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云翘含着眼泪,轻轻嗯了一声。
名单递交上去之后,源素臣再一次走入了死牢。
上一回他来到这里,是给宗楚宁“送行”。短短几年之后,他又一次涉足了此地。
这一回的狱卒们明显学聪明了,知道源素臣要来,提前就把牢房和走道内打扫干净。是以源素臣顺着石阶向下之时,竟然没闻到一星半点的腐臭味。
宣姚带着镣铐,牢门外略过灯火的那一瞬间甚至让他有些晃神。好半天之后,他才认出来铁栏杆外头的人是源素臣。
“……是你啊。”
宣姚坐在草团上,也不行礼,有了宗楚宁的前车之鉴,他对于源素臣的到来并不意外。宣姚自言自语道:“丞相大人也是来送我上路的吧。”
源素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笑道:“你们昔日为非作歹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宣姚调整了坐姿,笑道:“源素臣,你既然已经决意杀我,又何必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不过是为了自己大权独揽而排除异己!你把我们踩下去,这样你就可以权倾朝野,甚至改朝换代了!”
源素臣对于这番攻讦早已习惯,他像是在听着一场跟自己全然无关的点评,随后冷漠道:“宣姚,即使没有你铤而走险,凭着你们倒卖粮饷,也是死罪一条。你死与不死,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风水轮流转,”宣姚指了指肮脏的地面,向着源素臣高高地昂起了头,“源素臣,今日在这里的是我,明日就有可能是你。你真以为凭着你一个人,就可以撼动世家百年的根基了,就能澄清天下冤屈了?哈哈哈哈哈,笑话!”
“源素臣,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虽然一直有人干这种在你眼里必死无疑的勾当,却没有人彻查,甚至连两任先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宣姚道,“因为这朝堂的所有人,都是一丘之貉。一年到头来累死累活战战兢兢,谁不想捞点油水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世道如此,人心如此,源素臣,你又能做什么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源素臣,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这句话,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抓住别人的一点小过错就苦苦相逼,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宣姚又道,“再说了,那是灾民,饥不择食的灾民!你以为他们会对粮食有什么要求吗?错了,大错特错!他们只要能活着,什么东西都能吃。一斤米,掺半斤沙土,那是物尽其用,那是拿它们去救更多的人。”
“源素臣,这世上哪有你这么认死理的人?何况你有什么资格认死理啊?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句,你们源家那是从西边逃回来,被我大魏收留的一条狗!”宣姚疯癫地大笑起来,“就凭你一个源素臣,哦,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源尚安,你们两个人,就想澄清天下救国救民了?!”
然而他的笑声下一刻便戛然而止了。
因为宣姚看见源素臣冲着他笑,毫不在意道:“杀了他,五马分尸,然后喂狗。”
第93章 陪葬
宣姚下意识地朝后一缩。
他在这昏暗的囚笼里想起了宗楚宁的结局,丝毫不怀疑源素臣会把方才的话付诸实践。
“……源素臣,”宣姚的身躯微微颤抖着,胸膛不停起伏,“你敢……”
“那你说说看,”源素臣道,“我为什么不敢?你早就是一个死人,至于怎么死,你自己说了不算。”
“你不敢,源素臣,你不敢!”宣姚挣扎着抓住铁链,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大魏死囚都要天子复核……你怎么敢、怎么敢绕过陛下直接动手?!你好大的胆子!”
源素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几近疯癫之下的自言自语,而后道:“你的遗言说完了?”
“……”
宣姚又坐了回去,那目光带着天生的鄙夷:“源素臣,你该死!”
鄙夷之中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
宣姚再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自小受过的教育让他在临死之际还不至于惊慌失措。这份惧怕并不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宣姚抬头仰望着源素臣,突然觉得这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头饿狠了、开始目露凶光、打算扑上去咬人皮肉的野狼。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宣姚的衣裳蹭到了爬满青苔的墙壁,湿臭的水珠沿着他的脖颈滑下,“源素臣,你必定不得好死。我今日在此地,祝愿丞相大人来日死无全尸、万人唾骂!哈哈哈哈哈……”
宣姚说完这句话,垂下头又开始疯子一般地大笑起来。他在狱中备受煎熬,笑声渐渐被剧烈的咳嗽声取代。
“……源素臣,你恨我们入骨,一定要除之而后快,可是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你们源家,”宣姚猛咳了几声,才平复过来,“你们同我们到底有什么区别?大家都在这浑水里争权夺利,谁的手都不干净,凭什么你们源氏一族到头来还要摆出一副圣贤忠良的面孔示人?源素臣,你扪心自问,你对陛下,就那么忠心耿耿吗?!你敢说你自己对于九五之尊的位置,就没有动过一点念头吗?!”
