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算她发现自己越发依赖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也从来不敢往其他方面多想一分一毫,更何况她还是个同自己一般的女人。
所以就算偶有悸动,但二人间却总隔着面虚无的墙,从不敢逾越。
然而女子方才的举动,却是在她猝不及防之际,挥手将墙四分五裂。
正在苏陌心乱如麻之时,脚下窗棂透出的光斑却忽然明暗闪动,她倏地抬眼去看,却是只通体雪白的白鸽,正拿脑袋铛铛铛撞着窗子。
她连忙起身将窗户打开,白鸽便晕头转向飞到她指尖落下,规规矩矩翘起了一只脚。
苏陌小心地取下白鸽脚边的信筒,打开看了其中字迹,眉眼带了些喜色。
随后站在窗边平静了会儿,才戴好面纱打开门,快步走向镇子。
镇子虽然小,但并非雨季时却还算热闹,河岸两边烟火纷扰,开了不少茶馆,几个闲人坐在遮阳的罗帐下,就着和煦的风饮茶。
苏陌面纱轻荡,一手遮着骄阳走到河岸尽头,熟门熟路地入了家书嗣,书嗣中人影稀少,也没人在意她,于是她拎起裙摆,无声上了二层。
二楼是住人的所在,进门便墨香缭绕,一人坐在窗边就着天光诵读,抬眼看她进来,愉悦地放书起身。
“我等你许久。”那人是个女子,年岁约莫同苏陌相仿,一举一动带着文人的端庄,同茶香浓厚的长街格格不入,“喝茶否?”
苏陌摇摇头,急急比划:“鸟儿呢?”
“哇,我们一年不见你半分都不问候,只顾着你的鸟儿。”女子含笑摇头,转身从窗外取了个鸟笼,抬手递给她。
“我此次去京城寻了那什么名兽医,但人家说你这鹦鹉本身寿命便不长,能活到这个年岁已是高寿了,他用些药喂了下,说最多再活一载。”女子笑容淡去,惋惜地伸手进笼缝逗了逗。
笼中是只通体明黄的鹦鹉,嘴巴是青色的,呈现漂亮的弯钩状,看见苏陌后,激动地振翅扑腾起来。
苏陌眼中闪过哀恸,不过很快散去,连忙将笼子打开,让鹦鹉跳上肩膀。
“一载也好。”苏陌莞尔,随后歪了歪头,让鹦鹉在她耳边蹭着。
“总比没有好。”女子笑笑,坐回椅子,重新拿起了书册。
苏陌和鸟亲近完,小心地看向她,指尖轻摆:“你如何?考取功名了?”
“怎生可能,我虽入了会试,然而考了一半便被发现了正身,当场被赶了考场,若不是那文官大人看我文采斐然动了惜才之心,你我恐就是于牢狱相见了。”女子云淡风轻地笑谈,仿佛此事于她而言不过尔尔。
“哎,我就想不通既同为人,为何这女子就算再有才也不能策名就列,我乃乡试第一,他们却说赶就赶。”女子用书敲了敲脑袋,但面上却并无挣扎之色。
苏陌沉默半晌,复又抬手:“那你往后如何?”
“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女子晃了晃发髻,念书般道,随后展颜,“我打听到遥远的岐国并不限制女子入仕,且那里的皇帝便是女帝,所以今年过后,我打算到岐国去,不信便考不取这功名。”
“岐国?”苏陌睁大双目。
女子点点头,不再多说,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歪头盯着苏陌看。
片刻后抬眉:“我怎觉这次回来你变化甚大,神色间的畏惧少了,我离你这般近你都不躲?”
“要知你我虽年幼相识,但你向来少言寡语满身戒备,不像如今这样平和。”女子往前又放下书卷,探究地打量。
苏陌被看得想起方才那一幕,面纱下的皮肤再次升温,好在有了遮挡,不会被发现。
她垂眸纠结了会儿,她自幼不见人,只能在院子里自己研究花草,唯有隔壁院子的少女偶尔爬上院墙,同她说几句闲谈。
她虽从来不理,但架不住对方太过执着,便偶尔用手语回上两句。
她起初以为对方看不懂她手势很快就会厌倦,谁料少女过几日竟自学了手语,同她说得更起劲了,久而久之她们便也算得上熟稔,她也知晓了少女姓戚,名为戚云楼。
戚云楼同她是个截然相反的人,她洒脱温和,似乎对所有事从无畏惧,对旁人言语不屑一顾。
此人算是她世上唯一相熟的,是个好人。
见她垂眸不语,戚云楼好奇心更甚了,转身去隔壁茶楼要了壶春茶和萝卜糕,端放在桌上:“说说说说,你我多年邻里,算不上朋友也算个熟人,说不定告诉我,我能帮你一二呢?”
