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烧坏了面目,毒毁了嗓子,但这些细枝末节之处仍然能看出来她是一个女子。没有十年苦功,琴决计弹不成这样。
这个“徐乱”一定在教坊这类地方呆过很久,巧的是叶听雪正好在软香馆里见过蝶指法。
“是与不是你有什么分别?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我是鬼,哈哈,我可是恶鬼!”她癫狂地叫喊道,脸上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动。叶听雪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情绪,只感到千般万般的诡异和恐怖。
她身上比温柔散还要浓烈的香气,是歇心丹。什么地方既会教人蝶指法,又会给人留这样勾人心魂的香,除了软香馆,叶听雪再也想不到任何地方。
“徐乱”只是笑,然后听到那人再度闻她道:“你扮做徐乱是为什么?”
死人岭里的猜命鬼主,是除了柳催之外恶名最盛的一位鬼主。他几乎代表了江湖许多人对死人岭的刻板印象,认为那些恶鬼大多和猜命一样。
生饮人血,好食人肉。不吝虐杀,尤爱剥皮拆骨。
这个女人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曾是猜命所做出来的事情,仿佛都在告诉别人,她就是恶鬼,她就是猜命“徐乱”。
“嘻嘻,不告诉你。”
她癫狂笑着,刚才未出那掌骤然而至,再也不留半分情面。
柳催被人往后一推,到了掌风所不能及之处,他抬头看向那人。只见叶听雪那剑连鞘也不出,缠着粗麻的布条就使了出去。
“怨难消,恨难解,可这些都不算什么了!”她尖叫着说道,造化千千手出招即是毫无保留的骇人杀意。一掌朝叶听雪天灵处狠狠击打,无果后转而攻向他门面。
“了此因果,抛去俗缘,该是我解脱了,就该是我离开苦海了!”
“徐乱”恶狠狠地说着,她咬牙切齿,疯长的恨意让她出手更加凶狠毒辣。
叶听雪提剑以应,他的剑不算快,但招式很是细致。柳催看着那剑的走向感到不对,这并不是叶听雪自小到大练成的潇湘剑法。
出的那一剑,堪比和缓春风,也好像急来春雨,无意杀人,只是应付和化解“徐乱”的杀招。还好她不是真的“徐乱”,叶听雪和她过了几招之后也摸清了这人的本事。
即是掌法精妙,内力磅礴骇人,但她的根基很是浅薄,内息控制甚至比不得一般的江湖中人,破绽不胜枚举。短时间内不能凭这内力跟招式把人打败,那么渐落下乘的一定会是她。
叶听雪和人周旋游刃有余,《婆娑经》深奥复杂,佐以那种诡异致瘾的香来速成修炼。见效很快,但他同样也不能轻视。
毕竟飞花剑,苏梦浮只教了他两招,一招是“芳春盈野”,另一招就是这“雨打梨花”。
他不能轻易用潇湘剑法,这样在衢山剑宗面前就彻底暴露了下来。叶听雪很为难,只能反复出这两招。
不想这可激怒了“徐乱”,她大喊道:“少瞧不起我,我不管你是谁。乱我因果,坏我道行,杀!杀!杀!”
叶听雪敏锐捉到她乱掉的呼吸,和轻微变形的招式,风楼压在她肩膀上,那力道让“徐乱”肩头一塌。
她丝毫不觉疼痛,反而以另一只手抓住了风楼剑身。“徐乱”不退,她抬起头死死瞪着叶听雪,恰巧天上一片浓云散开,月光如水兜头泼下,把天地都照得很亮堂。
“徐乱”脸色如同金纸,她看叶听雪那张平凡得让人记不住任何一处的面孔,又看到那双美丽得让人此生难忘的眼睛。
她终于想起来这眼睛的主人是谁了,原来是他啊……“徐乱”出神一刹,叶听雪接了柳催抛过来的一段绳索,反手就要把她给紧紧绑住。
但“徐乱”反应很快,她手上一震,外散的真气将这可怜绳索给狠狠绞断了,她趁机死死拉呃叶听雪的手腕。
骷髅的手很是冰凉,让叶听雪那副本来就不怎么温热的身体更加的寒冷。歇心丹折磨得他将要发疯,但叶听雪还是不能退,他正要单指拨动风楼的机关弹铗。
“是你啊,絮雪……”这话令叶听雪心神俱震。
“徐乱”五指并成刃状,对着那人的心口就要狠狠刺进去。
叶听雪一瞬间血液停流,他不能再出一个动作,只能看着那只苍白皲裂的手朝他而来。有人抱住了他,替他短暂地控制了这副不堪大用的身体。
柳催轻声道:“阿雪怕什么?我已经把你从那个鬼地方里带出来了。”
第93章 恍惚隙中驹93
