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琪本人更是长了一幅被黄白物滋养成的模样,虽身形孱弱、脸面苍白,但是周身衣饰与气场却做不得假——
比如当下,死到临头,他还能笑着嗔怪傅旻一句:“怎来得这样晚?不是给足了线索了?”
言语间倒显得比他那老子章致芳还同傅旻更熟些。
傅旻没有接这茬,在茶台对面拔剑相向,“你动的手?”
“粗人,”章琪两指夹着剑尖拨到一边,“你来这儿只为了问这句?不止吧。”
傅旻收了剑,紧紧盯着他看,确实,他还想知道章家一群人到底有多少人盯上了明月?当真是只有这章琪?章致芳当真是完全置身事外?还有远在淮南的陆琰,他在其中又掺和了多少?
明月在傅府这些日子,外出的时候都隐藏了身份,几乎不可能被识破,府上的侍卫排班安排采用了三级统筹——十天一轮,傅旻先完全无规律地排出来班,然后提前两日将后面的排班安排给到傅九、左穹、齐苍三人,他们则是在换值的前一个时辰才会开始通知下一轮侍卫到位,各侍卫接到通知的第一时间就上值。
因着通知有早晚,而通知耗时又远不需要一个时辰之久,所以不同于旁的巡逻、值守安排,换值的时刻是守卫最薄弱的时间,在府上,换值的时间恰恰是守卫最严密的时刻,力量最强可达平时两倍,平时就够难击破了,换值则更难。
成果也颇显著:这么些天,值守从未出过任何事。
所以章琪只能挑陆望安出府的时辰下手,想辨认出来也很简单——薛诚与小福子都跟着,那便是了。
他倒不蠢。
只一点,傅旻想不通:今日他带走的兄弟自然全是心腹,章琪又是如何将他们收归自己一方的呢?难不成是在庄子上的时间?
见傅旻不说话,章琪笑笑,拿竹镊子夹了公道杯出来,斟了一碗,“上好的大红袍,尝尝。”
傅旻伸手将杯子推远了几分,这章琪连笑里都带着鬼点子,真饮了这杯茶,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好说。
“无趣,实在无趣,同章致芳一样无趣,也无怪你俩能不着痕迹地打擂台这样久,却原在根子上就是一路人,这茶没毒,真要用毒,谁下在吃食里呀?”章琪嬉皮笑脸,“算了,便算是提前再多饮一杯。”
说着,他夹起公道杯,与自己的主人杯“噔”一下碰杯,而后饮尽了主人杯里的,将公道杯里的茶全数泼在了地上。
傅旻:“......”
虽然自己此行,确实没打算让章琪活着走出宅子,但他此举......实在太疯癫了些。
“也不耽误时间了,”章琪打了个喷嚏,捡了块锦帕擦了擦,随手掷在一边,“便与你直说,省的误了我的时辰。”
他当今是真的厌恶了这副破败的身子,今日不过是打雪地里稍走了两步,风寒便就找到了身上来,身上已经发起了热,但这样的热度都不足够让苍白的脸生出一丝红润来。
无趣,活着当真是无趣极了。
“先说好,我不是什么坦荡人,平日里栽赃陷害的事儿也没少做,但今日这事儿还真跟章致芳无关,策划、实施全是我一人所为,”章琪捞了个手炉过来,悠悠揣在怀里,“你虽无趣,但在布防之上确实是个人才,能从你眼皮子底下闹这一出,算成了件大事儿,我可不许旁人邀功。”
傅旻:“不是说赶时辰?如何还这样啰嗦?”
“见你生得俊俏,想同你多讲几句不成?”章琪从一旁红泥炉子上又拿了几颗烤熟的板栗,慢吞吞剥着,“你该想到我为何恨陆望安了,若宁氏不曾因撞破其父怀孕而被囚禁西苑,也不会引得章致芳前去,两人无耻一宿,若无此事,便就不会有我了。我是真厌倦活在这世上,这样的一幅破败身子,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也不爱活。冤有头、债有主,算来算去,陆望安就是那个头,我就是那个主。”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关他何事?”傅旻皱眉。
“啧,你可真是护犊子,难怪布防如此紧密。”章琪也不恼,只是将板栗肉往嘴里塞,边塞边继续说,“自然不止他一人啊。宁氏有错,所以我出生夺走了她性命,抵了债去;章致芳到底是真金白银地养了我这样多年,让我有时辰找陆望安报仇,也算功过相抵,算来算去,可不就只剩陆望安了吗?”
傅旻好生无语,从前看书只知道有个反派右相、反派藩王,作者怎么没有对章琪这个边台着墨呢?
