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楚昀的眼珠子转了转,“哦,湘君大人,那边马上开仓发粮,人太多,挤得很,您现在要去,只怕不大方便。”
“正因为人多,才要去看看,”源尚安道,“人一多,就容易出事嘛。”
“湘君大人……”楚昀侧身挡在了源尚安的前路上,“这等小事就交给属下们去做……”
源尚安道:“奇了怪了,我不过是提议巡查一下粮仓,你为何三番两次地阻拦于我?莫不是你心里有鬼?”
随后他眼神示意宇文瑄,后者立刻道:“楚昀,若真是粮仓有什么问题,我劝你尽早交代,或许可以罪减一等。”
楚昀跪了下来,道:“湘君大人……算是小的求您了,这粮仓,真的看不得……要出人命的啊!”
源尚安不再看他,肃然道:“宇文瑄!”
“是!”宇文瑄大手一挥,几名军士一拥而上,轰的一声将粮仓大门撞开。
大门敞开的一刻,里头的一切一览无余。
仓库里,竟然全都是已经腐烂发霉的粮食。
第89章 医道
宇文瑄眼疾手快,转眼之间已经按住了楚昀,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宇文瑄,”源尚安抓了一把发霉的谷物,险些在手里捏成了碎粉,“把他带走!这里的人都一并押下去!”
“是!”
楚昀倒是不卑不亢,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源尚安抱了抱拳,道:“湘君大人,再会了。”
“宇文瑄,带人把粮仓围住,同时立刻封锁消息,以防有人销毁证据,”源尚安立即下令,“萧见尘,你同我一块去找我兄长。”
“府君保重!”
“义父……”萧见尘担心源尚安的身子,上去架着源尚安的身子。
“……走,”源尚安连连喘气,心头犹如滴血一般,“不要因为我一人而耽搁……”
那头源素臣才下令罚了这些偷工减料的官吏一年俸禄,就听属下道:“湘君大人来了。”
“什么?他?”源素臣道,“我不是叫他……”
“……兄长,”道路的尽头传来源尚安的声音,萧见尘半架着他朝源素臣走来,“粮仓、粮仓有问题!里面几乎都是霉粮……”
他说罢,左手五指一松,那腐烂发臭的谷物顺着指缝落在地面,源素臣还未作答,就看见源尚安一手死死按着心口,整个人朝后倒去。
“义父!”
“尚安!”
“……湘君大人!”
耳畔混乱的呼唤渐渐微弱,合眼前的那一瞬间,源尚安看见源素臣几近抛下一切朝自己跑来。
源素臣一路把他抱了回去,大夫得了令,立刻下去熬药,他吩咐了几句,就守在源尚安身边。他先动手解了源尚安的衣领,见心口裂痕处隐隐渗出血来,取了干净的手巾一点一点给他擦净,又换了一副药轻轻敷了上去,像年少时一遍遍给病人做过的那样。
若不是世事难料,或许他如今应该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医师。
他从前四处流浪,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店里的活儿,老板却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渐渐的,他也开始琢磨,自己在这洛阳城内累死累活地当牛做马为的是什么?
