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姬,是陈碚给阿苏塔尔的名字,嫁到将军府的燕氏柔公主再也没有过笑容,好像带上了一副冰霜面具。
陈碚,是她最厌恶最排斥的人,象征着阿苏塔尔无法反抗的痛苦命运,即使他们结成天下最亲密的关系。
“陈碚厌恶公主,但他极好面子,所以对外总表现出一副恩爱的样子,殊不知这有多令人作呕。”
将军府里的霜姬,喜怒无常,性格怪异,连大将军都无法和她亲近。但伽尔兰知道,这是公主最无力的反抗,是她在囚笼般的将军府中的挣扎。
“陈碚是我父亲?”叶听雪轻声问,如果他的父亲是陈碚,那阿苏塔尔应该十分厌恶这个孩子,燕氏柔不愿意接纳他也在情理之中。
伽尔兰用粗糙的手指在叶听雪眉心点了一下,那里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她已经记不清叶听雪当年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唯有那颗小痣她印象很深,当初阿苏塔尔亲吻过他的眉心。
“不是,公主嫁入将军府以后就给陈碚下毒,让陈碚一生都没有子嗣。你的父亲是承天府的府主,日虹剑阳捷春。”伽尔兰娓娓道来,旧人旧事此刻都清晰地浮于眼下。
阳捷春严格来说并不像一个江湖人,虽然他剑术精妙,担得起天下第一的名号。他是大楚豪门贵族的公子,年纪轻轻便从皇帝手中接管承天府,很有本事,是庙堂中的高官。
大楚皇帝以承天府掌控国土之上的百千世家,江湖人也对拥有四把名剑的承天府十分敬仰,它不愧为帝子手中的一柄利剑。
“因为军机要务,阳捷春时常前往将军府与陈碚磋商要事。有一回公主因为将军府的下人坏了她的奚琴,加之他们以言语刺激,想要公主在人前出丑。公主大怒,提着刀冲到了前院。”
阿苏塔尔的刀法并不差,出刀如蝴蝶飞舞,美艳绝伦的同时,又杀意横生。她动了杀心,就想以明月弯刀来夺了那几个下人的性命。
但一柄日虹剑拦住了阿苏塔尔的刀,他毕竟是天下的名剑,只是一剑就令阿苏塔尔溃败。
阿苏塔尔的怒火无法平息,阳捷春不想伤她,了解前因后果之后,便答应了阿苏塔尔帮她修复奚琴。
阳捷春可以拉弓提剑,可以提笔作赋,可以在朝堂上与群臣对论,但他并不通晓音律。所以对这一把破败的奚琴,他毫无头绪,只能求助于精通此道的叶棠衣。
最初,叶棠衣并不知道这是阿苏塔尔的琴,他只当这是一把精致美丽的西域乐器。叶棠衣是爱琴惜琴之人,也不愿看它破败,修缮之事十分上心。
西域乐器用的琴丝不同于中原的瑶琴,叶棠衣试过很多弦,都不合心意。于是他为了一把琴丝,从上阳一路追出去,追到了正要前往西域的苏梦浮。
苏梦浮不胜其烦,最后还是答应了叶棠衣帮他寻找那种特殊的琴丝。
听到叶棠衣的名字,叶听雪顿时有些沉默。伽尔兰感受到他的悲伤,双手合十置于胸口,她同样悲伤地说:“叶先生是很好的人,我很敬重他。”
奚琴恢复如初,叶棠衣才从阳捷春的口中得知这琴是那位将军夫人所有。当时阳捷春因为要务离开上阳,遂托付叶棠衣将此琴转交给阿苏塔尔。
那是一个夜晚,上阳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叶棠衣在修缮奚琴的时候拨弄过这把琴,但是不得要领,奚琴在他手中发出的声音算不得好听。
送琴那晚,他请求阿苏塔尔为他弹奏一曲,因为实在想听听这把琴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伽尔兰用沾了沾酒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图形,大概是奚琴的轮廓,这种琴在如今的燕氏柔都很难寻。
叶棠衣病重的时候问她有没有这样琴,伽尔兰很悲伤,说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弹这种琴了。
她看到叶棠衣只是笑了笑,然后就不说话了,他应该很遗憾。
“叶先生能听懂公主的琴声,听到其中无尽的悲伤和怨恨。”
琴通情思,阿苏塔尔弹着弹着便曲不成调。叶棠衣在那一刻明白了她的悲伤,于是拿出自己的笛子,合着阿苏塔尔的曲调吹完那首曲子。
也是这一曲后,阿苏塔尔将叶棠衣当成了知音。
阿苏塔尔说:“上阳是个巨大的囚笼,将军府是污浊不堪的地方,落在这里的雪都是沉重痛苦的。”
她难以忍受这样的落雪,于是以琴音掩盖簌簌雪声。
叶棠衣坐在将军府的亭子里,雪下得很大,夜色被雪光照得都有些明亮,他听着落雪的声音,问阿苏塔尔想看什么样的雪?想听什么样的雪声?
