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晚襟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放到店小二手中,“麻烦给我们腾出两间上房来。”
“嗐,这位爷,实在对不住,店里确实是住满了,”店小二掂着手中沉甸甸的白银,仍是有些为难,“要不这样,两间上房是真没有了,小的给您二位安排住一间屋子,您看方便吗?”
“一间?”穆晚襟双眉斜挑,白玉般的面上看不出是喜是嗔,店小二缩了缩脖子,求助地望向站在后边的穆黎。
穆黎拍了拍穆晚襟的肩膀,“一间便一间吧,你我兄弟,住一间也无不妥,出门在外讲究不了那么多。”
“既然如此,那便听哥的。”穆晚襟扬起笑脸,拉着穆黎一同进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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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雨说来便来,如幕的骤雨将白日的暑气悉数驱尽。穆晚襟随意地擦拭着发尾的水珠,推门进了房间,见穆黎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一卷册子,于是轻轻走了过去,揽上对方的肩,“哥,在看什么呢?”
穆黎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侧过头略带责备地皱眉:“你这家伙,怎么走路没点声响。”
“好嘛,襟儿错了,”穆晚襟将脸凑近,笑意盈盈地告饶,“哥哥这是要罚我,嗯?”
穆黎瞪着他,知他又在打趣自己,便佯怒地抬起手作势要朝他脸上打去,可还未触及皮肤,就听到穆晚襟可怜巴巴喊:“哎唷,打人啦——哥哥好狠的心啊!”
夸张的神情让穆黎不由得扑哧一笑,“什么时候学会告黑状了?”
“哪有!”穆晚襟咂咂嘴巴,用脸轻轻蹭了蹭穆黎还扬在半空的掌心,“这样就当是哥哥打过了,也罚过了,可好?”
手中传来一片柔软的触感,穆黎顺势捏了一把对方的脸颊,无奈道:“多大的人了,还在哥哥这撒娇卖乖。”
穆晚襟笑嘻嘻地倚过来,盯着穆黎手中的册子问:“这是什么?”
“是前日考生们的策试卷子,这些是已经筛选过关的。”
“咦——”穆晚襟奇道,“这些是十一哥哥从何处弄到的?”
穆黎一脸讳莫如深,穆晚襟也不再追问,靠在穆黎肩头与他一同看起了卷子,看到些不知所谓的便伏在穆黎身上笑:“就是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竟可举送至下一轮?”
“武举又非科举,习武之人不通文墨也是无可厚非。”
“哼,十一哥哥千里迢迢来到绀北,为的可不是看一群莽夫拉弓引箭。”
穆黎微笑着摸摸穆晚襟的头,“嗯,襟儿说得是。”
“有勇无谋何堪大任?这些庸才,真是白白浪费了十一哥哥的时间。”穆晚襟将穆黎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带至床边,“所以哥哥不如早些来休息!那些卷子呀,咱们明日再看。”他边说边坐到了床上,一手拍拍身旁的空位,漆黑清亮的双眼闪着盈盈的水泽。
穆黎笑了笑,摇头道:“我再看一会,你先睡吧,这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方才店里的伙计又来铺了张床,我待会去那边睡。”
“又铺了张床?”穆晚襟愣了一愣,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如此,那襟儿只好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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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穆黎起身将半开的窗子关上。闪电划破天际,随后便是阵阵的雷鸣,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势了。穆黎将手中的雨水擦干,回到床上合起眼,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见一阵窸窣,睁开眼发现床边竟站着个人。他正欲出声,那人却率先开口。
“哥,是我。”
穆黎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毛,穆晚襟便笑眯眯地爬到了他的床上,“外边打雷了,襟儿害怕。”
“……”
虽然半信半疑,但穆黎还是由着穆晚襟躺了下去。他从小就爱黏着自己,穆黎早已习惯去纵容对方的胡搅蛮缠。见穆黎也睡下,穆晚襟又贴近他的背拱了拱,穆黎被弄得背脊发痒,只好抓住穆晚襟的手,好让他别再乱动。
穆晚襟从背后搂住穆黎的腰,“哥,我们好久没睡在一起了。”
穆黎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回道:“你我是兄弟,哪有一直睡在一起的道理?何况你也已经到了及冠之年,日后若是娶妻生子了,难道还要来找为兄同眠不成。”
他说完身后安静了片刻,随后听见穆晚襟嘟哝着:“我才不要娶妻生子……”
“又在胡言。”
“哼,”穆晚襟不以为然,“哥哥倒是娶了不少,到头来还不是吵得不可安生。”
穆黎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淡淡道:“襟儿,我前些时候在云嫔那看见了之前送你的那只兔子。”
穆晚襟紧了紧环在穆黎腰间的手臂,没有说话。穆黎接着说道:“你是我最交好的弟弟,所以我没有去追究,你懂吗?”他抬眼望向被骤雨砸得劈啪作响的纸窗,微弱的夜色笼罩在屋内。
“哥哥喜欢他?”穆晚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穆黎动了动嘴唇,只说:“不论如何,他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哈哈哈哈,什么妻子——”穆晚襟蓦地从喉头发出一声怪笑,“哥哥还要骗我到何时?”
