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黎在穆晚襟的催促中下了马车,一路上琳琅的夜市让他有些目不暇接。
“听闻浔河上今夜有画舫,”穆晚襟拉着穆黎的手,穿梭在人群中,他拔高声音补充道,“十一哥哥陪我去上边凑凑热闹可好?”
许是太久未曾同游,穆晚襟格外兴致高昂,一路上说个不停,对穆黎的称呼也是左右一口“哥哥”,倒真像寻常兄弟一般亲密无间。穆黎早已习惯了他这撒泼模样,也没有开口说些扫兴的话,只是由着对方的性子去了。
“哥!”穆晚襟回过头,声音雀跃,“哥你看,那边好像有人在捏糖人!”
穆黎摸了摸穆晚襟的脑袋,“想吃便去吧。”
穆晚襟得到允许,便兴高采烈地朝街边那捏糖人的手艺人处奔了过去,临了还冲着穆黎招手,兴冲冲喊道:“哥,快些来!”
穆黎加紧了些脚步,走到那摊子前,只见那方不大的柜子上摆满了琥珀色的糖人,用一根根竹签串起,亮油油的。
“老人家,这糖人怎么卖?”穆黎问道。
被问到的老人将手中刚刚做好的小糖人递给了站在一旁等待的孩童手中,笑呵呵地回道:“三文钱一串,五文钱两串。二位公子想捏个什么样的?”
穆晚襟看了眼穆黎,嘻嘻笑道:“能捏人像吗?替我捏个我家兄长如何?”
那老人闻言也笑了,打趣着说道:“小公子,这糖人是要吃进肚子里的,若是照着你兄长的模样捏出来,你是吃还是不吃呀?”
穆晚襟摇起折扇,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扇面上,摇摆间光影交杂,煞是好看。
“那自然是要吃的。”他笑道。
穆黎敲了敲他的额头,“又在说些不着边的话了。老人家莫要听愚弟胡言,随意捏个花鸟兽虫便是。”
穆晚襟俯下身去看插在柜头已经做好了的糖串,那柜子上摆放的蜡烛烧得正旺,火光明亮通彻,照得他那双眼睛清亮如秋水。
“既然如此,那老人家替我捏只蝴蝶吧!”穆晚襟站起身,搂住穆黎的胳膊,仰面问道,“哥呢,想要个什么样的?”
穆黎本就对此物不甚感兴趣,只是随着穆晚襟的喜好跟来罢了,他摇了摇头,随口道:“那便与你一样吧。”
那老人应了二人一声,大抵是蝴蝶这样普通的形状他早已了然于胸,不消半刻便已经将其制作完毕。
穆晚襟接过那对形态不一的蝴蝶,对着灯光欢喜地反复把玩。穆黎笑着摇了摇头,从腰间钱袋中掏出一锭银子,递到老人手中,“老人家,这银子你拿着,今夜除夕,早些收摊回去与家人团聚吧。”
老人又惊又喜地推脱了一阵,见穆黎离去,才欢欣地收起银子,对着二人的背影连连致谢。
“十一哥哥出手真是阔绰。”穆晚襟口中叼着糖人,口齿不甚清晰地随口揶揄着。
穆黎停下脚步,看着穆晚襟的脸直皱眉,“多大的人了,嘴边吃的都是。”
他伸手替穆晚襟擦唇边的糖印,谁知穆晚襟拉住他的手腕,在他手心舔了一舔。那湿热的触感让穆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见穆晚襟仰起面,上头是某种恶作剧得逞的稚气笑容。
穆黎轻咳一声,收回手,“天色不早了,快些去浔河边上吧。”
穆晚襟将手中的糖人咬碎,像个孩子一样拉着穆黎一路朝浔河奔去。
待二人登上画舫时,穆黎身上都出了些薄汗,穆晚襟倒是神色平常,吵着要去前面人多的地方凑热闹。
那处聚了不少人,走近一看才知是画舫的主人在邀人猜灯谜。高台处的粉衣女子正与人说着些什么,见穆黎与穆晚襟二人神容华贵,与寻常公子哥不同,便示意一旁的伙计上前搭话。伙计收到粉衣女子的眼色,立马笑脸迎了上去。
“二位爷可要一起来寻个彩头?眼下还有一道字谜未被猜出,这题的奖品是蓝田玉佩一枚,是咱们家小姐从玉川寻来的上品佳物。”那伙计说罢,身后跟着的随从将手中托盘上盖着的丝绒红布掀开,上面摆放着一块光泽莹润的玉佩,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穆晚襟看了眼穆黎,穆黎点了点头。 “谜面在何处?”穆晚襟问道。 伙计从托盘上拿起一枚签子,递到穆晚襟手中,穆晚襟略略扫了一眼,又递给了穆黎。 穆黎低头看着签子上的谜面,低声读道:“拱手作别,再会有期。”
他的拇指在竹签上方摩挲了片刻,随后抬眼望向伙计,“谜底当是个「月」字。” 那伙计未料到对方会这么快猜出,心下纳闷,但面上还是得体的笑,“恭喜这位爷,您猜对了,只是这谜底何解,还需您细细说明。” 穆黎不想与人多费口舌,便看了眼穆晚襟,穆晚襟会意地接过话端,笑道:“这是个简单的拆字谜,「拱手作别」,那便只剩下个「共」字,「再」作「二」,与「共」合为「其」。”
穆晚襟将扇柄在竹签上敲了一敲,“「期」与「其」所差的,唯「月」字耳。”
一旁的粉衣女子听罢,拍着手走近,“二位公子果然聪颖过人,小女子佩服。”
穆黎扫了一眼来人,略略颔首。
粉衣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穆黎,殷红的唇畔噙着笑,“正所谓「头顶月是天边月,眼前人乃意中人」,此夜良辰,这题倒也衬景。”
穆晚襟轻笑一声,“可惜今夜是朔月,这位姐姐怕是与月无缘。”
粉衣女子面上神情微微一滞,随后又笑道:“公子真会说笑。小女子姓柳,名红蔻,敢问二位公子尊姓大名?”
