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黎轻轻起身,但似乎还是惊扰了碧浓,只见他修眉微皱,几欲睁眼又不愿醒来,口中哼哼了两声,便又展眉睡去。穆黎将碧浓搭在他腰间的手放进绣被中,又压了压被角,才离开了床榻。
打开寝殿的大门,便见到侯在一旁的小栗子,小栗子提着灯笼欲向穆黎行礼,还未开口便被穆黎抬手止住。穆黎回头看了眼安静的寝殿,将门带上。
他扫了眼小栗子,开口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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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上
穆黎坐在高处,面上摆出庄严的神情,一旁的太监总管高声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启禀皇上,微臣有本启奏。”
上前的是左都御史,穆黎沉声道:“爱卿有何事禀奏?”
那年过半百的御史答道:“近日平都动荡,已发生数十起暴民袭官之事。平都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长此以往势必会危及京城的平定。微臣愚见,还望皇上出兵镇压。”
这平都今年因春秋两季蝗灾泛滥,导致收成大大减少,父皇在位时已多次分拨银两前去赈灾。眼下年关将至,灾民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知法犯法,怕是先前分拨下去的赈灾款项的去处多有猫腻。
思及此,穆黎皱了皱眉,问向监管平都的督抚,“刘督抚,张御史所言,可有此事?”
被点到名的刘督抚暗暗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出列道:“回禀皇上,张大人所言非虚,只是眼下平都的情况并未像张大人所说得那般严重……”
“大胆!”穆黎右手拍在案台,呵斥道:“平都乃你关中督抚的管辖之地,如今动乱四起,你刘恒不仅知情不报,还企图粉饰太平,怕是这顶乌纱帽不想要了!”
刘恒闻言当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老臣是不想让此等小事叨扰皇上,绝无半点隐瞒之意,还望皇上明察啊!”
穆黎冷哼一声,道:“传朕旨意,关中督抚刘恒知情不报,有欺君罔上之嫌。念及为先皇旧臣,现罚俸禄半年,停职三月,以观后效。”
话音落地,一时间朝堂之上的群臣人人自危。这新皇登基不过月余,尚未有任何推行新政的举措,未曾想一出手便拿这关中督抚开刀。谁都知道平都暴动与先前几次赈灾款粮的去处脱不开关系,若是彻查下去,牵扯到的官员怕不是足够令朝堂之上的势力重新洗牌。
穆黎沉着脸,扫视殿前的大臣,思考着下一步的举措。正在这时,站在武官列前的叶初曈出列道:“启禀皇上,平都暴乱之事尚有疑云,若是直接武力镇压,恐有损皇上仁德之名,微臣认为还需彻查方可定论。”
穆黎吸了口气,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道,“不知叶爱卿可愿为朕分忧?”
还未等叶初曈回话,一旁的左相萧彦霖走了出来:“皇上,叶小将军常年驻扎昌远,如今甫一回京,人生地不熟,怕是无法委以此任呀。”
先皇在位时这位萧左相便明里暗里与九皇子穆茗风站队,如今这么急匆匆站出来反对委任叶初曈,穆黎心下觉得好笑,但面上仍旧挂着丝的谦逊的笑:“萧左相言之有理,不知左相认为,谁能担此重任呢?”
“回禀皇上,老臣心中确有一人,此人是怀州巡抚,名唤赵铎。怀州与平都相邻,民风相似,而赵铎此人敬终慎始,善研核是非,彻查平都动乱之事,想必他定能胜任,为皇上分忧。”
这怀州巡抚赵铎穆黎之前略有耳闻,依稀记得是萧彦霖的门生之一。穆黎眯了眯眼睛,并未将此事说破,只是问向站在一旁的林风海,“林右相怎么看?”
被点到的林风海走上前来,回道:“回禀皇上,萧左相举荐之人老臣确有耳闻,是个钟灵毓秀的人才。只是……”
萧林左右两相自父皇那时起便已互不对付,看到林风海果然对萧彦霖举荐之人有所异议,穆黎便顺势问道:“只是什么?林爱卿但说无妨。”
林风海看了眼背手站在一旁的萧彦霖,补充道:“只是据老臣所知,赵铎尚未为官之时,乃萧左相的得意门生。如今萧左相举荐赵铎,怕是有任人唯亲之嫌,将来待调查结果水落石出,也难免遭人诟病。”
“林右相是在说此事与老夫有关吗?”萧彦霖出声打断正在说话的林风海。
林风海拂了拂衣袖,回道:“老夫可未曾说过。”
“你!……”
“好了,”穆黎出言止住站在大殿上争执的二人,“林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但朕相信萧左相的识人之法,此事便交由怀洲巡抚赵铎调查吧。”
林风海还想说些什么,但接到穆黎眼色的太监总管已经喊出了“退朝”二字,他只好愤愤作罢。
萧彦霖面露得意走到林风海旁边,“林大人可别气坏了身子。”
林风海冷笑了一声,“不过是黄口小儿的权衡之法罢了,萧大人有空在老夫面前轩轩甚得,还是想想这把火如何才能不烧到自己身上吧!”