穆黎惊讶地回过头,穆晚襟接着道:“难道哥哥当真以为可以瞒得过所有人?”
“你在说什么?”
“襟儿早就知道了。”穆晚襟笑着坐起身,眸光在夜色中隐隐闪着癫色,“哥哥喜欢男人么?”他俯下身体,双手撑在穆黎肩头,漆黑的长发拂过穆黎的脸畔,“若是如此,哥哥找襟儿不是更好吗?襟儿自当是守口如瓶,防意如城啊——怎么,哥哥信不过我?”
他挽起一缕穆黎肩头的发丝,轻轻摩挲着,嘴角的笑意让穆黎心中陡然一颤,“穆晚襟!”穆黎冷着脸挥开那只手,就那么定定地望向对方。
穆晚襟坐在一边,咬紧着下唇没有吭声,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穆黎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对这个朝夕相处十来年的弟弟根本就不了解。
“睡觉吧。”他翻身背对着穆晚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窗外雷鸣大作,但他依然能清晰地听见身后穆晚襟微弱的呼吸声。
第64章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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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穆黎醒过来时身边已经空了。小栗子打好了水在门外候着,简单洗漱完毕,穆黎才清了清嗓子,问:“见到十三了吗?”
小栗子心下纳闷,想着昨夜这两位主子可是住的一间屋子,怎么今天还找他寻起了人?可惜他没胆子犯嘀咕,连忙老老实实地摇头说没见到。穆黎倒也没再追问,独自出了门,待到夜深才回到客栈。小栗子见穆黎神色不佳,于是愈发谨慎地伺候着,一边小声问:“主子,夜都深了,咱不然还是派人去寻一下二公子吧。”
可穆黎却不知怎地忽然发起了脾气,板着脸躺到床上,冷冰冰说了句:“找什么找,随他去。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吗?”
小栗子自讨没趣,只好悻悻告退,刚要合上门却又被叫住,等了半晌才听见穆黎闷声道:“外边是不是要下雨了?”
“啊?”
穆黎掩饰般干咳几声,“……十三没带伞。”
怔在原地的小栗子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忙应道:“主子说得是,小的这就去给二公子送伞!”
窗外的夜色晴朗异常,夏虫聒噪地鸣叫着。穆黎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远处传来更夫敲着铜锣的声音,原是已经二更天了。
他昏昏沉沉地,也不知自己究竟睡没睡着,待到外边再次传来打更声时,屋门被人推开,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身后的床沿动了动,穆黎知道那是穆晚襟坐在了他的身侧,也许是昨夜的话让他心有芥蒂,穆黎只感到被紧盯着的背脊处似被火烙过一般,灼热难忍。
身后传来宽衣解带的声音,随后穆晚襟便静悄悄地躺到了床上。他环抱着穆黎的腰,过了一会又像孩子一样钻进了穆黎的怀中。穆黎被蹭得有些痒,但还是装成熟睡的模样没有吭声。鼻尖冉冉传来熟悉的淡香,穆黎就在这样的香味中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穆晚襟依旧是早出晚归,穆黎本就还在气头上,也不愿过分去纵容他,于是二人就这么默契地互不照面,相处了三日,一转眼便到了武举兵部试的那天。
考试当日,穆黎早早出了客栈,来到了会考场外。这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既有考生,又不乏看热闹的百姓。武举制度已经废弃许久,很多人这辈子都是第一次听说朝廷还有这么个选官制度,加之今天的兵部试主考骑射与马枪,比起舞文弄墨的科考要来得有趣得多,因此都想来凑个热闹。穆黎混在人群之中,尽管他身形高大,却也只能勉强看见部分考场内的情况。
临近会考开始,守门的衙役将闸门打开,考生依照衙役口中的名册一一入场,张三李四地叫了许久,忽然穆黎听见一个还算熟悉的名字。
“赵丘贤!赵丘贤在不在?”
衙役不耐烦地喊了几遍,这才有个高瘦的男子从人堆里挤出了列。穆黎昨天看过这人的策论,虽遣词不算文雅,但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对时局世态的分析颇具见地,是个胸有韬略的人才。他伸长脖子想去看一眼那个叫赵丘贤的男子,却不知被谁推搡了一把,几步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引来围观百姓的一阵骚动。
“干什么的!”衙役硬着喉咙吼了几句,走上前拽住穆黎的胳膊将其拖到跟前,“说你呢?!”