穆黎还未作答,穆晚襟摇开折扇,半遮着面,“这位姐姐,字谜我家兄长已经猜完了,不知玉佩何时可以奉上?”
名唤柳红蔻的女子愔愔笑着,“公子请放心,玉佩自当为二位公子奉上。”
她从身后拿起那摆放着玉佩的银盘走了过来,恰巧船身被风浪吹动,刹那的起伏,柳红蔻一时未站稳,超前几步踉跄,手中的玉佩随着银盘一同倾覆在半空中,朝着穆黎砸了过来。
穆黎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想伸手去挡,但穆晚襟却反应更快。只听“唰”地一声,穆晚襟将折扇打开,挡在穆黎面前。那银盘被扇面挡住弹开,而玉佩却被扇底风震碎,在空中裂作碎片,划破折扇的纸面,在穆黎面颊处划开一道不算深的伤口。
穆黎皱了皱眉,抬手去触碰那道口子。穆晚襟飞快扫了眼穆黎脸颊上的伤痕,冷着面几步朝前,将还倒在地上的柳红蔻提了起来。
“你这是在找死?”
柳红蔻还未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就感觉脖颈间一片冰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脖子上抵着把折扇,白玉扇端闪着一道寒光,竟是一面锋利的刀刃。
“公、公子息怒……”柳红蔻往后瑟缩着身子,生怕那刀刃将自己划伤。
“十三!”穆黎出声叫住穆晚襟,“我没事。”
穆晚襟回过头,灯火映照下的他眉眼精致,凛凛的夜风将他墨色长发吹乱,玉带与发丝一齐纠缠,在空中遥遥地飘着,如画中谪仙般引人侧目。
他眼中的狠戾早在回头的刹那已消散得几不可查,只是那抵在柳红蔻脖颈处的刀刃却好似越发凶狠,细密的血珠从那片白皙的皮肤中渗出,如红蛇吐信般顺着扇端蔓延至穆晚襟执扇的手中。
“公子!公子!——”
柳红蔻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尖叫。一旁的伙计们也纷纷围上来,穆黎忙走上前来,拉住穆晚襟的手腕,“襟儿,放开这位姑娘。”
穆晚襟冷冷地瞥了一眼柳红蔻,如弃置敝履般松开了对方的衣襟,将折扇收回。
看到穆黎脸颊上的伤口,穆晚襟心中满是自责。方才扇面蓄力过重,未曾想会将那玉佩震碎,反倒伤了穆黎。
“疼吗?”穆晚襟轻轻抚上穆黎的脸颊。
穆黎安抚性地拍了拍穆晚襟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沉声道:“无碍。”
他看了眼被众人搀扶起来还惊魂甫定的柳红蔻,走上前去,“柳姑娘受惊了。方才事发突然,我家弟弟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柳红蔻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中只道你家这个弟弟差点就要了她的命,如今却只是这样风淡云轻地一句“冒犯”了事。但面上碍于人多眼杂,这二人也不似好惹的主,只得吃瘪笑笑:“一场误会,公子无事便好,只是这玉佩仅此一块……”
“玉碎平安,姑娘,就此别过。”
穆黎与柳红蔻作别,拉着穆晚襟下了船。
“下次莫要这般冲动了,知道吗?”
“襟儿知道错了,”穆晚襟摇着穆黎的胳膊,“待会咱们去哪玩儿?”
“都什么时辰了,还想着玩。”穆黎出声责备,“再不回宫,明日少不了要被母后责骂了。”
“那十一哥哥什么时候再陪襟儿出来玩?”
