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还未开始,各弟子在堂下寒暄闲谈,顾衍芝一走进殿门,吵闹的大堂内立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向顾衍芝。
顾衍芝向来是人群焦点,他日日买醉早已传遍泽沧派。师叔秋素卿站在讲坛上,心里窝火憋气,讥讽道:“真不容易,大少爷今儿怎么得空了?有闲巡查朝会?”
顾衍芝站在门口,心里“腾”冒一股邪火,转头就走。
秋素卿火冒三丈,狠狠把书摔在地上,在顾衍芝身后大喊:“顾衍芝!你出了这门,以后再也别认我这个师叔!”
顾衍芝置若罔闻,和秋素卿赌气,反而加快了步伐。
他心里自嘲道:“我算什么大少爷?任人摆布的大少爷?身不由己的大少爷?”
顾衍芝心底生出诡异的报复感。既然永远无法超越顾沧澜,既然一举一动永远受他掌控,那还有什么勤勉努力的必要?嘴上说着为我着想,以此名义带走蒋愿,逼我修行,我偏不要,我偏要自甘堕落给你们看。
顾衍芝越走越快,自暴自弃的念头挥之不去,他回到自己的院落,摔上房门,灌了一壶酒,才略微平复下来。
散会后,舒黛眉和阮夙担心顾衍芝,赶来探望,顾衍芝闭门不见。红绣背着顾衍芝,偷偷将舒黛眉和阮夙放进屋。
顾衍芝气得骂了红绣几句,红绣委屈得拿帕子默默拭泪。
阮夙看不下去:“师兄你骂她做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顾衍芝摆摆手,敷衍道:“没事,你们快走吧,别管我。”
阮夙根本不信,连连追问,缠得顾衍芝心烦意乱,当下就要送客。
舒黛眉一直不言不语,眼见顾衍芝就要将二人撵出门,舒黛眉突然道:“衍芝,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和阮夙都站你这边。”
闻言顾衍芝手一顿,鼻头一酸,眼圈一红,哽咽道:“嗯。”
阮夙接道:“师兄你不要一个人憋着,人都要憋坏了,你尽管说出来,我和师姐帮你。”
少年人总是最讲义气,不慕权贵,视如粪土。
见顾衍芝情绪缓和,也不急着关门,舒黛眉试探性地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衍芝脸皱成一团,摇摇头:“别问了师姐,别问了。”
顾衍芝根本难以启齿。
舒黛眉沉默一瞬,拍了拍顾衍芝的肩膀,无言地安抚他。她明白顾沧澜不会轻易放过蒋愿,所以大致猜到一些,只是她最多以为师尊会毒打蒋愿一番,根本想不到更可怕的事。
“师姐,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被舒黛眉与阮夙安慰后,顾衍芝心情好转不少,但二人离开后,一到夜深人静,顾衍芝又开始心慌难过起来,仿佛再也无法得到安宁。
他坐起身,呆楞半晌,忍不住又灌了一坛酒。
他彻底醉了,双颊坨红,盯着跳动的烛火痴笑几声,醉生梦死间,蒋愿模模糊糊出现在眼前。
顾衍芝睁大双眼,扔下酒杯,嘟嘟囔囔,跌跌撞撞跟着蒋愿向外走,不一会儿来到结界前。
蒋愿走进了结界,顾衍芝却怎么也进不去,他渐渐恼火起来,拳打脚踢,鞋都蹬掉一只,他不停地大吼大叫,最后崩溃地跪在地面,痛哭流涕。
顾沧澜独自站在顾衍芝身后,看自己从小如芝兰玉树的儿子,蓬头跣足,白/皙的脸上蹭着墙灰,华美的衣服皱巴巴,沾满酒液,酸臭扑鼻。
顾衍芝丑态百出,烂泥一般瘫在墙角,落魄又颓唐,简直不堪入目,抛弃了金枝玉叶的尊严,从高坛跌落尘埃,狼狈萎靡。
丢脸到极致。
顾沧澜知道顾衍芝最近天天喝酒,但顾沧澜想着抓大放小,张弛有度,顾衍芝总会想通,便没有多管。
直到今天秋素卿来向顾沧澜告状——顾衍芝课上藐视师长,忤逆不敬,秋素卿臭骂他一顿,他都不以为意,毫无悔改之心。
午夜,心腹阿凯又来向顾沧澜禀报——顾衍芝在介雪堂撒酒疯,顾沧澜终于忍无可忍。
顾沧澜冷冷道:“顾衍芝,你在干什么?”
