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把话跟你说清楚,”源晚临上身朝后靠了靠,“汾州粮仓谷物发霉,赈灾的粮食又出了问题,这可不是罢官革职那么简单,各部在紧急清点霉粮的具体数目,一旦数额巨大,皇上直接叫你人头落地也是可能的。”
“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真要是没命了,全家还得一块跟着受罪,为着你的主子,把全家人搭进去不值得,”源晚临道,“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一点,趁早如实交代,不要白白做了旁人的替死鬼。”
梁洲这会儿彻底不说话了,只是把头埋在灯火的阴影里,叫源晚临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桌上的东西你也看到了,诏狱里刑具应有尽有,最不缺的就是折磨犯人的法子,我虽然不赞成对囚犯动刑,但是这廷尉府里可不是人人都这样想,”源晚临只当梁洲是打算负隅顽抗到底,言语间便流露出了威胁之意,“我告诉你,明日若是换了人来审,到时候可就不一定会对你手下留情了。”
梁洲仍然不回话,腮帮抽搐了几下,身形有些不稳。刹那间源晚临明白了什么,一个箭步上前卡住梁洲的咽喉,让他把毒药吐出来:“来人,他要自尽!”
狱卒们听到呼唤,立刻赶了过来,大夫也被带进了牢房,掐着人中给梁洲灌了药。
眼见梁洲没有了性命之虞,源晚临跟着松了一口气,但他随即想到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这些人进来之前都经历了搜身,他是怎么把毒药带进来的?
源晚临审视的目光落在这些狱卒身上。
……莫非,有内鬼?
源尚安才从叶苏家中出来,便听温云翘说了诏狱里的事情。他眼中一凛,道:“走。”
他尚未吃饭,于是便让温云翘拎着食盒一同去了牢房。到时正见大夫给梁洲喂过了药,把人救了回来。
“你叫梁洲?”源尚安示意狱卒把食盒打开,将自己的饭食分了一半给了梁洲,“粮仓的钥匙由你来保管,怎么出了这样的问题?你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
“你的主子好手段,授意你直接在牢内自杀,不仅能守住秘密,还能扣给廷尉府一顶监管不周的帽子,”源尚安把饭菜朝梁洲跟前推了推,“他把你视如敝屣,你还心甘情愿地替他卖命?我是该说你忠心耿耿,还是应该说你执迷不悟?”
梁洲盯着面前的两碟小菜,喉结滚动,源尚安知道他是饿了,于是道:“吃吧,饿着肚子也不舒服。”
“放心,我跟你的主子不一样,对杀人灭口这种事情没有兴趣,”源尚安给梁洲摆上了筷子,平视着他,“再说了,现在什么都还没有问清楚,下手也不应该是这个时候。吃吧。”
梁洲手指微颤地碰了一下筷子,看了源尚安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夹起了小碟里的青菜送入口中。
源尚安见他慢慢放松了戒备,这才道:“看管粮仓不是什么肥缺,一年到头来拿不了多少钱,可是我派人去查了你的家,那宅子虽然小,却不是你这点俸禄能买得起的。你收了谁的贿赂?”
“我……”梁洲才把菜叶咽下去,此刻喉头一噎,神色紧张。
“有些话廷尉方才应该跟你说过了,我也就不再重复,”源尚安道,“早日交代清楚,也省得在这里日日夜夜地担惊受怕,不是吗?”
“你既然敢自尽,那就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用死震慑不了你,但是我记得你还有妻室儿女,有父母在上,”源尚安道,“你的主子为了隐瞒,想必是拿你的家人作为要挟,逼迫你自杀保密。但他视人命如草芥,你怎么就敢肯定,你一死,他们就能放过你的家人?”
梁洲猛地一颤,险些将嘴里的饭菜咳出来,源尚安给他倒了一杯水,知道他开始动摇,继续攻心道:“你一死,你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枚弃子。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你家人的性命,在他们眼里,还有什么价值吗?”
“湘君大人……我……”梁洲垂下头,一声长叹道,“如果我如实交代了,你……你就能保住我的家人吗?”
