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眼看萧见尘也按住了自己的仆从,那男人算是彻底怕了,“三位大人……小的是一时糊涂……还请大人网开一面、网开一面……”
源尚安见秋筠衣衫凌乱,知道比起身上的伤,此刻尊严上的侮辱才是叫她最为难受,因而蹲下身来,解开外袍替她遮挡住了身体,还有那脆弱的自尊。
“把他带下去,严加审问,”源尚安厉声道,“我倒要看看,这是谁家的公子少爷,如此胆大包天。”
“是!”
目送着宇文瑄带走了两人,源尚安才低下头来注视着秋筠,温声宽慰道:“姑娘,没事了、没事了……你家在何处?我派人送你回去。”
秋筠只是啜泣着摇头。
“别哭、别哭呀,”源尚安笑着出言安慰,“姑娘,我觉着你笑起来最好看。”
源尚安扶着秋筠起身,和萧见尘一块先带她去了太守府,一问才知道,她跟家人早就已经失散多年了。
源尚安想给她一些银两,却又怕再次伤了她的自尊,想派人送她回家,却又苦于没有消息。思来想去,他折中取了个办法,提议道:“秋筠姑娘,这样吧,要不我安排你做一点事,而后每月我给你结算工钱,怎么样?”
秋筠噙着泪花看向他,而后点了点头。
源尚安正想出言宽慰些什么,便听云千叠急急来报:“府君,出事了府君!柔然大军受邀南下,已经突破了六镇,所到之处无不劫掠……”
“……什么?”源尚安骤然起身,不可置信道,“宗楚宁他在干什么?他疯了吗?!这是在卖国!”
第40章 长江
宁予友邦,不赠家奴……
世家宁愿请柔然带人越过边境,把西北搅得一团乱,也不肯让源家或是起义军中任何一方杀进京城,改弦更张。
国家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私产。
源尚安提着长枪带人上战场之时,见柔然骑兵已经冲破了北部的防线,尸横遍野。
“他妈的宗楚宁!”宇文瑄手臂中了箭,他忍痛拔开,顷刻间血流如注,“老畜生!国贼!”
步兵对抗重骑没有优势,源尚安勒马高声道:“撤退!不要硬碰硬!”
话虽如此,可他依旧打马在前。
“府君!”宇文瑄道。
“撤!退后!”源尚安双目泛红,几近嘶吼起来。
柔然进军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西北,叛军望风而逃,各地白骨如山,因为柔然所到之处乘机抢掠,与盗贼无二。
无奈之下源尚安只能退守东夏,闭门不出,城内百废待兴,他没有人马同柔然对抗,唯一能做的只有日暮之时和源素臣一块替这些无名无姓之人收尸。
此时已至盛夏,尸体堆积在一起,腐臭之气萦绕不去,蚊蝇嗡嗡作响,蛆虫啃食着残躯血肉,活人的悲声不绝于耳。所谓人间地狱,只怕也不过如此。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源尚安帮一名战死的士兵合上眼睛,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上前握住源素臣的双臂,“兄长、兄长……你不是还有四万铁骑吗?兄长,你让我领兵,替他们报仇!兄长……兄长,你说句话……说句话啊……咱们怎么办,这些人怎么办……”
源素臣沉默不语,像极了一尊石像。
源尚安的手不再摇晃他,而是慢慢地垂落,他带着泪声转过头,背对着残阳道:“对不起……兄长,我有些失态了。”
不料此刻源素臣却突然攥住了源尚安的手腕,颤声道:“打柔然解决不了根本,眼下唯有杀进洛阳,彻底清算,才有出路。可是现在,羽翼未丰,唯有忍耐……”
“这样的国家,”源尚安在夕阳里声泪俱下,两手握拳,却最终无力松开,“太窝囊了。”
“会结束的……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的……”源素臣猛然将源尚安一把抱进怀里,双臂颤抖不止,“尚安,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枉死的魂魄安息,让所有残缺的白骨都入殓。”
“兄长……”源尚安的声音因为哭泣,已经开始有些发哑,他好似在源素臣的怀里终于找到了乱世中的一缕微光,人世中的一样依靠,“我、我和你一起……”
无数个难眠的夜晚里,源尚安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源素臣在东夏州那日的话来。他不知道这样信誓旦旦的许诺是真是假,但他本能地相信,兄长不会骗他。
后来源素臣的确带着他一路杀进了洛阳,兑现了当日诺言的前半句话。
沈静渊登基大典结束的那一日,源素臣带着源尚安来到了长江,但见江水滚滚,惊涛拍岸,犹如碎雪,声如雷电齐鸣,浪似万马奔腾。
两人到时,已是深夜,但见一轮明月孤照天地,凉风习习,唯余万千浪声。