顾衍芝回头看到父亲,大吃一惊,两眼发直,随机又嬉笑几声:“爹……爹……”
顾沧澜恨铁不成钢,上前踢了顾衍芝两脚。
顾衍芝瘫坐在地,晃晃头,装疯卖傻地叫了几声爹,又开始嚎啕大哭:“爹……爹你别抽蒋愿,别让他受苦,他怕疼。”
顾沧澜一股火怄在心窝里,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抽他了?”
顾衍芝不依不饶,哭哭啼啼,把自己当涎皮赖脸的小孩:“爹……爹你可别弄死他,不然我,我……”
顾沧澜一脸不屑地看着顾衍芝,想看他能说出什么幼稚的狠话。
“我就和他殉情。”
顾沧澜嗤笑几声,又狠狠踢了顾衍芝两脚:“行,你真行,顾衍芝。我不弄死蒋愿。周玲两天后来泽沧派,你给我好好接待,还有,明天给我去上早课。”
顾沧澜实在气不过,又朝着顾衍芝脑壳扇了几下:“回去好好打理,别让外人看到你这幅丑样,真是丢人显眼。”
顾衍芝一哆嗦,酒醒了大半。周玲是顾沧澜给他指定的道侣。
顾衍芝摇摇晃晃走回院落,他虽不信父亲会凌虐蒋愿,但噩梦依旧令他惴惴不安。他不敢和顾沧澜硬碰硬,又放心不下蒋愿,只能撒娇卖痴为蒋愿求一道保命符。得到顾沧澜的承诺,顾衍芝安心不少。
第059章 预兆
第二日顾衍芝破天荒地早起练剑,侍女红绣眉飞眼笑,张罗拾掇了水果、茶水、毛巾,搁在竹编食盒中,挎着食盒同他出门了。
二人来到后山,顾衍芝寻了处人烟稀少的平地,红绣将食盒放在一块巨石上,坐在一旁撑着脸瞧他练剑。
顾衍芝生得稀世俊美,玉立挺拔,一舞剑器动四方。矫若游龙,飘旋回雪,落花骤雨,飒沓如星。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清光。
红绣看着眼窝发热,觉得她熟悉的少主终于回来了,眉目若画,清贵风雅。
收剑后下山,顾衍芝碰到不少弟子,恭恭敬敬喊他“师兄”,顾衍芝颔首微笑回应。
回到院落后,红绣打开食盒清理,却发现多了一样东西,她奇怪地“咦”了一声,捧出一本书拿给顾衍芝看,这书平白无故出现在食盒,属实蹊跷。
顾衍芝接过书,此书名《长恨歌》,他微微一愣,掀开书页。
此书讲了一位人间帝王宣公,他还是太子宣时便与庶母私通,称帝后又强霸儿媳,儿媳以死相逼,自缢而亡。其子太子宁丧偶,本已怒火中烧,又听闻宣公将罢黜太子,最终先下手为强,发动宫廷政变,弑父篡位。
此书最后,史官感叹道:
“烝淫庶母,逼奸子妇,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禽兽不知父子夫妇之伦, 故有父子共牝之事。帝王窃色,至于洞胸流肠,刲若羊豕,祸生父子之间,乃知色之能败人矣。”
看罢书后,顾衍芝一颗心“砰砰”直跳,“啪”的一声将书扔在地上,怒道:“狗屁不通的淫书,赶紧烧了。”
红绣急忙捡起书,也不问缘由,拿出去扔在火盆里。
月上中天,顾衍芝再次失眠了,书中内容在脑海盘旋不去。710ˇ5%8<8﹒590日﹔更
宣公对太子宁并不看重,从小漠不关心,轻视鄙弃,二人间空有父子血缘,并无父子之情,太子宁弑父没有丝毫手软。
可若是父亲对儿子寄予厚望,关爱备至呢?顾衍芝苦笑几声。
连凡人都有勇气反抗,报复强占妻子的耻辱,他却懦弱无能,左右两难,只能借酒消愁。
可是,连凡人都懂得伦理法则,视逼奸子妻为恶行,痛责斥骂,父亲为何如此肆意无情……
顾衍芝终于开始审视顾沧澜,剥离蒋愿的炉鼎身份,他就是自己的道侣,父亲在强霸子妻。
可对于顾沧澜来说,从始至终,他只把蒋愿当作炉鼎——一个器具,而非合心意的儿媳。
顾衍芝从来都默认——炉鼎被采补天经地义,他只是不想蒋愿遭此大劫,若是别人作了炉鼎,他根本不会在意。
就算……就算蒋愿是炉鼎,炉鼎被抢夺采补不可避免,可他也是我的爱人啊。人怎么能一分为二呢?