“我已经派人前去寻找,我可以向你保证,一旦找到他们,我会保护好他们的安全,”源尚安道,“梁大人,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若是能交代主谋,将功折过,或许能换取陛下宽宥。”
“湘君大人,我……我是五年之前被调到任上的,”梁洲双肩抖动着,两手在膝盖上交叉,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好似对背后主谋心惊胆战,“但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背后主使是谁,我一直都没有见过他……平日里传递消息也是他的下属差人来,每次都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他拿捏着我,有我受贿的把柄……所以也不敢去问他是谁……”
“他们给我的指示也很简单,就是每月会有一天,他们会派人来,从仓库里取粮食,我只要给他们开门就行……”梁洲道,“当然……这种事情,他们不允许我记录,也不允许我上报。”
“怎么取?一次取多少?”源尚安问,“你知道么?”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个取法,反正并不多,一次也就五六石的样子,”梁洲努力回想着,“奇怪的是,他们取了一部分,可是谷物的总量却并没有减少。不然……不然这种事情也不会五年了也没人察觉……”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取走粮食要做什么?”
“好像、好像是卖给各地的富商,以此中饱私囊……”梁洲道,“至于具体卖给了谁,我也说不上来……”
源尚安看了身边下属一眼,后者立马飞速记下了梁洲的供词,他继续道:“每次这个人派来和你打交道的下属都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好像……呃……我记得其中有几个人,我曾经在宣家看到过,多半是他们家的人……呃、唔!”梁洲话音未落,整个人抽搐起来,砰的一声朝后倒去,口中不停地溢出白沫,只剩下两指指向源尚安,“湘君……你……”
源尚安心下警钟大作,喝道:“来人!快来人!”
第92章 牢狱
源晚临听到动静,立刻踢开牢门拉着大夫闯了进来。
“怎么样?”源尚安蹲在草团上,见大夫伸手去探梁洲的脉搏,而后摇了摇头。
“……不行了,”大夫叹气道,“人已经去了。”
源尚安立刻拿过桌子上梁洲吃剩下的饭菜,递到了大夫跟前:“验一验这个。”
大夫凑近闻了闻,又叫弟子拿来了皂角水泡了泡银钗,复又将之刺入剩菜当中,银钗当即变作了青黑色。
有毒!
源尚安心头一紧,立刻拿来了食盒里剩下的一点米和菜肴,道:“麻烦您再看一下这两碗。”
大夫换了一副银钗,再次探了进去。
同样是青黑色!
源晚临面色一白,道:“二哥,那是你带来的饭食吗?”
“……是。”
饭菜里有毒。
源尚安原本是打算在审问的同时把饭吃了,正好见梁洲没吃饭,于是分了一半给他,方才若不是梁洲直挺挺地倒下去,他也准备动筷了。
只差一点,死的人就是他了。
即便沉着冷静如源尚安,此时此刻也不免觉得难以喘息。比起人心险恶,这样的阴差阳错,这样的天意弄人才是防不胜防。若是他方才真的将饭菜吃了进去,眼下只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源尚安伸手去掏手巾,擦去了颈上的冷汗,仍然觉得心有余悸。
“……怎么办?”源晚临问。
“这件事瞒不过的,”源尚安道,“如实上报,你我马上进宫去见皇上。”
“好,”源晚临提醒道,“二哥,路上多加小心。”
不消多时,沈静渊那里便得到了消息,他揉了揉眉心,道:“梁洲和其他人一块关在牢里,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情?”
“回陛下的话,”源晚临道,“此人一开始就动了自杀的念头,因为拯救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不成想湘君大人在审问之时,把自己的饭菜给了梁洲,这才让他中毒身亡。”
宣槐序死后,沈静渊选了中立的叶苏作为太傅,此刻他听了这话,出列道:“陛下,那这么说来,这个人原本是冲着湘君大人去的,只是阴差阳错之下毒死了梁洲。”
“源尚安是朝廷命官,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谋害当今丞相的弟弟?”沈静渊的话里含了几分对于源家的不满,“那不是自寻死路吗?这样下毒手,为的是什么?”
源晚临垂首道:“回陛下,个中缘由暂不明确。”
“你是廷尉,”沈静渊道,“什么也没查出来吗?”
