道:“兄长,我……我想为你做些事情。”
源尚安其实很想让源素臣抱住他,就像重逢的那日一样,他不知为何贪恋这种感觉——可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提出这种要求。
所以……眼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暗中牵个手吧。
见源素臣没有反对这牵手的举措,源尚安于是继续道:“东夏州眼下缺了太守,好比是群龙无首。路千迢虽然已经剿灭了反贼,可还是得需要一个坐镇的人才行。”
“我想去东夏州,”源尚安道,“暂行太守之权,先把局面稳定下来。而后再找一个靠得住的人举荐给朝廷。”
数日后,东夏州州府。
32/158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