“数百年来,南北方都以这条江水为界,如今我大魏与萧齐,也以这条长江划分疆土,”源素臣指着长江对岸的方向,冲源尚安道,“昔年魏武拥兵数十万,舳舻千里,南下江东。却在赤壁遭逢惨败,最终错失了一统天下的机会。太武帝虽然饮马长江威震南朝,最终仍是半途而废,身陨宫变之中。”
源素臣收复了北方失地,又迎立了沈静渊为新帝,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之时,他又笑道:“尚安,你看这条滔滔江水,见证了古往今来无数人的是非成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的,是数不尽的英雄血、英雄恨和英雄泪。但愿你我未来不会像先人一样,在这条长江面前,留下千古遗恨。”
语罢,源素臣再度看向源尚安,见他神色默默似有所感,便道:“我瞧你似乎有话想说,是什么呢?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我从前镇守夏州,从未来到过这里,只不过是在《水经注》里看到过郦先生的一些描述,‘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源尚安道,“跟着浩浩江水一比,我们都只不过是其中的流沙而已,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当中,千秋过后,豪杰也好,逆贼也罢,都会尽数化为尘埃,惟有孤月朗照大江而已。”
源素臣听完之后,道:“你似乎有些感伤。”
“我并不喜欢做这些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事情,”源尚安摇了摇头道,“你我终究是不同的人。你注定是拨乱世的豪杰,滔滔江水也好,滚滚洪流也罢,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阻拦你的脚步。”
他说到这里,抬头望着九天之上的孤月,又道:“兄长,我可以籍籍无名,不为人所知,可以做历史的流沙,但你要屹立千秋,彪炳史册,做不朽的丰碑。”
“尚安,你……”源素臣心头好似有热流涌动,“我早该明白的、我早该懂的,你……”
剩下的话源素臣没说,源尚安替他说了:“兄长,我对你,并不是手足之情。说是心悦也好,倾慕也可,反正我……我很喜欢你。”
“当然了、我……我无意强迫你必须回应,”源尚安微微颔首,有些不好意思,“你若是没有那个意思,我日后决计不会骚扰你。”
“尚安,”源素臣道,“如果我正有此意呢?”
“我……”源尚安不曾想源素臣答应的如此之快,一时间未免无所适从,“兄长……”
尽管他这四年以来百般遮掩,却还是叫源素臣瞧出了破绽。
洛阳城久攻不下之时,源尚安坐镇后方,接连三月都收不到关于源素臣的确切消息,军营里一瞬间议论纷纷、百般猜测,甚至有了源素臣已经战死的说法,幽界昔日的下属们亦开始蠢蠢欲动。
在这万难之际,源尚安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声色俱厉道:“有我在一日,源家便在一日,谁敢生出异心,我定不轻饶!”
为故人报仇雪恨,平定天下,早已经是两人的共识。即便源素臣真的不在了,源尚安也会接过这面旗帜,领着幽界众人继续走下去。
到了第四个月的时候,源尚安虽然面上仍旧如常,心里却已经近乎绝望,他不得不考虑传言的真实性来:或许源素臣是真的不幸身亡了,而为了避免动摇军心,迟迟没有宣扬。
万念俱灰之下,平日里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不信佛魔因果的源尚安,找到了城郊的一处佛寺,忍着腿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跪在青灯古佛前,向神明祈求护佑他的爱人。
翌日城破的消息传开,源素臣骑马回营,大捷的消息传遍了幽界军士,人人兴高采烈扬眉吐气,却不见源尚安的身影。
源素臣连歇也不敢歇,抓着人就问源尚安的下落。他生得高大,气势又足,好几个小兵被他一吓,连话都说不利索。
“府君!”源素臣辗转许久,才找到了宇文瑄和几名亲卫,宇文瑄带他去了佛寺。
源尚安阖眸吟诵着佛经,已经在此地跪了一整夜。
“府君……”宇文瑄轻唤。
源尚安不敢睁开眼睛,怕得到的是再一次的绝望,他沙哑地开口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
“尚安!”源素臣出声道,“尚安,睁开眼睛看看,我回来了……洛阳、洛阳大捷!”