苏陌拗不过她执着,只能犹豫落座。
片刻之后,她终于放下酸了的手,害怕地抬眼看戚云楼的反应。
只见戚云楼面色如常,眉头紧锁,写字磨出茧子的手指搭在下颚上,像是思索什么。
她莫不是也觉得此事怪异?戚姑娘虽学识过人,但读的也是古人之道,想必也对这事情颇有微词……
苏陌想到这里已是满面通红,正欲起身告辞离开,却见戚云楼掌心重重拍上桌沿,抬头便是满面春色:“起初听你所言以为对方无礼,如今看来你又确实对她不同?这姑娘虽是神秘,但看着像是个好人,若你真的对她动了心思,大可一试呀!”
苏陌愣了愣,不由松开被捏皱了的衣角,抬手摇头:“可,可我这般身世,当年那道士又说我活不过二十三年,若我真的……岂不是害了她。”
戚云楼笑笑,摆了摆手:“你同我爹娘似的,想做一件事时总畏首畏尾想得太多,我呢与你们不同,从不爱杂以待事。”
“这事对方确实无礼在先。你若排斥她,方才便直接给她一巴掌。你若不排斥她,便将你心中疑虑同她言明,她若介意自会离去,她若不介意,那便不是皆大欢喜。”
“你将心思瞒着对方,便是难人又难己,何必如此。我知晓你就是个爱为人考虑的性子,但做人自私一点,有时候并非坏事。”戚云楼也不算苦口婆心,只是玩笑般说。
苏陌眨了眨眼,似是纠结。
“苏陌,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便想同你结为至交好友,只是你从未给过我机会。”戚云楼笑得如春日灿阳。
“或许世上真有缘分一言,又或许我总觉得,你比外表上坚韧勇敢许多,活得像棵山间劲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天色黑了,河上过往船只挂了灯盏,在漆黑的水面一盏盏飘过,茶馆们早早关了门,各家饭菜的味道飘出炉灶烟囱,团圆在镇子上空。
苏陌抱着鸟笼从书嗣走出,抬眼望向白云缠绕的苍穹,饭香和河水的清冽气息经鼻入腹,惹得肚子咕咕叫起来。
她摸了摸唧唧叫着的鸟儿,顶着晚风转身,然而心头一跳,看见了对面茶馆旗子下立着的人。
女子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肩上已经潮湿,黑发和黑衣一起安安静静垂落,好像和夜色融为一体。
苏陌顿时觉得紧张起来,她不经意理了理衣摆,鼓起勇气抬腿上前。
“你为何找到此处?”苏陌抬手。
“我怕你有危险,跟着来的。”宁拂衣如实道,她声音很低,“方才是我又逾矩。”
苏陌抬起脸来摇头,她从袖中伸出手来,似是想放入宁拂衣掌心,但快碰到时又畏惧收回。
“我有事告诉你。”她比划。
“嗯,我亦是。”宁拂衣说。
第101章 坦诚
她二人一前一后走过河岸,月光皎洁,将地面青草照出冷色的青翠,直到镇子看过去已同黑暗融为一体,她们才停下脚步。
宁拂衣发现脚下是一片花丛,不知名的淡白色野花点缀在草丛里,像是天上坠落的黯淡的星。
她掌心涌出些细汗,她站在长街上半日,像是把这一世的事情全在脑中过了一遍。
她起初只想护她度过这一世的劫难,让她不至于太过困苦,但她低估了自己心中对褚清秋偏执的渴望,这种渴望将她蚕食了三十年,又怎么能轻易压制。
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花心思接近她,装伤,装痛,但方才那个吻绝非她本意,苏陌自己恐惧不已却拼死护她,在那一刻,她头脑仿佛被卷入漩涡般昏眩。
“你先说么?”宁拂衣背对月光的眼睛黝黑若夜空。
苏陌颔首,低头将鸟笼放下。她是正面月亮的,面纱已经解掉,漂亮的脸与月色争辉,胎记妖冶,像是随风舒展。
“我年少之时生了场重病,爹娘寻到一得道道长,替我算了一卦,说是虽能借助丹药续命,但丹药不能改人命格,故而我的命再怎么续,都续不过二十三年。”苏陌平和地慢慢转动手指,像言他人命运似的,娓娓道来。
宁拂衣背着手,在衣衫上擦尽掌心汗水。
“而我今年,正是人世第二十二载。”
宁拂衣虽早听说了传言,却没想到竟仅还剩一年,顿时眼眶发热,不忍再看苏陌含笑的脸。
“我本以为我如往常一样孤独地度过余生,在山上寻个人迹罕至之处掘个坟躺了,便是赎清罪孽。”苏陌努力让神情轻松些。
“但你出现后,我才觉得原来鬼那并非那般可怖,原来我的阴邪之身,也有人并不在意。我也并不排斥你的靠近,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故而你白日虽逾越,然我并不气愤。”苏陌越说脸越红,即便月色下都如同熟果。
“可我必须同你言明,若那道长不曾骗我,那我只有一年寿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若是离开,我不怪你的。我也不会难过太久,我还是会同往常一般生活。”
“衣衣。”她开口笨拙地说出她名字,将唇咬出血色,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她衣袖。
