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柿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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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来的亲近让温东岳意想不到。
可他却不排斥,冥冥中又觉得熟悉。
但他没接。
温亭润看着他不苟言笑的脸,想起他素来讲规矩,赶紧把头低下,柿饼又往上抬了抬。
温东岳还是没接,温亭润就一直举着。
“你收着吧,我不吃。”
“……”
温亭润抬头,望着温东岳,不解。
“别举着了,我不吃。”
温亭润还是举着。
“勿夜食,勿过饱。你不可不知。”
“……”
“身安要饥寒,三分而已。”
“……”
“夜食伤身,虽……”
温亭润听着,心叹果然是一嘴子酸理。
一直到温东岳说完,温亭润还举着。
他中途不曾打断过温东岳,一壁耐心认真听,一壁倔强地举着胳膊。
年轻的儒生们听到温东岳这番早已烦不胜烦,出言打断辩论者多数,鲜有温亭润这样。
听是真听,却沉默坚持。
“你……”
“……”
“你……”
温东岳望着那发抖的胳膊,伸手接过。
虽然接过,但仍没吃,将它又包了包,放进大袖的暗兜里。
温亭润见他接了,才心安理得地继续吃着。
夜里一瞬只听得温亭润糯糯地咀嚼,温东岳见他快吃完,才躺下。又见他也来回翻滚睡不着,不禁问道:“怎的想要拜温东岳?”
“……”
“他不过是个挂牌先生,腹中无真知,万不如‘百泉六儒’。殿试时也不一定能在皇帝那儿为你推荐美言。”
“……”
“他既无法教你实学,又无法于你在科举上行便利。好好的,选他做甚。”
而且是个军王爷,脾气臭,难伺候。
“又或者,你想没想过,你想拜他他却不愿收你?”
“……”
温亭润仍旧闷着头,一言不发。
倒是真让温东岳稀奇了。
古来南瑶国,百泉书院的讲书,除了是大儒名家,基本也是天子近臣,尤以“百泉六儒”闻名。十一月过院试进到百泉书院的学生,便要择院中各讲书为师,进行修习。
南瑶科举,走书院这条路是允许殿试时被举荐的,所以这师不能乱拜。
名声学识要考虑,是否深得帝心也要考虑。毕竟殿试紧张瑟缩之时,亲师重臣的极力举荐,会让皇帝多加青睐。
没人不动心,没人不谨慎。
“喂,喂——”
温东岳气得想抽人,这孩子,怎的一问话来就哑巴。
“谁教的你答不应声?”
“……”
“我年长你许多,好歹算你长辈,同你说了这么些话,你不叫人便罢了,总该出个声。”
“……”
温东岳哼了一声,压下心中怒火,翻过身背对温亭润,一双鹰眼要把墙灼出个洞。
过了很久,温东岳依然毫无睡意,夜深得像碎了的墨缸,冬夜无虫,只有西风。
等久到温东岳以为自己快睡了,才在暗里听得很小的一声。
“我就要拜他。”
“……”
“我不管,我就要拜他。”
声小如针落,温东岳却听得分明。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心中期许的答案,总之一听完,才终于肯昏昏然睡去。
清晨醒来,床侧已无人影,小饭桌上,安静地躺着一个柿饼。
“朝朝盐水幕幕糖,养胃之……”
念了一半才觉无人听,将柿饼揣进袖兜,闭嘴下楼回近郊别院了。
三天后,百泉书院院试开考,又过三天放小榜,取录者一百。
再过一天,下午,封京西南的近郊,百泉书院门口喧闹如市。一顶顶草棚支起来,是学生来投贴拜师了。
书院近十名讲书坐于帐中,草帐一字排开,各相间十米。温东岳带着护卫燕风,因身份贵重居正中,六儒左右各三,其余按职依次排开。
能入书院者绝非等闲,能得几个同道近乡的好学生,丰羽翼富门庭。虽有拉帮之嫌,却也挑的是真才实学。不怪乎讲书们亲临。
学生们着急选老师,老师们也着急选学生。
这原本是放在各讲书私宅里进行,但时间太久,讲书们挑来挑去,学生们选来选去。耗时一月不止,小皇帝听闻,当即拍案。