顾衍芝想着想着,又开始心痛流泪,彻夜难眠。
第二天他浑浑噩噩刚起床,就有侍卫通报,顾沧澜亲自为他挑选的道侣已经到达泽沧派。
顾衍芝心不在焉地同周玲逛了一遭桃苑,丝毫不知蒋愿正在摘星楼望着他,心若刀绞。
介雪堂书房内,多宝阁架上珍宝琳琅满目,青铜炉内荼芜香袅袅绕升,房内四墙挂满墨宝,最打眼的还是那幅窈窕美人图。
侍女青枝垂首屏息站在屋内,一双手紧张得绞着帕子。
“呵。”顾沧澜背靠交椅,盯着纸笺,冷笑一声。那纸笺上写了八个字:念君一诺,莫失莫忘——正是蒋愿的字迹。
顾沧澜将纸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指节敲击几下桌面:“还没死心……”
青枝偷偷抬头觑他一眼,又急忙低头垂眸。
顾沧澜吩咐青枝道:“和前两次一样,晾着他罢,你再编出些谎话,莫让他看出端倪。”
青枝恭敬回道:“是,掌门。”
顾沧澜挥手要青枝退下,然而念头一转,又将她招了回来。
他铺陈纸笔,龙飞凤舞写下:相见争如不见,相识莫如未识——铁画银钩,矫若游龙,与顾衍芝的字迹别无二致。
顾衍芝幼时由父亲亲自发蒙,顾沧澜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字,细致耐心。
顾沧澜还精心挑选文章,写了许多字帖,供顾衍芝临摹,更不用说每日检查小儿的功课,一句句订正背诵,一招一式传授道法。
顾衍芝完美继承了父亲的字迹,他是顾沧澜悉心毕力培养的继承人,不知下了多少功夫与力气,怎么会让一个炉鼎染指?