当时阿苏塔尔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给他答案。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阿苏塔尔想听的雪声,其实是一种祝福,一种愿望。
二十多年后他来到燕氏柔,来到了圣雪山下,天色晴朗,白月高悬的时候,草原下了一场大雪。叶棠衣感受不到寒冷,他有点恍惚,只能闭眼留心这场雪是什么声音。
他如愿听见了这种传说中声音。
是澄净空灵的声音。关于圣雪山,燕氏柔的部族中流传着一个传说。传说落雪是神明的意象,虔诚的人能在此间听见神的耳语。
阿苏塔尔没有得到祝福,或许是上阳这个地方太过污浊,她信仰的神并没有关照沦落此地的她。
那个雪夜之后,叶棠衣时常前往将军府和阿苏塔尔清谈,聊的都是琴谱和乐曲。但他也没有见过阿苏塔尔多少面,因为陈碚不愿她和外男亲近。
“公主将叶先生当成了最好的朋友,那段苦日子,能真正听她心声的也只有叶先生了。”
谈及那段时光,伽尔兰总带着无限的怅然。她仔细地看着叶听雪,这孩子和故人真的很像,和阿苏塔尔一样美丽的眼睛,骨骼和轮廓则肖似阳捷春,他也像叶棠衣,温柔却坚定。
伽尔兰想,阿苏塔尔的孩子成长得很好,他一定能得到真的幸福。
“那这个故事中,和阳捷春又有什么关系?”叶听雪想起苏梦浮说,他的出生是一场算计和阴谋,这件事牵扯的所有人都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他的话,让伽尔兰想起了伤心事,她嘴唇嗫嚅颤颤,最后干枯的眼睛滚下一颗清泪。
“公主她被陈碚所辱,仇恨将她蒙蔽,于是同陈碚陷入了再难转圜之地。”
陈碚禁止叶棠衣前来和阿苏塔尔谈论琴艺,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每每应酬,陈碚都令阿苏塔尔于身侧侍奉茶酒。冷若冰霜的阿苏塔尔,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她那个“霜姬”的恶名。
但陈碚毫不在乎,阿苏塔尔无法违抗陈碚的命令,阳捷春是她刺激陈碚的引子。
没有了叶棠衣,还有一个阳捷春,陈碚无法忍受她的目光落在其他男人的身上。一次酒会上,阿苏塔尔逾越了,替阳捷春擦拭了他手上沾染的酒液。
当时陈碚笑了笑,只说:“夫人贴心。”
宴席一散,他就粗暴地对待阿苏塔尔。阿苏塔尔的头重重磕在地上,陈碚打断她的一条肋骨,然后扯碎了她的衣裙。
袖子藏着的小刀被陈碚缴了,划开她胸口的皮肉,刺得她鲜血淋漓。阿苏塔尔愤恨地对陈碚说:“你当心,我一定会杀了你。”
陈碚好像一个恶魔,他死死扼住了阿苏塔尔的脖子,同样疯狂地对阿苏塔尔道:“你来,让燕氏柔骑兵往大楚来。你得亲眼看着你的族人为了你厮杀,为了他们高贵的公主,死在我的刀下。”
