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低声称是,扶着郦淀到隔间的罗汉床上坐下,到阁外唤人备水。
须臾,池洌接到仆从的转达,得知郦淀刚进行一次“与命运的邂逅”,现在正在沐浴更衣,不管他心里再焦灼烦躁,此刻也只能坐在偏堂中静等,拿司署侍从送上来的温茶降火。
郦归之见他灌了一杯又一杯,心惊胆战地小声劝阻:
“殿下,你现在在其他人眼里还是个‘死人’,还是少喝点吧。万一等一下想要解手,在司署的更衣处碰到别的官员,被认了出来……”
接收到池洌暗含焰光的一瞥,郦归之秒怂,将自己面前的一壶茶也推了过去。
“您随意,您老请。”
池洌没有接,也没有再喝。他坐在偏堂内,无法停歇的焦炙被刚才的几盏茶水扑灭大半,却还留下了点点余火,在他眼中闪烁明灭。
过了一炷香之久,郦淀终于出现。
“你来了,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池洌见他惬意而轻松,似不打算进入主题,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寒暄:“你让归之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
不等池洌动怒,他收了脸上的嬉笑,正冠坐下。
“天命难知。我知你习的本心之道,不信谶纬之言,可我既然身处司天鉴,为国爻卜,那么,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有必要向你提出警示——毕竟对于司天令而言,只有摄政王活着,才能更好地守卫大齐,而护卫国运,是司天鉴存在的唯一价值。”
池洌没有接话,他的心早已攒成一团乱麻,随着郦淀的讲述而浮浮沉沉。
“我从不窥视个人之运数,唯独此次,因为帝王废立,我按照旧例进行卜算,发觉大齐未来的国运陷入一团迷雾……大齐的中兴与衰退,竟取决于摄政王的命数。”
国运系于个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郦淀当即花了七天时间,用尽一切办法卜算,除去失败的几次,剩下的结果都指向一处。
这让郦淀极其惊异,且难以理解,
“若摄政王英年早逝,大齐的国运将一落千丈。”
池洌倒是隐隐明白为什么摄政王个人的性命会与大齐国运有关。
因为这个世界是一本书,而摄政王是里面的关键人物,对主角的成功起着至关重要的推进作用。
如果没有摄政王的存在,主角将无人赏识,最后也不会登上皇位,成为引领大齐中兴的一代明君。
由于池洌只能回忆起半部书的大概内容,他想不起那个会成为明君的主角叫什么名字,只依稀记得主角名字里有个“寻”。而摄政王如今推上位的安仁王世子池煌,虽然也是个开明之君,却英年早逝,在某个寒冷的冬天被一场风寒夺去性命。
结合书中的剧情,与郦淀若有所指的话语,池洌的眉宇越皱越紧。
“你是说……你卜算到……”刚才喝了那么多水,池洌的嗓子仍莫名干涩,干得发疼,“摄政王会英年早逝?”
郦淀没有说话,已然默认。
哪怕池洌并不相信玄术之道,此刻得到的结果亦让他心神大乱。
“我算到摄政王有三次死劫。这第一次死劫,就藏在这次的北征之中。”
池洌沉默半晌,向郦淀郑重一揖:“多谢相告。”
“不必谢我。我告诉你这些,乃是出于司天鉴的本职,也存了点想让你帮忙的心思——”
他凑近池洌,用那双仿佛能看清一切隐秘的异瞳,“以你与摄政王的关系……应该不介意帮我这个小忙,去函关走一趟吧。”
池洌不知道自己最终是怎么离开司天鉴的。
郦淀的目光格外邪性,给人一种所有内心潜藏的念头都被他扒得一干二净的感觉。这让池洌几乎落荒而逃。
哪怕是跟随他最久的下属,也只会认为他对君溯的在意不过是对儿时旧友的关切。
唯有池洌自己知道,他对君溯的情谊,当中有多少幼时之谊,又有多少缱绻之思。
……
太微带回池洌藏在“假尸”上的青鸟玉佩,也带回一个糟糕的消息。
摄政王君溯——今日一早便悄悄出城,独自前往北地边境。
池洌握着玉佩的手骤然一收,等玉佩清冷的触感带走手心的温度,青鸟的尖喙在他的指尖留下浅浅的硌痕,他才调整了呼吸,下达指令。
“备马。”
宏运迟疑地劝言:“殿下,如今天色已晚……”
“备马,即刻。”
“……是。”
当晚,池洌与一队王府精兵悄然出城,一路向北。
纵马疾行十数日,池洌来到毗邻边境的青城。
大勒国自以为掌握先机,在发出先声夺势的檄文后,立即率大军围城。
他们想趁着摄政王不在边境驻守的这段时间,一口气冲破函关的防卫,却没想到,大齐并非只有摄政王一个人会打仗。由摄政王亲自培养的建威将军天玑,定国将军天枢,都是干城之将,每一个都有将相之器,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