源素臣正要说话,漆黑的走道尽头却响起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从来论迹不论心,论心古来无圣贤,”源尚安脸上发白,右手扶着心口慢慢走近了宣姚的牢房前,“宣公子,你讲这样的话,就证明有些道理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大魏根本就不是什么盛世天下,这些年来只是靠着一批又一批的官吏粉饰太平、欺上瞒下罢了,”源尚安的语音仍旧温和,“如今需要的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是力挽狂澜的领袖,否则大厦倾覆,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当然,前进的路上总有很多始料不及的事情,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自然也就会出现一些无法阻止的悲剧。”
宣姚怔了一下,随即扯动嘴角,语带讽刺道:“源尚安,你不用替源素臣这个伪君子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伪君子,”源尚安轻声笑了笑,“宣公子,梁洲的供词里,指认宣家涉嫌参与过倒卖粮食一案,您似乎没有资格指责旁人。”
“说起来奇怪得很,你们年年盘剥了这么多还不够,非得再去打粮食的主意,”源尚安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你有今日也是必然。不过单凭你们一家,只怕瞒不了五年之久,你上头还有谁?”
宣姚歪了歪头,像是要故意气他:“我不知道。你要是把我放走,或许我能想得起来。”
“宣公子,不是我不放你走,”源尚安将他所谓的一线生机慢慢掐灭,让他跟着自己的思路走,“你在牢房里,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是重犯,每日每夜都会有人专门看管。可是你一旦踏出此地可就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你早就已经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甚至还是一个不会保守住秘密的人,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们有必要留你一命吗?到时候别说五马分尸了,血肉模糊、脑浆涂地也是有可能的,恐怕还不如喂狗吧。”
“……源尚安,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宣姚试图用冷笑来掩盖着自己的慌乱,“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李鹤庭,我不怕死,要动手就动手。”
源尚安同源素臣对视一眼,暗示此事可交由自己,随后扶着铁栏杆,慢慢蹲下身来同宣姚对望,道:“宣公子,你可知道你定的是什么罪名?是图谋不轨,刺杀朝臣,这个罪重在图谋不轨四个字,若是皇上决意勾决,到时候株连你全族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也是混迹官场的人,应该知道这么做不值得。”
“你若是愿意检举这背后之人,我会立刻将这件事报给皇上,”源尚安道,“将功折罪,你和你的家人们虽然活罪难逃,但或许有希望免于一死。”
“源尚安,你少在这里跟我假惺惺,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心要我死的人是陛下吗?”宣姚讽刺地笑着,“是你们!是你们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这回轮到源尚安想不明白了,他道:“宣公子,你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哪一句不是在帮你寻找生路,给你提供机会?我要是真的想将你逼入绝境,那你绝对活不到今日。”
“我不明白,你一人一心求死也就罢了,你为何还要拉着整个宣家一起下水,给你陪葬不可?”源尚安道,“为的是什么?就为了一个宁死不屈满门忠烈的名声——这名声还未必能真的得到。宣公子,做人不可如此自私自利。”
“……其实我的生死对你来说并不重要,源尚安,你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尽快破案的工具而已,案子一旦破了,你们源家手里就多了一个筹码,”宣姚抓着栏杆站起身来,“但是多了一个筹码又怎么样?你们照样赢不了我们,源尚安,我敢跟你打赌,赈灾案到了最后,一定会不了了之,你们什么也别想获得!因为这就是欲望,是人心,你们是赢不了的。因为这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大公无私的人!不说远的,就说你们的人,你看看那个土匪出身的韩峥,看看那个当年弃城而跑的费潇,你真觉得他们会跟着你们无私奉献到最后一刻吗?”