这夜实在太过痛苦和漫长,那日之后阿苏塔尔就和变了个人一样,陈碚则非常满意自己对她的掌控,他认为自己已经将这位高傲的公主给驯服了。
阳捷春再次来到将军府的时候,他又看见正要提刀伤人的阿苏塔尔,这回让阿苏塔尔停手的方式,则是喝下她喂的酒。
很简单的要求,但是阳捷春很清楚这是阿苏塔尔刺激陈碚的手段。阿苏塔尔步步紧逼,她不止以下人的性命相要挟,更以自己的命相要挟。
酒里加了大量的化功散,阳捷春很快就脱力倒在了地上。阿苏塔尔扔掉了他的佩剑,拿着弯刀对阳捷春笑了笑。
这是霜姬第一次在人前发笑。阳捷春反抗不能,他看到了被五花大绑关在隔间的陈碚,陈碚愤恨地瞪着阿苏塔尔,似乎要以目光将她凌迟。
“她为什要这样……”叶听雪心中发闷发堵,这一切都将她逼上一条苦难的绝路。
伽尔兰说:“因为公主没办法抛弃她的高傲,但她已经无法再高傲了。她说自己已经疯魔,做出什么事都不被理智掌控。”
叶听雪更加沉默了,他听见伽尔兰说:“公主并不是一个好母亲,但她太痛苦了……没有人能救下她。”
不久之后,将军府就传出了霜姬怀孕的消息,那日的荒唐事陈碚和阳捷春都缄默不语,唯一畅快大笑的只有阿苏塔尔。
她笑着见无数人来将军府祝贺,笑着看陈碚那张神色变换的脸。陈碚疯了,阿苏塔尔也疯了。
以安胎静养为由,阿苏塔尔被关进了府中高楼。陈碚恨极了阿苏塔尔,决定在她生产之后,当着她的面掐死这个婴儿,他派人紧紧地看着阿苏塔尔,没有让她发生一点意外。
“是我拼命逃出将军府,请求叶先生帮忙救公主,叶先生他……他真的来了。”伽尔兰哽咽道。
叶棠衣闯进了将军府,从高楼中带走了阿苏塔尔。阿苏塔尔当时已经将近临盆,奔波逃亡的途中动了胎气,不幸小产。
一条新生命的到来,对于女子来说则是一道生死关,阿苏塔尔身体孱弱,在诞下那个孩子之后她的命数就尽了。
“公主说她对不起你。”
叶听雪两眼干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没有对不起我,她只是……”
只是什么?叶听雪无法评价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子,无法批判他的母亲。阿苏塔尔对他也有过爱吧,即使只有短暂的一瞬,即使阿苏塔尔很快就离他而去。
阿苏塔尔用她自己的命,换叶听雪留在人间。
叶棠衣强行带走了阿苏塔尔,也带走了她的孩子,陈碚的人根本拦不住他。他离京顺利,暗中也有阳捷春插手。不过叶棠衣和将军府也彻底撕破了脸皮,他不能继续留在上阳。
天子震怒,若非承天府众人为叶棠衣求情开脱,只怕叶棠衣一生都将困于牢狱,再难一些就是人头落地。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叶棠衣被剥夺一身官职,屈辱地走出上阳,从此之后再也不能踏进上阳一步。
可是叶棠衣离开的那日非常潇洒,即便他披头散发,宽衣赤脚。围观的人纷纷问道这人犯的什么罪?