对外不利,大勒终于停止了内斗。
大勒国君、南大王、北大王三方势力不再互掐,难得团结一次,共同集结人手,派出大勒战无不胜的三位大将。
一时之间,大勒与大齐陷入鏖战。
大勒独具一格的攻城器械,强盛的战马与重骑兵,在攻城之战占了上风。
大勒士兵顿时士气高涨。正当他们被主将许下重利,承诺破城后抢到的一切都归属于个人,所有兵士都双眼发红准备拼命攻城,突然,后方的主城发来求救的急信。原来,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大齐摄政王与他的赤羽军,竟然趁着他们攻城的时隙,神不知鬼不觉地攻占了他们的边境要塞。
整个大勒一片哗然。
大勒军队被阻断在自家要塞之外,进,攻不下南方的城池,退,进不了自家的大门。
迫于压力,大勒国君低下那颗高贵的头颅,亲自写信求和。
信中表明,大勒国君会亲自前来边境,与摄政王商谈赔礼求和的细则。
“求和信中明确提出要与王爷和谈,只怕……”
只怕权宜议和是假,想杀死大齐战神是真。
“无妨。”君溯将信纸交给副将,疲惫地闭上眼,“同意便是。”
移喇波想杀死他,他又何尝不想杀死移喇波?
上天留给他的时间本就所剩无几,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可能错过。
“那些人若是以为大齐没了我就无人能打战,那就大错特错。”
早在多年之前,他就做好了所有筹划。他早将一切部署完毕,留好后手,而诸多事态,也确实朝着他曾经规划的方向稳定前进。
只除了……
倚清。
乌黑的暗影再次浸满整个世界,紧闭的双眼看不见任何光源,却有万花筒一般的红色丝线在充满黑色的视野中来回旋转。
君溯缓缓睁开眼,望着手中沾满鲜血的红缨/枪。
如今他仅剩的一件尚未完成的事,就是切下移喇波的头。
第13章 鸿门宴
战场刀剑无眼,一个不慎就会殒命。
哪怕对君溯的能力格外放心,池洌还是日夜兼程地赶到边境。
对于郦淀的预言,池洌其实仍然心中存疑。可事关君溯的安危,即便那个预言成真的概率只有亿万分之一,他也必须严阵以待。
马匹被牵往后院安置,池洌进入青城的一家邸店,坐在二楼最隐蔽的一间客房查看战报。
他的衣装风尘仆仆,一向喜好洁净的他却无暇沐浴更衣,只紧紧捏着泛黄的纸张,盯着上方由朱砂书写的文字。
寥寥几句,竟与朱砂的颜色一般,红得刺目。
“明知是鸿门宴,君溯为什么……”
根据前几日的战况,显然,大齐已经占了绝对的优势。身为战局的主导者与一军主帅,君溯完全可以无视大勒的各种要求,将谈判地点选在大齐境内,防止大勒在和谈的时候做手脚。
可为什么,君溯竟然答应了移喇波的提议,选择以身犯险,深入大勒的营地中谈判?
池洌清楚地感受到其中的异常,可怎么也想不明白君溯如此选择的原因。
即便是打着擒贼先擒王的主意,也不急于这一时,并不值得他如此冒险。而君溯也绝非冒进之人,做出如此反常的选择……
池洌坚信,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并且这件事格外严重,严重到能左右君溯的抉择,让向来谨慎的他不惜将自己置于险地。
浓重的不安让池洌无法安坐,他烧掉信纸,询问星纪。
“和谈是哪一天?”
“就在明日。”
……
大勒的要塞之一.——拉卡城已被大齐攻占,这次大勒这一方将和谈的地点选在了拉卡城隔壁的苏尼城,位于青城与大勒王都的中线之上,同样是大勒精于兵防的一大重要关卡。
将和谈地点选在这么一处城池,大勒的用心昭然若揭。不管他们是权宜之计的投降求和,还是对大齐暗含阴谋的为难与算计,在写下这一封求和信之时,所有大勒的执权者都不认为大齐的摄政王会答应此事。
他们做好了继续拉扯求和一事的准备,但没想到,大齐那边竟然同意了所有提议,不管是和谈的时间、地点、对象,都将按照大勒的要求执行,大齐那边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唯一不算要求的要求,就是大齐在回信中明确指出:若要大齐摄政王出面和谈,大勒这方必须让大勒国君亲自邀请,三大将帅一同作陪,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大勒的诚意。
如此轻易的让步,反而让大勒萌生几分退意。一些大勒官员忍不住怀疑摄政王等人是否早有准备,等着在和谈会上兴风作浪,用阴谋诡计重创大勒。
大勒国君移喇波对此唯有嗤笑。
“算计?难道我们没有打算在和谈宴上算计大齐?”