穆黎望向满脸期待的穆晚襟,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方才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凶光。刚刚若是自己没有拉住他,也许那一瞬间穆晚襟是真的要杀柳红蔻。
“嗯?”穆晚襟歪着头,等着穆黎的回答。
穆黎回过神,垂眼道:“你手上都是血。”
穆晚襟伸手至眼前,他的肤色如雪般白腻,以至于那一点不算多的血污也格外刺眼。
穆黎将穆晚襟拉到河边,“洗掉吧,衣袖都弄脏了。”
穆晚襟乖巧地蹲下身,伸手探到冰冷的河水中。手上的血污很快被冲洗干净,只是那白衣袖口却怎么也洗不掉血色。穆晚襟耐着性子反复搓了几遍,依然无法洗净,便有些赌气地嘀咕着:“白衣衫真是麻烦,以后不穿了。”
“白衣衬你,穿来好看。”穆黎淡淡接道。
穆晚襟仰起头,河面的波光照在他脸侧,如花树堆雪,灿然生光。“那我穿其他颜色的衣衫,十一哥哥就不喜欢了吗?”
穆黎被问得一愣,没有回答,只是低声道:“洗好该回去了。”
第20章 20
===================
晨光熹微,如绸缎般洒进十三王府。穆晚襟正闭着眼睛站在铜镜前,身旁是替他整理衣物的丫鬟。
门外传来求见声,他缓缓睁开眼,低声让那人进来。
求见的是前些日子差人派去昌兰调查云嫔的亲信,似乎是叫作王远。
“参见王爷。”
穆晚襟冲丫鬟扬了扬下巴,小丫头低着头离了房间,将门带上。
“说吧。”穆晚襟坐了下来,端起刚煮好的清茶呷了一口。
“启禀王爷,不出您所料,宫内的云嫔娘娘果非昌兰公主。”王远跪在地上,抬眼偷偷瞄了一眼穆晚襟面上的神情,又补充道,“经属下调查,昌兰一早便安排了一个婢女顶替公主出嫁,只是那婢女中途反了悔,纵身跃下悬崖……”
穆晚襟掀起茶杯盖,轻轻拨弄着杯中的茶叶。王远摸不准自己主子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了下去。
“那婢女被人救下后,又送往了宫中。”
“说完了?”穆晚襟将茶杯放下,理了理袖口。
“……”王远低着头,半晌才回道:“属下还查到,那名婢女在跳下悬崖之后,被一名男子救下,与其换了身份……”
穆晚襟顿了顿手中的动作,垂眼望向跪在地上的王远。
“数日前,属下在昌兰的一个边陲小镇上找到了那名婢女,这是从那名婢女身上搜出的陪嫁玉佩,是昌兰公主自小贴身所戴,那日二人匆忙交换身份,才将其落下。”王远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递到穆晚襟面前。
穆晚襟接过玉佩,那玉石通体泛蓝,沉甸甸地在手中散发着莹润的光华,确是昌兰特产的蓝玉,还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穆晚襟指尖在玉佩上轻轻摩挲了片刻,随后笑着起身,拍了拍王远的肩膀,“不错,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他偏过头,冲着门外喊道:“阿星,你进来。”
屋外一名年轻的侍卫走了进来,穆晚襟悠然地展开白玉扇半掩着面,“王远办事有功,你带他去库房领赏吧。”
得了赏赐的王远喜上眉梢,却没发现穆晚襟与那唤作阿星的侍卫交换的眼神,待他谢过主子转身时,迎向自己的却是一柄白花花的长刀。锋利的刀刃飞快地刺进了他的胸膛,太过干脆的动作,以至于抽出时鲜血溅了一地。
穆晚襟用折扇挡住飞溅而来的血珠,他垂眸惋惜地看了眼被血污弄花的扇子,“刚换的扇面,又用不得了。”
随手将扇子仍在桌上,他跨过地上王远的尸体,走到铜镜前,捋了捋额间的碎发,一边随意冲阿星交待道:“差人将这里打扫干净,另外给他的家眷一笔银子。”
“是。”
-
正月按照祖制休朝十日,近些天难得的清闲,穆黎正在御书房内翻阅些前朝史册。小栗子从门外弓着身子走进来,“皇上,叶大人求见。”
穆黎抬起眼,让小栗子将人传唤进殿。
“叶爱卿所为何事?”穆黎靠在椅子上,垂着眼望向站在殿前的叶初曈。
多日未见,他似乎是瘦了些。一身靛蓝色的朝服,长身玉立地驻足于殿前。
“启禀皇上,微臣此次前来,与平都一案有关。”
穆黎愣了一下,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平都一案已经了结,可是有新线索?”
“皇上可还记得那日微臣于平都放粮遭人行刺一事?”叶初曈单膝跪在地上,未得到穆黎的允许,他没有起身。
穆黎扬了扬下巴,“先起来吧。”
叶初曈谢了恩,站起身继续说道:“那日的女刺客留下了一支淬了毒的发簪,微臣此前将其交由太医院的郑院判调查,发现这毒十分昂贵,民间几乎很难觅得。”
他将包好的发簪小心呈上,穆黎接过,若有所思地问道:“可有查出这名刺客是何人所派?”
叶初曈点了点头,“说来也巧,那女刺客身上有股淡淡的暗香,微臣一直觉得似曾相识。直到郑院判告知那簪子上所淬之毒名贵异常,微臣才记起,那味道应是混了皇室特有的熏衣香料……”
14/54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