垂坠感顺着衣衫而来,宁拂衣猛然嗔目,她震惊地几乎麻痹,半晌说不出话。
她习惯了褚清秋的缄默高深,所以从未想过苏陌会如此坦荡,坦荡得让她脸红心跳,先一步乱了方寸。
“苏陌。”宁拂衣过了许久才开口,她声音有些飘忽,像下定了极大决心似的。
“我本就不介意你还有多久寿命,长也好,短也好,我都会陪着你过,你若不愿我在你面前,我也会暗中跟你左右。”
“但你既肯开诚布公,我也不愿瞒你。我早就对你动了心思,从几十年前便是,亦或是,几百年前。”
“不过那时的你是头顶的月亮,我便是地上偷不得灵药的嫦娥,每每望月都求而不得,我便将那些心思埋在心里,时间久了,便也成了疯魔。”
宁拂衣自嘲地笑笑,笑容生生被苏陌看出了破碎,她后退一步,离苏陌远了些,低下头颅,不去看苏陌干净的眼睛。
“苏陌,我不知晓你信不信前世今生,之前的你并不喜欢我,甚至在很早之前,你厌恶我如同厌恶黏脚的淤泥。我十分恨你,我恨你为何不爱我。”
宁拂衣负手在身后,左手将右手捏得生疼,她讽刺地笑笑:“或许,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苏陌愣在原地,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宁拂衣,她们许久没有再说话,宁拂衣不知在想什么,苏陌则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努力消化宁拂衣所言。
她眼尾不知何时红了,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复又抬起手,指尖有些颤抖:“你,没骗人?”
“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起初没想过告诉你,我想一直瞒着。”宁拂衣的发丝被风吹起,月色为她蒙上层清冷薄纱,“但我方才站在河边半日,记起了许多过往,这才改变主意。”
“我知晓被信任的人蒙骗在鼓里的滋味,所以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做小人,趁你失去所有之时趁虚而入。”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苏陌,对方似乎难以接受这般事实,腰背僵直,神情恍惚。
宁拂衣笑笑。
“我送你回去。”宁拂衣假意散掉一身情绪,转身往山脚走,然而身后传来花草被踩踏弯折的咯吱声,再然后,两条蛇一样柔软的手臂攀上她腰,将她从后背小心地抱住。
宁拂衣心跳空了一段,待它再恢复的时候,跳得仿佛四海八荒都能听见。
原来抱住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可怕,也不会排斥,苏陌走神地想,然后围着宁拂衣转了一圈,转到她面前去,抬眼凑进她视线,看着女子脸颊因她而赤红。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认错人?”苏陌眼神坚毅,手势挥舞地干净漂亮,“你确定那个人是我,不是别人?”
这下换宁拂衣愣住了,她摇首,又点头。
苏陌像是放心了些,又轻轻敲击手指:“那便好了,我知道我喜欢你,你也愿意留在我身边,最好不过。”
“我信前世今生,那道长说了,我上一世做了太多罪孽,今生才要赎罪。”苏陌并没有宁拂衣想象中的气愤或是不解,而是面色淡然地努力“说”着。
“你说前世的我不喜欢你,可我
第一回看到你双眼时。“她右手敲了敲心脏在的位置,做出怦怦跳的动作。
明明初次相见的时候,心就在砰砰跳动了。
宁拂衣不敢置信地垂目,又抬头,桃花眼背对着月色,却还是灿若群星。
苏陌见宁拂衣愣住,星眸转了转,忽然又抬手:“若你所言非虚,可否告诉我,我前世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孽?”
宁拂衣心里五味杂陈,既是疑惑,又是兴奋和悲怆,掩唇摇头。
“你没有罪,你是最受苍生喜爱的,最好的人。”
“当真?”苏陌眼中更是璀璨,她忽觉周身轻松,犹豫了下,将手放在宁拂衣掌心。
她的手虽有疤痕也粗糙,但那些粗糙疤痕划过掌心时,宁拂衣几乎想要叫出声来。
她欣喜若狂地反手将它握住,低头将人拥入怀里,比前世要低矮的女子身体玲珑温软,像棉絮一样塞满心肺。
“当真。”
苏陌便也回抱宁拂衣,对方的身体柔软滚烫,被那双手抚摸一下背脊便觉得浑身酥麻,身子都软了些许。
“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这时被惊动的鹦鹉从笼子里挣扎出来,围着二人吵闹地唧唧喳喳,打破了此时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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