叶棠衣带着镣铐,朝众人大笑道:“潇湘剑,出剑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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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险些完结,出门吃饭把手机丢了(安详)
第71章 天涯71
怀着沉重心事入眠,怎么睡得安稳?叶听雪梦中惊悸,醒来之时浑身上下出了身黏糊糊的汗,让他感到十分难受。
他掀开帐子出去的时候,远天露了一线红光,那是草原的晨曦。此时日光尚不明朗,叶听雪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发痛。
伽尔兰一夜未眠,她想着阿苏塔尔,又想着叶棠衣,最后想到那个远道而来的孩子。他有沉重的心事,伽尔兰明白,接受这样荒唐的出身确实很令人难过。
“孩子。”伽尔兰叫了他一声。
叶听雪汗涔涔地回头,脸色有些苍白。他感觉自己又要犯病了,一颗心痛比刀绞,呼吸之间都是折磨。
“我听见哨子的声音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看着伽尔兰关切的眼神,叶听雪不想提及自己的痛苦,于是转移了话题。
伽尔兰耳朵不太好,仔细听了许久才听明白。她说:“是把族中男丁都召集起来的哨子,我带你过去吧。”
叶听雪有些惊讶:“我能去?”
“阿苏塔尔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去?”
叶听雪没说话,他当年可不讨喜,甚至不被允许留在燕氏柔,还是叶棠衣收留了他。
伽尔兰一眼就看出他心中郁结,温和道:“不一样了,叶先生和可汗说过很多,大家都接受了你,这里也可以是你的家。”
远处有人骑马过来了,他大呼一声,叶听雪眯着眼看见是会说汉话的燕氏柔人,伽尔兰说他叫耶争。
耶争还没听下就开始高呼一声:“伽尔兰,阿苏塔尔的孩子!”
伽尔兰也高呼道:“他有名字,叫叶听雪。”
耶争:“好吧,叶听雪。醒得真早,我还以为要在等一会儿呢,既然这样就跟我去见可汗吧。”
他呵出一口白气,旭日的辉光披了他半身,然后耶争热烈地朝叶听雪招手。
伽尔兰轻轻推了他一把,笑着说:“去吧,一定是和你有关的事情。”
“走吧!跑吧!”耶争大声喊着,叶听雪骑着马很快就追上了他。耶争见他动作迅速,心里也起了好胜心,马鞭一甩跑得飞快,两人就这么较量着,很快就到了王帐。
名乌苏站在王帐前面,他披着狼皮,腰上挂着一把嵌了宝石的弯刀,看起来威风凛凛。这是很庄重的打扮,耶争悄悄跟叶听雪说:“是有大事情。”
天已经大亮,日辉明晃晃地照在王帐周边的旗帜上,形成一种既光辉又神圣的颜色。
“跟我进来。”名乌苏对着两人招手,他掀开王帐,瞒思可汗已经等了很久了。
一见到叶听雪,瞒思可汗就说:“新曷支的人在找你。”
新曷支,叶听雪脸色冷凝,他能和新曷支扯上关系的只有袒菩教。
燕氏柔最近往来水地城频繁,即便往来交涉,他们也还是对新曷支这个部族没什么好感。
大抵是信仰不同,风俗也毫不相通。早年燕氏柔和狄族打过仗,盘踞在水地城的新曷支游走双方,在两边都拿了好处。
名乌苏昨天刚刚从新曷支回来,说了昨天新曷支发生的事情。“有一个汉人闯进了新曷支,他说他来找人。”名乌苏道,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人找的是阿苏塔尔的孩子。
叶听雪心中感到不好,他觉得那人可能是柳催。
瞒思可汗说:“你最好不要和新曷支扯上关系,那边的人都怪异得很……”
他说到一半就叹了口气,这恩仇是避不开了,叶棠衣就死在了新曷支人的手里。
果不其然,叶听雪很快就说他要去一趟新曷支。瞒思可汗心有忧虑,草原这几个部族之间一向大小争端不定,快要入冬了,这时候不应该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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