“林大人,你可要谨言慎行才好啊,”萧彦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匆忙去追赶叶初曈身影的小太监,“咱们这位新君,可不再是那个籍籍无名的十一皇子了。”
林风海略略扫了眼萧彦霖,便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去。
第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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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穆黎先是让小栗子从前殿拦住叶初曈,然后才匆匆赶往太后懿宫请安。
还未踏进宫殿,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声,进去才发现碧浓正与宣太后坐在茶厅攀谈。
见到穆黎进来,碧浓起身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他穿了身淡蓝色锦缎长裙,额间坠着颗碧蓝的宝石,栗色的鬓发低垂,斜插在发间的珠玉步摇与耳畔的坠子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摆动,闪着莹莹的光华。
“起来吧。”穆黎将碧浓扶起,转身对宣太后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宣太后面上还带着方才的笑意,让穆黎落座。穆黎坐下身,但心下还想着平都之事,盘算着一会应该怎么跟叶初曈交代此事,便走了神。
“皇上您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开口的是碧浓,话音未落,他已经伸手探到了穆黎额前。
冰凉的触感让穆黎回过神,他望向近在咫尺的碧浓,对方那剪绿色双瞳里溢满了关切。宣太后在一旁掩唇一笑,回过神来的穆黎有些尴尬地将那纤手拉下,“朕无事,只是心里惦记着政务走了神,倒是云嫔你的手怎的这么凉?”
“回皇上的话,今儿个臣妾出门出得早,衣服穿少了些,方才外面又下了些小雪,因此手有些凉了。”
“莫要贪凉受了冻。”穆黎松开手,站起身准备离开,但见到今日太后宫内不见穆晚襟的身影,便问向宣太后,“今日怎不见十三弟?”
提到穆晚襟,宣太后又不禁蹙起了秀眉,“说是犯了咳疾,已经有些时日了,一直不见好的样子。”
穆黎也叹了口气,“母后莫要担忧,等儿臣忙完手头这些政务,便去看望十三弟。”
宣太后点了点头,答道:“政务是忙不完的,黎儿还是得仔细些身体。”
“母后宽心,”穆黎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儿臣还有政务需处理,不敢怠慢,便不与母后一同进早膳了。”
他又看向一旁的碧浓,“云嫔,代朕陪母后进膳吧。”
见碧浓漂亮的脸上挂满失望的神情,穆黎心中不知怎的升起了一丝歉意,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头顶,“晚些时候朕再去云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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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偏殿
叶初曈站在窗前,窗外下了些小雪,雪花顺着寒风飘进窗内,他伸出手,掌心的温度融化了那片雪花,只留下一丝冰凉的湿意。
门外传来太监的传报声,叶初曈回过头,便看到身穿玄色朝服的穆黎带着一袭风雪走了进来,身上御寒用的黑色狐裘斗篷上落满了尚未消融的雪花。
“臣叶初曈,叩见皇上。”叶初曈向穆黎跪下身行礼,便听到头顶传来穆黎熟悉的声音。
“爱卿请起。”
叶初曈起身,望向一边解下斗篷一边问话的穆黎。
“爱卿可知朕叫你来有何用意?”
叶初曈愣了一下,才答道:“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穆黎将斗篷放到小栗子手中,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叶爱卿才回京没多久,就将朝中那群老古董的虚与委蛇学以致用了吗?”
“臣不敢。”
叶初曈脸上有些懊悔的神色,穆黎也不再打趣,他坐到椅子上,小栗子在一旁斟上茶水,白色的水雾升腾而起,让叶初曈有些看不清穆黎脸上的神情。
“坐吧。”穆黎呷了口茶,抬眼看着叶初曈,“平都之事,爱卿怎么看?”
叶初曈思忖片刻,答道:“微臣先前虽身处昌远,但也对平都今年的两次蝗灾有所耳闻。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平都民风向来淳朴,而今却暴乱频频,多半已是遍地饿殍。只是先帝曾多次分拨粮款赈灾,理应不该发生此等动荡。但微臣以为,这平都归关中督抚直接管辖,又离京城不远,纵使他刘恒有十个胆子,也当是不敢克扣赈灾款呀。”
穆黎放下手中的茶杯,指节在木桌上敲出“哒哒”的声响,示意叶初曈继续说。
但叶初曈却有所迟疑,“陛下您……”
“爱卿是在指责朕冤枉了刘恒?”