自从被大齐的人莫名其妙地摆了一道,不但谋害瑄王的证据被人拿走,还被南大王抓住身世把柄,借机胁迫一通之后,移喇波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团火,既窝囊又憋闷。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绝佳的机会,能将负责出征的南大王狠狠压上一头,并在和谈宴上利用除掉摄政王的计谋提高自己的威望,移喇波如何肯放过?
“南、北大王那两个孬种,这次亲赴宴会的是朕,又不是他们。朕都不怕,他们还在那腻腻歪歪,不就是怕朕除去大齐战神,借此成功立威,动摇他们的兵权?”
“陛下,虽是如此,可咱也要小心一些……”
“怕什么。”移喇波拂袖起身,“那大齐战神再厉害,也只是两只手两条腿的普通人。和谈那天他只能带一小支精兵,而我们苏尼城全民皆兵,家家户户藏有兵戎甲胄。有智计无双的丞相出谋,算无遗漏的大军师划策,只要他敢来,朕就能将他留下,让他含恨当场。”
在玉阶上背着手,来回踱步了几圈,移喇波终于将狂肆的神态略微收敛了一些:“现在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在杀死大齐战神后,怎样趁着大齐军心混乱,夺回拉卡要塞,并一鼓作气拿下整个函关。”
近侍垂眸敛目,小心翼翼地提示:“可那摄政王怎么敢如此冒险,只带领数十人就应邀进入我军腹地,这是不是不合常理?”
顿了顿,言辞间愈加谨慎担忧,“当初我国与大齐友好往来的时候,瑄王尚且十分谨慎,防着我等,如今我国与大齐关系破裂,又有瑄王的前车之鉴在,那大齐摄政王为何会如此孤勇,不为自己留任何退路?”
“我怎知道。”移喇波烦躁地加快脚步,不耐地坐在王座上,“很显然,那位大齐战神也一定有着自己的计量。可不管他有怎么样的阴谋,他都敌不过我们的阳谋。他既然如此胆大,敢入我们的鸿门宴,甭管他在憋着什么样的坏招,总归是要葬送在苏尼城里。”
移喇波冷笑一声,“也许,大齐的这位战神就是太过自大,自大到以为自己是上天遁地无所不能的斗佛。可不管他有什么样的本事,谋划着什么样的诡计,这一回他都死定了,绝不可能从苏尼城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
和谈当日,摇光单膝跪在摄政王的身前。
“王爷,请再作三思。”
君溯没有像以往那样制止他的行礼,也没有直面回应摇光的劝诫,只状若风马牛不相及地回了一句:“摇光,依据胡太医之言,我还有多少时日?”
摇光微弯下的后脊剧烈一颤,他深深埋首,发不出只言片语。
得不到回复,君溯替他作答,
“不足两个月。”
“我虽靠着奇策攻下拉卡要塞,可大勒的实力并未真正地受到重创。若真的要与大勒全面开战,斗得你死我活,只凭两个月的时间……我们没有办法彻底完胜。”
大勒的军事实力很强,非常之强。作为北方霸主,他的国力丝毫不亚于巅峰时期的匈族,几乎可以与攻占九州的大元比肩。
在大齐建立之前,大勒一度占领北部四州,进犯长江沿岸。若非大勒骑兵不善水战,只怕长江以南都不可幸免。
大齐首位开国皇帝乃百年难见的奇才,文经武略,胆识过人。他在南郡起势,一路收回大半中原,也不过堪堪与大勒斗个旗鼓相当。最终,开国皇帝成功收回北方三州,在最后一州的边界死于乱箭,含恨而终。
函关自古以来就是兵家重地,易守难攻。得函关者得天堑,没能拿下函关不仅是开国皇帝一生的遗憾,更意味着大勒能随时劫掠大齐的边民,随意烧抢大齐的物资。他们在骚扰边境后躲到函关之内,令大齐军民恨不得啖其肉,却无可奈何。
整整百年之久,大齐边民都活在随时被劫杀的水深火热之中。直至七年前,君溯被先帝授命领兵,花了四年的时间,收回北州全部的国土,占领函关,将大勒人赶至函关之外,逼其签下互不侵犯的条约,大齐边民才结束了常年遭受劫掠捕杀,惶惶不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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