穆黎瞥了他一眼,施施然抽回手,没去理会他的质问。那衙役平素跋扈惯了,只觉得穆黎这不轻不重的一眼满是轻蔑,登时脸上阴气盛起,按住穆黎的肩头恶狠狠发难:“我看你小子是哑巴了!”
肩膀处传来的力道让穆黎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抬起眼盯着那名衙役,脸上仍是一片平静,只说:“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尔等还要对一个平头百姓滥用私刑?”
那衙役被盯得心头一惊,其他几个衙内见穆黎所着衣物料子质地不似俗物,不免有所忌惮,便纷纷上前劝阻。可那闹事的衙役在众人面前被拂了面子,哪里肯轻易罢休,抓着穆黎,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了起来。穆黎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挥开衙内的手臂,正待转身离去,却被那些个衙役围了上来。
周遭看热闹的百姓都心照不宣地朝后退了几步,正是剑拔弩张之际,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县令老爷来了”,闹事衙役面上一喜,忙转过身迎到县令跟前。
“老爷!”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陈县令没好气地摆手,“没见到张大人也在吗?”他朝身后那位身着蟒袍的年轻官员谄媚地笑了笑,为首的衙役也顾不上那么多,立马将穆黎告上状来:“老爷您来得正好,这个男人在考场前捣乱,我们正准备把他抓回去盘问呢!”
“捣乱?”陈县令眉头一皱,“去去去,要抓别在考场门口抓,耽误了武考的时辰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他说完又看向身后的年轻官员,“张大人,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张铎哪里敢走,连续咳嗽了好几声,才道:“陈大人啊,张某愚见,这位……咳咳,这人咱还是别抓了。”
陈县令诧异地“啊”了一声,“张大人,当今圣上可是钦点的要把首届武考交给咱绀北,这是何等的器重,何等的荣焉?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放了些个歹人进去,你我身为主考官可都难辞其咎啊!”
他十分夸张地在空中作了个揖,大有为国为民视死如归的气概。穆黎实在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扬了扬眉,张铎立刻意会,意味深长地开口:“其实……”他附耳在陈县令耳边小声道:“其实这位是京城来的钦差大臣,此次是受皇上之命微服至此,监督咱两的。”
“钦、钦差——”陈县令大惊失色,张铎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陈县令摸了摸鼻子,满面奉承地低声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官居几品,所任何职,该如何称呼?”
“这位是今年才被皇上提拔上来的白少禾白大人,陈大人没有听说过也是正常。白大人现任左都御史一职,近来颇受圣上器重,你我二人可是万万得罪不起呀。”张铎一脸郑而又重地拍拍陈县令的肩,一边走到穆黎身侧,热切开口:“白大人来怎么不打个招呼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穆黎没有对张铎的话提出异议,略一点头,斜眼扫过哈腰站在一侧的陈县令与方才闹事的衙内,没再与之计较,只淡淡道:“时候不早了,快些去考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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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场设置在一片空地之上,四周林立着高大通直的榆树,繁茂的枝叶将考场团团围住,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风。
本场所需考核的内容为长垛,考生五人一组依次上场,每人十箭,按照箭矢射入的靶心距离将成绩分为五等,择上等与次上等入围下一场考试。长垛本只为考察考生的基本功,但由于常年抑武,考生素质达标者屈指可数,眼见武考过半,成绩在上等的竟无一人。
穆黎坐在离监考席两步远的太师椅上,凝神望向考场上的一组新人。这里面有他较为欣赏的赵丘贤,也不知对方的骑射功夫究竟在什么水准。
随着“咻”的几声离弦箭响,他不由得握紧了放在把手处的掌心。如今边境的形势并不明朗,虎狼窥伺之下,他手上有能力且信得过的年轻武将却只有一个叶初曈——他实在太需要通过这次武考来培育自己的军部势力了。
规定的十支箭已经全数射完,场上计分的衙役依次查验并汇报成绩,穆黎垂眼敲了敲桌面,随后听见衙役高喊道:“王瑠、赵丘贤,记上等——”
这声高喊让他不由得腾身而起,正欲上前看看那个王瑠是何许人也,却忽然听见耳畔一声呼啸,竟是一支无名箭矢与他擦肩而过!
“皇上小心!!”张铎惊愕失色,一时失言高呼。
还不及穆黎反应,又是不知从何处射来一道暗箭,他急忙侧身去避,一手下意识抄起桌上摆放着的木质食盘挡于面前。凌厉的箭簇没入食盘,尽管木头足够结实,却仍能看见银亮的箭簇尖端透过了木板。箭竿剧烈地嗡动着,震得穆黎的手都在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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