“事发突然,”源晚临道,“廷尉府刚刚才开始调查,而且……”
他和几位同僚对视了一眼,才继续道:“而且微臣刚刚着手开始调查,那做饭的厨子就已经……就已经服毒自尽了。”
沈静渊不自觉地朝后靠了靠,道:“这是要杀人灭口,以防被你们查出来什么线索。”
“皇上圣明,”源晚临道,“微臣认为,下毒之人和粮仓一案的背后主使应该是同一批人,目的就是阻止案件的调查。”
“查,必须彻查到底,”沈静渊严肃道,“不然真要无法无天了。”
旋即他看向源尚安,道:“爱卿,此事既然是冲你而来,你可要暂时避一避风头?毕竟他们若是想要取你性命,应该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谢陛下垂怜,”源尚安撩袍下跪道,“但微臣既然提出来了立案调查,就不应该半途而废。陛下若是在这个关头撤换了微臣,反倒是向他们让步,让他们觉得这种威胁的办法有用,往后恐怕更难办了。”
沈静渊仔细想了一阵,才道:“爱卿说的在理,这样吧,这几日案件没有查清楚之前,朕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
“谢陛下。”
等到御前的人都离去之后,沈静渊才叫了言枫华出来,问道:“方才他们的话你都听到了,言榶,朕问你,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沈静渊既没有完全信任言枫华,也没有全然置之不理,他在试探此人,试探他是否能作为自己的心腹培养。
“陛下,微臣以为,这些都只是源家的一面之词。”
“哦?”沈静渊随手翻开一本奏折,“此话怎讲?”
“饭菜里有毒不假,可为什么他们就一口咬定,这件事是有人想要暗中谋害他们的人?”言枫华道,“为什么不能是源尚安的苦肉计?他先故意给自己的饭食里下毒,再把这份有问题的菜肴拿给梁洲吃,事后再装作有人暗害的样子。”
“不然,要怎么解释好好的饭他自己不吃,偏偏拿给了梁洲吃?这也太过巧合了。”
“朕懂你的意思……”沈静渊斟酌道,“但是、但是源尚安他好端端地,跟朕演这一出苦肉计干什么?”
“那就要问他自己了,”言枫华的微笑转瞬即逝,“或许他是要借此机会,让陛下下定决心清除一些对源家不利之人,也未可知。”
“是与不是,自有分晓,”沈静渊淡然地用朱笔写了批示,又拿过来了下一本奏折,“朕已经派了人保护他的安全,他要是有什么可疑的举动,朕岂能不知?现在何必着急下结论。”
言枫华没料到沈静渊已经磨练出了心机,愣了愣才道:“……是,陛下圣明。”
梁洲的死讯和有人试图毒杀源尚安的消息一并传入了观雪阁。
源素臣知道没出事之后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又警惕起来:“这种脏东西怎么能到他饭菜里?”
“……丞相大人,”温云翘道,“自从、自从云千叠死了之后,病梅馆里的守卫确实大不如前。有几个侍卫听到了消息,偷偷溜了回去,湘君大人就只好招新人来,这才给了一些人以可乘之机。”
源素臣心头一震。
云千叠是他授意杀的,他总觉得这等祸患不能久留,却不想因为一道命令,给了源尚安带来了一个更大的危机。
源素臣单手扶着额头,他很少反省自己,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想,自己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他总觉得未竟的事业太多,能抓紧便抓紧,生怕自己还未完成,便提前倒下,所以他一刻也不愿意耽搁。
“丞相大人……”
温云翘递上了一份名单,源素臣方才沉浸在情绪当中,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需要勾决的名单,”这上面有温氏的族人,故而温云翘神色有些落寞,“丞相大人若是查验无误,就要报给陛下勾决了。”
源素臣快速扫了一眼,名单上是温亦衡和宣姚,还有其余几十个死囚。
大魏自太武帝以来,便实行死刑复奏制度,一切判决死刑的案件,最终都要呈交给皇帝,由他们亲自进行确认,才可以挑选秋冬之季进行处决。
想到温云翘也是温家之人,源素臣道:“你要去跟他们见最后一面吗?”
温云翘猛地抬头,眼眶微热:“……谢谢丞相大人好意,不用了……”
“我父兄早已病逝,母亲改嫁了他人……”温云翘嗫嚅着道,“这里、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源素臣似是被这句话勾起来了无限的怅惘和伤感,他一瞬间理解了温云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以后就把这儿当做你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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