“臣不敢。”
穆黎站起身,背手走向窗前,“刘恒知情不报是为欺君,镇压无果是为无能,朕罚他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况且将他停职留任家中,也更方便后续的调查。”
叶初曈走到穆黎的跟前,看着对方高挺的背影,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穆黎转过身,盯着叶初曈:“朕命你暗中调查此事,一有消息便立刻回报,不得怠慢。”
叶初曈得旨立马跪在地上,“微臣领命!”
“起来吧,陪朕出去走走。”
叶初曈抬头时穆黎已经朝门外走去,他接过小栗子手中的黑色斗篷,追了上去。
“皇上,当心受了风寒!”
穆黎站住身回头,叶初曈走上前替他将斗篷系好,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叶初曈都能闻见对方身上幽幽的龙涎香的味道,带着丝特殊的甜气,清冽而温和。
“下雪了。”穆黎望向屋檐外纷扬的雪花,轻声说道,“这应是今年的初雪吧。”
叶初曈看着穆黎的侧脸,心下微动,笑道:“皇上,当是瑞雪兆丰年。”
穆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屏退了跟在一旁的太监宫女们,转头对叶初曈说道:“去那片梅园瞧瞧吧。”
二人并肩穿过宫内的回廊,一路上并未有过多的言语,但也不觉得局促与尴尬。
那处荒废的梅园平日里破败凄惶,落了雪之后倒有了丝不修边幅的雅致。叶初曈撑伞走在穆黎左侧,穆黎蹲下身捡了根脚边的树枝,左手比了个剑指划过手中那根枯木枝。
“皇上近来可还有练剑?”叶初曈问道。
王子皇孙及朝中二品以上官家公子们照例自幼便需要习武的,只是穆黎幼时因着母妃的缘故,未能好好跟着师傅们练武。不过倒也因为他每次习武课都会溜来这片梅园,才结识了叶初曈,冥冥之中也算是一种缘分。
穆黎看着手中的树枝,淡淡道:“已荒废多年了。”
叶初曈接过穆黎准备丢掉的树枝,那干枯的枝干上还残留着对方手中的温度,在这茫茫白雪中显得格外温热。
他手执枯木,超前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那根树枝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是一柄长剑,在空中发出凌厉的风声。
叶初曈望向穆黎,漆黑的眼睛闪着清亮的光芒,他嘴边扬起一抹笑,“皇上,不如我们来比试比试?”
穆黎自是知道自己不是叶初曈的对手,但闲来无事,便权当消遣了。他解下宽大的斗篷,折了根梅树枝在手中试了试。
叶初曈收起伞,放置在一旁的树下。他将手中的树枝如剑般平举当胸,北风呼啸而起,吹得他靛蓝色的朝服袖摆上下翻飞,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此刻的他不再是拘谨的朝臣,而是江湖上某个快意恩仇的侠客。
穆黎凝眸望向叶初曈,片刻后便率先发难,手执梅枝迎风挥向对方,只可惜对方的反应比这梅枝更快。
叶初曈快速朝后退了几步,但这梅园本就不甚空旷,只这几步他的后背已经紧贴着一棵梅树树干了。穆黎的剑法在叶初曈看来并不高超,但因其动作干脆果断,突然的发难确有几分压迫性。
叶初曈用手中的枯木挡住了这来势汹汹的进攻,只见他往右侧凌空倒翻,腾空而起的气流逼落了一树的梅花,血色的红梅随着那深浅不一的靛蓝色衣袂一同在寒风飘动,凄艳清绝。
待穆黎再看清时,他们之间已只离咫尺,那根枯木划破长风直逼他的胸口,他侧过身,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梅枝挡在胸前,于是两根梅树枝交叉在一起,只听“啪”的一声,不知是谁手中的树枝断裂,细碎的木屑溅起,轻划过穆黎的脸颊。
穆黎平静地望着叶初曈,一如叶初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一刹那仿佛过去了很久,直到纷扬的雪花落在了穆黎的眉睫上,化开的水珠迷住了他的眼睛,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叶初曈已经收回了枯木。他低头望向手中已经断作两截的梅树枝,这场短暂而漫长的比试,终于迎来了毫无悬念的结局。
穆黎抬眼望向叶初曈,低声道:“是朕输了。”
第8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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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初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笑了笑,又觉得还拿着根树枝有些愚蠢,便将手中的梅枝扔在了地上,捡起穆黎放在一旁的披风,抖了抖上面的落雪,“皇上,先披上吧,这雪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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