琢磨来琢磨去,他发现这样的人生其实一眼就能望到尽头。那点铜钱不够他娶妻生子,更不够他买马定居,倒不如拿来挥霍,能快活一天是一天。
于是他开始朝勾栏那里跑,他年纪小,没想过跟其间舞妓春宵一度,便拿钱打赏,听她们唱曲解闷。或者去城郊打猎,一玩就是一天。
很快他就因为过度的放纵而病倒了。
四处行医的大夫凑巧捡了他回去,顺手一副药救醒了他,而后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劝这年轻人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大夫的言语很温和,可在源素臣听来犹如两记清脆的耳光扇在面上,痛得他无地自容。
大夫免了他的草药钱,源素臣却执意要给他打工偿还。两人客气了一阵,大夫见拗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摸了摸下颌,点头答应了。
源素臣白天替他磨草药,顺便干点零活,夜里便挑灯苦读,同时不忘习武。大夫见他好学上进,不免起了一些爱才的心思,治病救人之余也会教他一些医术,偶尔也同他谈天说地。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大夫上了年纪,记性开始不好,对于身边的几个小弟子开始时不时地想不起来名字。
“源素臣。”
“……哦,哦哦哦……源素臣,源素臣……”大夫从厚厚的医书后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又开始糊涂起来,指了指自己,“我叫阅千秋。阅是已阅的那个阅,江湖人称悬壶子……”
“知道,您今天已经说了三回了。”
“啊?哦哦哦……我又忘了……”
“来,源……呃……”阅千秋努力想了一阵子,最后决定放弃:“小源呐,过来吃葡萄,前两天有个富商送过来的,说是谢礼。”
阅千秋招呼了一阵,发现源素臣在低头看一封信件,人没动,于是干脆端着葡萄走了过去:“看什么呢?”
“……家里寄来的信件,”源素臣道,“我弟弟写的。”
阅千秋刚才还在美滋滋地嚼着葡萄,听到弟弟二字不知为什么顿了一顿,葡萄皮忘了吐掉,直接咽了下去:“……你还有弟弟啊?”
一旁吃葡萄的弟子插嘴道:“先生,您从前不是说您家里头也有个大哥吗?”
“……那都多少年了,”阅千秋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要去拿下一颗葡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小源呐,来来来,吃葡萄,”阅千秋把一串葡萄塞到了源素臣手里,以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道,“有兄弟是件好事,你往后可要好好对你弟弟,别欺负他,有什么话尽早说……要是闹不愉快了,也不要一直僵着,兄弟嘛,到底还是比旁人要亲的……”
“……吃,吃葡萄啊,看我干什么?哎,你不吃我可都吃完了啊。”
“先生怎么不回去看看先生的兄长?”源素臣擦干净手,捏起了一颗葡萄。
“……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
源素臣把葡萄塞进嘴里,笑了几声,不再过问,又专心去看书。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时间推移,阅千秋收的几个学徒陆续离开去外闯荡谋生,医馆渐渐冷清下来,最后还剩下一个源素臣。
“……小源……你怎么,怎么不走哇?”阅千秋病入膏肓,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他们可是都去外头、去外头闯荡江湖了,咳咳咳咳……”
“我没那个钱,”源素臣同他实话实说,“再说了,我是质子,一旦出去洛阳城,就是死路一条。”
“哦、哦……”阅千秋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艰难地大口喘气,“对了……你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
“源素臣。”
“源素臣、源素臣……”阅千秋喃喃自语,两眼无神地望着昏黄的屋顶,“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还是、还是谢谢你啊……至少还有一个肯替我收尸的人……”
阅千秋翻了个身,正对着源素臣,道:“既然你暂时不走了……那就陪我说说话……”
话虽如此,可几乎都是阅千秋在自言自语。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到了他这里恐怕成了“其言也多”。阅千秋拉着源素臣的手,开始絮絮叨叨:“其实、其实我骗了你很多年……我、我不叫阅千秋……”
源素臣长眉一抬,好奇着下文。
“我……我叫岳观世……”阅千秋叹息道,“可是我跟我哥哥闹翻了,所以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了……我觉得对不住他,一直也无颜去面对他,所以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号……”
“我做了错事,所以受到了惩罚,被流放到了西北边疆,直到十多年前大赦天下才回来……”岳观世呼吸沉重,“然后就拾起来祖传的手艺,开始治病救人……哦,对了,好孩子,我有一样东西留给你……在那边柜子底下,你搬开就看到了……第二个暗格里……”
源素臣牵着岳观世的手,用脚把柜子朝旁边踢了踢。
那里是一箱银两,还有一柄宝剑。
“我瞧你日日习武苦练,所以想把它赠予你,此剑名朱厌,与上古凶兽同名,象征兵燹,传说非大智大勇者不能镇住……”岳观世冲他笑了笑,“我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不过我总觉得你可以……那些银两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留着也没用,你拿去吧……”
“……对啦,好孩子,你以后打算像我一样做大夫吗?”