就地选,答问为主,时间短内容自由。虽环境嘈杂,却能查临时之辩,又可验沉着德行。
于是草棚下,切切辩论声,扬扬诵经声,围观叫好声。伏案疾笔者,垂头苦思者,围观拍手者。
众生百态,世俗万象。
每个讲书前,都排了近乎十人,得通者抱着自己的州籍私件,去书院书办处行登记,再选斋舍,便正式是这书院学生了。
温东岳的摊子前也热闹,可热闹半天,他也渐渐看出来,这群学生并不真想拜他。
不过是顾他脸子,行个过场。往年也这样。
他们大都怕他,更或者,是瞧不上他。
当然也不能全怪学生,没哪个讲书在意见相左时就要抬掌打人。
再说他今日似乎很焦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不时就探着脑袋不知看什么,像等什么人样儿又忧心忡忡。
那小子,不会连院试都没过吧……
不多久,他草棚里就没了人。很讥讽,左边的宋普棚里答问声仍涛涛,右边径溪先生棚里人出人进,一刻不停。
他坐在中央,冷冷清清。
直到日落黄昏,生少人稀。背后的书院有学生高兴呼喊,书院前他一方小小草棚始寂静落寞。
他依然探长着脖子,焦急盼望着。
他否认在等温净,他只是在期待,今年,多少要收个学生。
是不是赌气并不重要,六年无人愿拜他,笑话叫人看了六年,也不差这一年。
温东岳就直直地坐在这里,看着草棚一顶接着一顶收起,不管过路的学生在背后如何议论,只管坐着。
直到星辰上,玉树挂。十顶棚子终于全收起来,四周骤冷。
温东岳的老寒腿在冬风中如针刺,可他仍一动不动,面上无甚波澜,却叫人不敢多看。
燕风不拦他,只给他披了件大氅。
又等了许久,许久许久,久到寒鸦呜咽,西风烈。
他的小桌前,依旧空荡荡。
离戌时也还只有不到半刻,山长宋普出来闭门,一并劝他。
今日行试,戌时为限。戌时一过,纵然天骄英才,也不得入院拜师。
只差不到半刻,只差不到半刻。
他望着温东岳执拗的样子,劝慰的话卡在嘴里,干脆站在门口同他一起等。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仿佛漏刻中的水一下下滴在心上,时间划过,无情冷漠。
风一场场刮着,树摇影摆,让夜看起来无尽头。
看样子,是不会来了。
不会来了。
即使温东岳心里有个声音悄悄说,他会来,他会来。
可棚前依旧无一人影。
说不定,他根本就没过院试,现在早卷铺盖回家了。
说不定呢……
温东岳笑笑,头一次觉得自己冲动,又固执得无可救药。
他到底是靠的什么,会信那无凭无据的一句话。正如他说,拜他,有什么好。
黄口小儿罢了。
戌时即刻就到,宋普无奈地摇着头,转身去闭门。半扇大门已合,剩下那半扇正被宋普推得钝钝发响。
戌时戌时。
关门的钝声,风啸的吼声。
温东岳烦躁不堪,长望不见人,失望至极地使劲一拍面前桌子,桌子应声散架。
“竖子无信!不足道也!”
说罢,掏出袖兜里一枚柿饼,恨恨甩在地上。
柿饼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滚在不远处,碰到一匆匆绣花白靴。
停下。
温亭润气息不定,全身脏兮兮的,红着双眼,听温东岳这样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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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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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亭润望着他,眸中似悲伤,似自嘲。
他俯下身,将柿饼捡起来,放进自己怀中。
宋普推门声惊醒二人,温东岳不及多说,上前一把捉住温亭润的手腕,慌忙带他进书院。
在书院大门合上的最后一刹,狭窄的门缝中,突然,探出一只手来——
“言礼!言礼!!!宋言礼!!!”