“源尚安,你也好歹是岳时初的学生,怎么不学学你的先生?急流勇退,归隐山林,保全自己的后半生,”宣姚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岳时初比你聪明多了,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知道自己回天乏术,所以不求什么兼济天下,只求独善其身。”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源尚安两手撑着膝盖,在源素臣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第一次对于自己的先生表示了不赞同,“大厦将倾,没有人能真正在乱世里独善其身。”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们……源素臣,源尚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像你们这样的蠢人,”宣姚不看源素臣,也不看源尚安,独自一人在灰暗的牢狱里高声笑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源尚安猛然推开源素臣的手腕,冲着狱卒道:“拦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狱卒打开牢门的那一瞬,宣姚已经砰的一声撞上了石墙,血沿着额头流了一地。
狱中一瞬间只有呜咽的风声。
源素臣进门拖起宣姚的身躯,把手伸过去试探鼻息和脉搏,污血滴了他满手。末了,源尚安听见他道:“……死了。”
“又死了一个人……”源尚安唇色开始不正常地泛白,瞳孔中映着宣姚逐渐冷却的尸体,“兄长,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总觉得调查每深入一步,就会有一个相关的人死去。”
“……源晚临那边已经调换了狱卒,三人为一组看守,”源素臣道,“总不会……”
源尚安不再说话,萦绕在心头的不安感却挥之不去。
他望着小窗外的天空,已是入夜时分,冬夜漫漫,仿佛望不见尽头。
“为什么这么做?”源晚临面对着五花大绑的狱卒,语气严厉而冷酷,“我上任伊始就跟你们说清楚了,不要干这种勾当。”
梁洲自杀未遂那一回用的毒药,是诏狱里的狱卒夹带给他的。这件事查起来容易,因为人都在廷尉府上没有离开,源晚临只要下令一一排查,自然能抓住人。
“毒药哪里来的?说,”源晚临道,“说不上来,我就送你去见阎王爷。”
狱卒瑟缩着身子,被源晚临拿着佩刀了结抵着咽喉,死亡将至的恐惧让他如临大敌,他哆嗦了一阵子,终于道:“我我我、我说……是、是……北海王、北海王授意的……”
“……北海王?”仿佛脑中某根弦被人轻轻一拨,源晚临恍然,心道:“莫非二哥饭菜也是此人授意之下动的手脚?”
他心念电转,决心遣人搜集证据,于是收了了结入鞘,冷然道:“滚进去吧,没你的事了。”
“……是、是是是,”那狱卒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进了牢房,“大人、大人您慢走……”
后几日源尚安去廷尉府之前,顺道去了一家贩卖早点的酒楼,开口问老板娘要了两份包子。
等包子的时候,源尚安听见楼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唱声,随口问道:“这么早就有人过来听唱曲啊?”
“嗨呀,您有所不知,这曲子是这两天新流行起来的,好多人都爱听,”老板娘一边给源尚安包着包子一边道,“讲的是江家小姐和柳家公子的故事。”
源尚安一怔,想起江闻月来:“江家小姐和……柳家公子?”
“哎呀,唱曲嘛,公子考究这么多干什么?”老板娘呵呵地笑着,“曲子里说是个可怜的姑娘,本来和对方私定终身,却被人硬生生地拆散了,最后郁郁而终……这要是真的,岂不可惜?”
源尚安听到这里直接起了身:“姑娘,我问你一件事,这个曲子里,拆散鸳鸯的人,是不是……叫源尚安?”
第94章 特别篇4:源素臣饲养指南
源素臣饲养指南
尊敬的用户:恭喜您获得了一只由幽界源氏生产公司生产的源文君,为了保证您的人身安全,请仔细阅读说明书,并严格按照说明书使用。
姓名:源素臣(源文君)
制造商:幽界源氏生产公司
所属种族:鲜卑
生产地:幽界
生产日期:2020年6月4日
高度:186cm
配件:左使黑色常服三套
佩剑一柄
白色医生服装两套
手帕若干
古籍一套
注意事项:源素臣是一个很能接受新鲜事物的人,一般来讲,他不会拒绝您给他的东西,由于良好的风度,即使不喜欢一般也不会当面为难您。但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考虑,请您不要给他尝试诡异的衣服搭配(如少女粉、奶奶灰等)或者弄乱弄脏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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