青枝接过纸笺,退出书房。
蒋愿收到决裂的纸笺,濒临崩溃。他怨顾衍芝狠心薄情,回想绵绵旧情,又泄了一口气;他发起疯来想撕掉纸笺,又舍不得,这或许是他能拥有的最后一件与顾衍芝有关的物品。
蒋愿自虐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将顾衍芝送他的印章、玉佩珠饰、玲珑骰子、汗巾、丝绦、剑穗、香囊、情书、玫瑰硝香盒等等各种小玩意儿,连同纸笺一股脑儿地堆在床褥下。
每一件物什都是一段回忆,蒋愿一直随身携带,他的心一点点冷下来,他终究要离开,这些东西都是累赘,物归原主,留在这里也好。
蒋愿枕着这些玩意儿睡觉,被顾沧澜囚禁大半个月,他第一次梦到了顾衍芝。
楚晴面色苍白,无措又难过地看向顾沧澜,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那婴儿额间一道胭脂印,缓缓渗出血迹。
蒋愿挣扎着清醒,窗外雨潺潺,叮叮咚咚敲在槛棂,他迷迷糊糊继续入梦,画面氤氲,他终于跳出了顾沧澜的记忆。
而在他自己的梦境里,俊俏的顾衍芝撑着一把油纸伞,烟草深深,长满青苔的无人窄巷,蒋愿踏着青石板,跑向顾衍芝。
顾衍芝将他纳入伞下,递给他一朵殷红的桃花。
蒋愿一怔抬头,顾衍芝满眼笑意,额间胭脂印却涌出鲜血,一股一股分流而下,将他俊丽的容颜割得七零八碎。
蒋愿惊叫一声,彻底从梦中醒来。屋外暴雨如注,淅淅沥沥,伴萧萧风声,他一阵阵心悸,再也无法入睡,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第060章 流言
顾沧澜虽不如谢霁寒长袖善舞,亦是一方大能。顾沧澜在晚宴上宣布,顾衍芝与周玲订婚,突然但并不意外,家主们纷纷上前贺喜。晚宴更像是家宴,没有邀请四洲各主,只邀请了泽沧派属地北洲的家主们。顾沧澜准备大婚时再豪摆宴席,延请众宾。
顾衍芝浑身冰冷地坐在席上,明明灯火璀璨,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可他只觉得孤寂。他像是溺水,喘不上气,他感觉自己被一条冰冷的蟒蛇缠绕,他的身体能感受到蛇身那锋利的鳞片,蛇越缠越紧,越缠越紧,他再也无法忍受。
顾衍芝四周围满一圈人,向他举杯道喜。他一言不发,酒杯握在手里,黑色的眼眸望着潋滟的酒水,却连抿一口的意思都没有。他突然搁下酒杯,站起来,无礼地拨开众人,疾步走进黑暗中。
顾沧澜脸色不佳,一旁的家主都是老狐狸,立即为顾衍芝解围,大笑道衍芝定是害羞了。
舒黛眉和阮夙见状,互相对视一眼,些许担心顾衍芝,准备找个机会悄悄溜出去。
周玲生得美丽,家族势力不弱,其父是顾沧澜的左膀右臂,唯顾沧澜马首是瞻。周玲曾在泽沧派修习,后被接回家中。众家主转头向周父敬酒。周玲贴在父亲身边,羞涩却掩不住喜悦。
泽沧派弟子大多来自世家,借此机会正好与家人团聚,宴上一派欢乐。
古月明与师弟廖文同坐一桌,古月明与廖文师出同门,拜在一个师父座下。他两不是什么大人物,桌位离首座远,离顾衍芝十万八千里,可即便如此,廖文还是一直阴狠地盯着顾衍芝,手中酒杯越捏越紧。
听到顾衍芝与周玲订婚的消息,古月明艳羡道:“好一对金童玉女。”廖文转头瞪古月明一眼,古月明立即闭嘴,小心翼翼凑到廖文眼前:“师弟,吃鱼,这个鱼不错。”
廖文心烦,推了古月明一把,古月明猝不及防,后仰着和椅子一齐跌倒。廖文瞥了古月明一眼:“多嘴多舌。”
古月明好脾气地笑笑,自己爬起来,拍拍屁股,也不觉得尴尬。周围师兄弟见惯不怪,根本无人在意这幕。
廖文出身世家,古月明出身卑微,从廖文进师门第一天起,古月明就开始拍廖文马屁,尽想着捞些好处。廖文仗势欺人,趾高气昂使唤古月明,把他当一条狗,古月明也乐意。
廖家和周家地处同郡,两家多有来往,廖文从小就喜欢周玲,是周玲真正的青梅竹马。廖文父亲常说,等他长大就和周家提亲。没想到被顾衍芝截了胡。
廖文心里不痛快,压根儿看不起顾衍芝,觉得顾衍芝就是靠他爹的荫蔽。
见顾衍芝离开宴会,廖文也跟了出去。古月明继续坐着,又喝了几杯酒,才出去找廖文。他是廖文的跟班加仆人,怕廖文使唤他时他不在,廖文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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