宋普被他吓了一跳:“王爷!!?”
“来了来了!赶上了!赶上了!!!”温东岳激动道,“开门!快开门!”
“好,好好!”宋普同他一般激动,忙给他推开大门,“快!快去——!!!”
温东岳拉着温亭润狂奔去找书办,宋普望着二人飞奔的样子,摇头笑了笑。
“一丈尺”像现在这样肆意,还是六年前的事。
等登了州籍,验完个人私件,已是亥时。选斋舍的时候还碰上了王承书一伙,温亭润躲在温东岳身后不敢吭声,温东岳瞧他那样子,当即带他回了别院。
好在住斋自由,并不强制。温东岳的别院离书院也近,步撵儿去只一盏茶功夫。
此刻他二人坐在回别院的檐轿里,缓神过来皆冻得牙齿打颤。
温东岳想解释点什么,他知自己在书院前的那话伤人,但又拉不下这个脸。
这也怪温净啊,来拜学哪有踩点的。
沉默半刻,温东岳瞧他身上道袍全是泥土,头发也乱糟糟的,还是不禁问道:“做什么去了。”
“……”
温亭润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垂着头不肯说话。
“看你籍件儿是肃州。你母亲应该是西疆人吧。”
“……”
“辩答明日下午来我书房再行,还有……”
“你似乎,也并不惊讶我就是温东岳。”
“……”
“那天在客栈,我言明身份的时候,你刚好出去。”
“……”
温东岳攥起双拳,突然厉道:“手伸过来。”
温亭润听着声不对,忙把头抬起来。
温东岳看着他,鹰眼想将他看透。温亭润心虚地低下头,乖乖将一只手伸到温东岳面前。
温东岳一把握住,抬起自己的铁掌,啪啪狠打三下。
温亭润不可置信地一下又把头抬起,疼得身子狠战。
“没规矩!”
“‘长者问必有答。’三岁小孩儿都会背的规矩叫你全丢了!”
言罢,又狠打三下。
那是练武拿枪的手,又厚又硬。六下都扇在一个地方,温亭润的手立马红了。
“还不说话!?嗯?”
温亭润一时无措,最后一声“嗯”更像威胁。即使多年远离战场,黑豹依旧冷肃,叫人肩上压山,惶惶不抬头。
温东岳见还没动静,抬掌又训几下。巴掌果断起落温亭润实在疼,迎着温东岳的罚挞,委委屈屈叫了声:
“老师……”
“……”
“老师……”
“……”
“疼……”
温东岳抬头看他:“现在知道我是你老师了?”
温亭润咬着嘴巴,巴巴地点点头。
“再训三下为戒,以后再敢——”温东岳停了半响,瞧着温亭润想好好吓一吓人家,却被那水蓝眸子一瞅。
没了大半气势。
只得重打三下,当做震慑。
温亭润的手终于自由,手腕叫箍红了,手掌没细看就藏进袖里。
“回头再细细问你,要敢撒谎——”
温亭润心一紧。
温东岳不喜欢一直吓唬人,话锋一转,道:“今天到底做什么去了?”
温亭润不好再沉默,只能如实说:“睡过头了,又不记路,来的时候还跌进了泥潭。”
温东岳狐疑地望向他。
温亭润坦然一笑:“不敢撒谎。”
“想你也是。”温东岳这才信下,半瞌眼皮,不说话了。
肃园,温东岳在京近郊的别院。
内里玲秀清雅,不似名儿般恭木。檐上悬着的六角祥云灯未全亮,倒添了层神秘境界。
温亭润进了园子随温东岳走,边听管家同温东岳念叨,边记路。
只记得迎门而来一群太湖石,三转四拐,最终调了向儿。还没认清路,就站在了载月楼门口。
“以后你就住这吧。”温东岳说。
温亭润抬头,楼有二层,青瓦飞檐,绿树掩映,似有水声淙淙,自楼后而来。
“多谢老师。”温亭润俯身揖礼。
“嗯。”温东岳想了想,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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