源尚安骤然睁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源素臣,他扶着香案,由于跪了太久,起身时竟是一个不稳,险些踉跄着栽倒。
“府君小心!”宇文瑄立即上去搀扶,源尚安却有些固执地撇开了他的手,无声地凝望着源素臣。
须臾之后,他猛地一把抱住源素臣,在他的怀里,第一次当着无数外人的面,放声大哭起来。
源素臣虽不知道源尚安在想什么,却看破了他的心思,他道:“床笫之间才是谈论风月的地方,走,我带你先回城内客栈,明日再来游览。”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相互之间又说了几句,都是剖白心迹的话,源尚安本想再说些什么,可他看源素臣实在是累,便叫他先休息了。
两人同床共枕久了,源尚安承认自己不是柳下惠,也会像凡俗之人一样动一些念头。
他方才便想跟源素臣提这件事, 可源素臣似乎真的很困倦,他也就知趣地没有开口。
源尚安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
他一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
源尚安想起自己还在洛阳的时候,有一次请乔沐苏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一块吃饭,席间有人开口调侃养男宠的汝南王,说他怎么对男人的谷道这么感兴趣。
源尚安那时候喝了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问:“男人之间,也能做那……那等事?”
朋友从容道:“能啊,用后边谷道呗。”
源尚安这回反应过来了,他立时便觉得不好意思:“这……”
“哎呦,故卿,你好歹也是有孩子的人,怎么这么害羞?”
“我听说如今这些王爷们都在打听那些没钱的修士愿不愿意进门,”有一人出言调侃道,“毕竟修士么,学的辟谷术,吃了饭能化去五谷,那里也干净——哎故卿,你师兄谢子婴他不就是个修士么?听说你曾经也想跟他一块归隐山林、潜心修炼、不问世事来着。”
“我……”源尚安举杯,却觉得尴尬万分,“别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吧。”
源尚安想到这里,苦恼地翻了个身。
翻过身来的同时源尚安就能看清源素臣的面容,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没打扰到他就好。
但源尚安本能地察觉到,雨夜里的源素臣呼吸比寻常安眠时都要急促粗重,似乎此人梦里也颇不安生。
他缓缓伸出手来,想替源素臣掖好被角。
他看不到的是,源素臣此刻如坠梦魇,周围寒风呼啸,躯体深陷血潮,梦里的人也不是人,而是从地下钻出来追魂索命的恶鬼怨灵。他们悲愤地呼号着,争先恐后地扑上来,要他偿命。
夜复一夜的噩梦让源素臣难得地感受到了倦怠,梦里他无法凭借理智镇压住情绪,而这种不可控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已经认清了梦魇,甚至只想快点结束。
源素臣犹如冷眼旁观的人,漠然地看着长剑刺穿身体,血流如注。却仍然暴戾又阴鸷地催促着,甚至想要这血泼得更猛,剑刺得更深。
忽然他看到一人提剑,试图砍向他的喉骨,他猛地发狠一把扼住了此人的咽喉。
“……你也想杀我?”
右手越缩越紧,他像头嗜血的猛兽:“你做梦。”
源素臣倏地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一幕后却愣住了。
在短短一瞬里,出于无可救药的疑心病,他竟然凭借着本能扼住了源尚安的咽喉。
“呃、呃……放手、快放手……”源尚安脸色发白,呼吸艰难,双手企图掰开源素臣的手腕,却根本使不上力气。
“……对不起,”源素臣的眸光黯了黯,松开手轻轻替源尚安揉了揉被掐得发红的脖颈,“我当你是刺客才……”
源尚安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你不必解释的。我不要紧。”
源素臣的手搭在了源尚安的面颊上:“怎么回事,睡不着吗?”
“没什么,”源尚安道,“我经常这样,吃点药就好了。”
源素臣没再说话,目光停在了源尚安红印未消的喉骨,以及打开的衣领上。
与此同时,源尚安也在悄悄凝视着源素臣的眼眸。
他从没看过源素臣这样的眼睛,带着无法掩藏的杀机和敌意,阴郁黑暗又疑神疑鬼。尽管此人极力掩饰,他却还是能从目光里看出蛛丝马迹。
“在想什么?”
“我……”源尚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对他坦言,“兄长,我想同你……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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