“这样的歪理是章致芳教你的?”他问。
“没用言语教,老禽兽身体力行,”章琪笑嘻嘻的,一个接一个地剥着板栗吃,“别以为我是饭桶,只是我身子太差,多吃两个板栗就要害肠胃病,今儿总算能畅快些,倒真没多好吃。”
另外......章琪一边吃着板栗一边想着:说起这个老禽兽,功过相抵便无事了?那不成,成年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错事付出代价,自己今日死在这里,估计便是给老禽兽最大的打击了。
不好吃就别踏马吃了,我也赶时间......傅旻腹诽,手上剑又提了起来。
“陆望安见红了,不对,不该是说见红,那样多的血,应该算大出血.......”章琪歪了歪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说。我虽久病成医,却没什么机会学千金科,于此道并不擅长。”
说着话他笑出了声,“就像君臾一样啊。若他在孕产之处有过人之处,恐怕早被先帝请到了浥水去了。但去了大抵也是没用的,这样逆天而行的特殊体质,灭族才是正途,人力又如何能扭转得了乾坤呢?”
此时,傅旻真是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剑尖再次指向章琪,“你再说一句。”
“再说多少句,也是这个理,”章琪扔下板栗,“不过如此,没滋没味儿。”
剑尖一直随着绕过茶台的章琪移动,此时他人又走近一步,离剑尖便只有半寸了,这人还有心情抱了抱拳,笑眯眯打趣:“劳动将来右相亲自拔剑,真是折煞小可了。”
他浅浅笑着,“给相爷提个醒,若真恨极了人,还是砍头更稳妥些......”
章琪说着话,自己将剑尖往偏里挪了半寸,“若不然,碰上我这种心脏生偏的,岂不还留了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将来会有大麻烦的。”
随着章琪一点点往前走,剑尖渐渐没入着了紫衣的前胸,尖兵内入,不见血溢。
傅旻皱眉,盯着还在慢慢往自己这边挪的章琪,开口:“忘记告诉你,明月并无恙。”
“无恙?”章琪仰天大笑,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无恙也只能是保住了条命罢,定不会好过的,但较其族人,却也够命大。”
傅旻默然,不得不承认,这疯子说得对。
“所幸我这副身子撑破天也只能算作半条命,”章琪又开始笑,血连成线自唇边滴下,“天道不亏啊!野种对野种,半命抵半命,合该如此!”
傅旻实在听不得“野种”的说辞,但却知此时不是拔剑时机,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买通的我府侍卫?”
“刚还夸你是好对手,现下看来不过如此,”章琪伸手扶住了茶台,说话也越发无力,“你那些兄弟当真是忠心,我机关算尽也没能买通。今日雪好大啊,现在出去,不知还寻不寻得到尸体呢。”
傅旻眼都红了,死死盯着章琪,猛地拔剑,血箭喷射登时扬他一脸,但他此时完全顾不得,提剑便往外冲——
“留下两人给章琪收尸,其余人随我来!”
第91章
从章琪的别院里出去,傅旻一行人开始往城外奔,幸而南益门的护龙卫识得傅旻,才会在他无太后、陛下手谕的情况下放这样大一支队伍出城。
本来,章琪伏诛,禁令该解,但是,傅旻不放心章致芳。
一行人出去直奔那几人说是身子不舒服要下马离队的地方,雪越来越大,人下马而寻,在足足一指深的雪地里踏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们牵着马且走且停,地毯式地在“分别之地”寻着,见着异常隆起,便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拂开积雪......
待到双手都冻红了、冻僵了,雪水混着脏污也在手上腌留许久,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他们才在十里外的一处野村村头找到了四人堆在一处的尸身。
他们被藏在一处被积雪掩盖的麦秸堆里,外袍、令牌全丢,连......连面皮都被人活生生地剥了下来,但此时天寒,竟没流多少血。
易容的方式有那么多,章琪的人却偏生选了最最下作、最最狠毒的一种——活剥人面。
傅旻颤抖着双手与其他的同僚一起,将四人的尸身打脏污麦秸堆里刨出来,半蹲半跪在一旁,将扎进脸面的草梗一点点捡出来。
想到昨日还同寝、同值的兄弟,今日便就成了这副模样,有人已经忍不住,一边哭着、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为兄弟穿好全身上下仅剩的中衣。
“我进村一趟。”
傅旻站起身,一步步往村里走,他敲开了无数柴门,向人讨买一口“薄棺”,在这大雪的日子里被人用“有病”、“晦气”、“滚”等词给打骂出来了无数次。
在走到村子最里面时,他又一次敲开门,门里是一对老夫妇守着院前的泥炉在烤红薯。
“老伯,”傅旻行了个礼,“请问贵府可否有薄棺一口卖我?”