“我不打算做大夫,”源素臣冲他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了,没法继承您的衣钵。不过我想做的事情,跟大夫差不多。”
“……什么?”岳观世听得迷迷糊糊。
“先生医人,我打算医国。”源素臣道。
岳观世努力眨了几下眼睛,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小,似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
“源、源素臣……”这一回岳观世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跟父亲一样做大夫吗?不仅仅是因为谋生……”
“我在流放地见过了太多的死人,白骨如山,活着的人日夜挣扎哀嚎,太惨了、太惨了……他们也是人啊……他们不应该这样活着……所以我下定决心,拾起医术来……”岳观世呼吸急促,消磨着回光返照带来的最后一些气力,“但是、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源素臣……我、我不是神,我救不了所有人……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加速病人的死亡……”
“最初的时候,每死一个人,我就会大哭一场,因为我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是后来,我渐渐地开始冷漠、冷血,开始学会无动于衷,因为我见过太多的生死……我已经知道人是有局限的……所以我逐渐麻木,行医对我来说也不再是追求,而是一件单调的活动,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到底为什么选择了做大夫……”
“现在、现在看到了你,我好像、好像明白了……”岳观世道,“但是、但是源素臣啊,你选了一条比我更为坎坷的路啊……等你经历过我看过的一切……你就会明白我的心境的……”
“我知道,您所说这一切,我都见过。”方才岳观世所言种种,亦是源素臣这些年来的写照,他像是回答岳观世,又像是对过去的自己说话:“但正因为见过悲剧,才要阻止它们再次上演,这不也是身为大夫的职责吗?”
“……那、那我祝你一路顺风……”岳观世拉着源素臣的手,似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对了,你若是能、能碰见我兄长……记得代我跟他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
说完那句话,岳观世带着遗憾合上了双眼,泪水沿着额角滑落。
源素臣轻叹了一声,用拇指替他擦去了那道浊泪。
他用那些银两给岳观世打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一个人用独轮车拉着尸身,把他安葬在了城郊的山脚下,只是取走了那把名唤朱厌的剑,没把银两据为己有。
临别时同岳观世说过的话依然铭刻在源素臣心里。
先生医人,我愿医国。
第90章 暗流
大魏已经病入膏肓,这是多年前两人无声的共识。
但治国平天下任重而道远,前途未卜,源素臣和源尚安心里都清楚,他们很有可能会倒在半路上。
源素臣伸手抚摸着源尚安的侧脸——但不能是现在,绝不能……
乌黑的药汁被灌入喉间,源尚安轻轻咳了几声,神志却还没能恢复清醒,药水随着呛咳溢出,源素臣把源尚安从后面抱起来,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再喂药。
这夜源素臣一直抱着源尚安,不敢闭眼,怕自己睡过去。源尚安由于疼痛,睡得极不安稳,源素臣就抱紧他,轻轻哼着歌。
他十二岁左右便一个人来了京城,为了生计不得不学习汉文,因而鲜卑语慢慢地也就生疏了。是以源素臣时常看不懂鲜卑文的书信,还得叫源尚安来为他翻译成汉文。如今给他哼唱的歌谣,还是程焉如小时候哄源素臣之时唱的,词文大意是在描述北方富饶的土地,并希望孩子的生命能像小草一般坚强。
然而源素臣对于歌词记得很是模糊,调子虽然是对的,可是发音很不标准,源尚安醒过来之后,便哑声道:“兄长,唱错了。”
源素臣让源尚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俯首下去同他额头相抵,确认源尚安没有发烧之后才道:“那你往后可要教教我,唱一个对的给我听。”
源尚安靠在源素臣的怀抱里,恹恹答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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