老丈年纪大了,自己可以提前准备寿材,却决计是听不得旁人问这句的,正欲扦出火炭来赶人,就被身旁的夫人拉住了,“这样凶作甚?”
说着,老妇抬头问傅旻:“孩子,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傅旻“扑通”在地上跪下,“我兄弟为人所害,死在村口,想购薄棺带他们回家。”说着话他掏出一块玉佩放到雪地上,“某愿以玉佩为质,容后必带楠木寿材前来相赎。”
“造孽啊......”老妇叹了口气,他们所在这村子处在京郊,四面不靠,乃是京中杀人越货的绝佳地处,向来不缺这样的事儿,在顺天府那边都备了案的,三五不时会有卫队前来巡逻,今儿,这是怎么了?卫队怎么没来呢?
“孩子,你说的是他们,到底有几人?”
知道老妇这是要帮了,傅旻磕了个头,“有四人。”
老妇起身,路过傅旻时将地上的玉佩捡起来,在裙边上擦擦还给了傅旻,“这是贵重物件儿,收好了去。”
“这......”傅旻不想收。
“我这里有两口,再带你去另几家问问,估计能凑得起。”
老妇说完,带着傅旻开了门,又凑头进去冲老丈喊了句:“老头子,看好家!”
方才还想着拿火炭砸傅旻的老丈,到如今备好的寿材都要易主,却也没再大反应了,只嘟囔道:“好了,晓得了。”
老妇在村里想必是吃得极开的,稍敲了两户门,代傅旻担保了句,“若他不来还,我便代他还了,总归我老婆子是跑不了的。”
如此,便很快帮他筹得了余下两口寿材,还并着两辆骡车。
傅旻感激涕零,不住道谢,半晌又问:“婆婆,你为何......”
“为何帮你啊?”老妇在前头走着,“我们这个村子里啊,见多了这样的人祸,十之七八无人来认,最后报官被顺天府带走,仵作那里待几日,下葬了事,能在这附近下手的都是高手,查不出来的。
自然也有许多人寻了门路找到这里,寻主家的不论,寻同僚与寻兄弟的,寻到也就是挖个坑埋了,讲究点的裹一张草席、盖一方白帕,户户敲门讨棺的,你是第一个......这愣头青的模样,还挺让人心疼的,便信你一次。”
傅旻垂头跟在她后头,“多谢婆婆。”
带上四口薄棺,拉上两辆骡车,傅旻等人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僵直的同僚尸身置进了棺、搬上了车,静默地在雪地里往京中行。
骡车没进傅府主宅,而是进了一条街外的另一处二进院子,专给府里的侍卫留的一处“宿舍”,带着章琪的尸体回来的同僚也落脚到了此处。
简单装饰,麻布上堂,停灵其中......大家静默又有条不紊,似乎早就有准备要做这些事。
傅旻也找了一套素袍换上,嘱咐身边人,“辛苦一下,振作一下,联合情报司、护龙卫一道,将章琪所有的走狗抓起来,便同情报司与护龙卫讲,这是我傅旻求他们办事,日后必有重谢。”
又嘱咐另一批:“请高僧来超度,重新置办寿材等一应用具,厚恤亲眷、风光大葬。”
都安排稳妥,该出门的都出了,该留下的也架起来了火盆,傅旻跪在蒲团上,一声不吭焚着纸钱。
还未焚几多,外面人便来禀告:“爷,右相递了帖子,请您去府上一叙。”
“我正待去找他,他倒先找上门来了,”傅旻站起身来,扯下头冠上的麻布收进前襟,嘱咐身边人带上章琪,“久不登门,送右相一份大礼。”
与方才的灵堂冷清不同,章府在这寒天也有花盛放,暗香袭人,风雅至极。
傅旻熟门熟路地进了章致芳惯用来待客的院子,他心里有恨,也顾不得礼数,门都未敲,推开便入。
“左相来了?”
章致芳同样在泡茶,见傅旻来,起身热络寒暄。
傅旻没有心情接他的茬,自落了座,“何事?”
章致芳淡淡一笑,坐到了傅旻对面,一指眼前棋局,“发现一极有意思的残棋,邀左相共同赏鉴。”
傅旻皱眉,“章致芳,我没空陪你耍这花把戏。”
章致芳仍然不恼,只是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自顾自几步下到了要紧处,“左相,你看这......”
他伸手落下了一枚黑子,又抬手拿起来,“这便是棋眼了。”
“你想说什么?”傅旻硬邦邦地问。
“在你眼里,陆望安是不是天底下最最纯洁、最最善良的人?他崇尚仁政、爱民如子,一行一止无可指摘,皎洁便若天边明月?”章致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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