手被柳催握着出了一剑,叶听雪看得分明,看着这剑很奇怪。柳催没练过剑,出手使剑就如同长刀劈砍,完全不在意这剑是否会折。
他没有动用阎王令的内力,单凭蛮力把人击飞出去。
“徐乱”像个断了线的风筝,狠狠砸到那口棺材上,将木板砸得粉碎,一片凌乱狼藉里掉出了许多碎肉。她咳嗽不止,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心中恨意难平,于是泄愤似的抓起那堆血肉填进肚里。
“我不怕的。”叶听雪终于收回紊乱的心思,压抑住心口抽起的阵阵剧痛,他感觉阿芙蓉的香气在逐渐消散。
冬风悄悄而至,寒意凛冽,冲开满庭诡异香气。飞絮一样的雪从天上飘落下来,这点雪太脆弱了,未及落地,自空中就开始化开,只给此间多添一分寒冷。
香气愈发寡淡,“徐乱”只能十分勉强地从那堆碎肉里嗅着那点味道。不,不应该,她把自己抹了满脸脏血,愤恨地捶打着这口破棺材。
叶听雪站定下来,抽出风楼后并将剑鞘交给了柳催。他看着柳催轻声说:“就是心乱了些,还好有你在。”
柳催看他那副样子,忽然很想吻他,到底是按捺住了。这不是一个好的地点,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婆娑经》,她练得也没比赵睢好去多少,不足为惧。”柳催退到一边,眼中只有叶听雪,没有别的一分一毫,“我信阿雪,和这天底下最好的剑。”
潇湘一剑斩破泠泠月色,吹乱飞雪,快得让人只看得见辉光,看不见影子。
“徐乱”把嘴里的碎肉吐了出来,她噎得两眼发白,本能地躬身去避开那道剑锋。可叶听雪直追她而去,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早已经在心里猜得清清楚楚。
两眼模糊,“徐乱”只见得一点白色还未落到地上,长剑就破开风雪朝她袭来。
这剑刺过掌心,直对心口去。“徐乱”整个人被剑气压着后退,那只被剑洞穿的手似乎察觉不到疼痛,反而去抓着叶听雪的那把剑。任这把不俗之兵绞烂丧衣的袖子,割烂她手臂丑陋的肌肤,也毫不在乎。
她提功运气狠狠打出一掌,造化千千手凝起一阵骇人真气,指掌翻动,具做佛手印。
那只手几乎瞬间就到了叶听雪面前,这是宣法印。可惜“徐乱”对真法经文只是草草通读,不解其意,这些手势也只凭借记忆仿照动作,因此发不出这招威力的一半。
何况,失去香气的控制,她的精神狂乱几近崩溃。
“去死!去死!”她大喊道,宣法印破,手上改施大悲佛手印,面上却是癫狂入魔相。
药物速成的功法和内力,底子根基都很浅薄,只重在凶猛强悍,让一个没练过武功的人也能拥有这种内功。可愈是凶煞强悍的内功,所需代价便愈是沉重。
“徐乱”扭曲的面孔堆上诡异血色,她的经脉并不能很好地将暴乱的内功容纳,很快就到了极限。
眼耳口鼻都往外溢血,张嘴能见满口红牙:“谁都拦不住我……”
“如果不拦,你要去哪里?”
她听见了一声十分浅淡的叹息,就在月光照过她的那一瞬,轻浅得让人根本捉不住这一声。“徐乱”感觉手只是慢了一刻,她的内力就开始崩塌溃散。两手失力,佛手印顿时破开,再也无法聚起。
剑影飘掠而过,已至身后,“徐乱”凭借本能回头看他。叶听雪问她:“这香能让你不痛吗?”
她有一瞬间迷茫,叶听雪已经把剑放下了,又向她问:“这香能让你不恨吗?”
叶听雪看着这个可怜又可悲的人,她眼中有极其深重的迷茫。婆娑道法已破,妄执灵香皆散,“徐乱”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所有的经脉都破裂了,这苦楚从她的肉身流向她的魂魄。
她怎么不痛,她怎么不恨?
“我看不见菩萨了,这世上真的有菩萨吗?”她抬起自己的手,那只被剑洞穿的手掌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五指颤颤巍巍地连在掌上,只靠浅浅的一层皮肉连接。
“徐乱”伸出这只血肉模糊的手,机械地往前探出去,可惜什么也摸不到,连那柄剑她也碰不到。
她神色怔然,麻木地说着:“不见如来明灯,前路难看清,不见菩萨引路,苦海莫能渡。尘缘不能轻易抛,恩仇不敢轻易放,难怪我不得解脱。”
“徐乱”张开嘴,肺腑上涌的血气再也咽不下去,顺着喉管流出来。叶听雪看着这个佝偻瘦弱的人影扑到下来,当即上前扶住了她,这个人的生气在渐渐断绝。
“阿雪!”柳催见此情景,当即朝他丢了一个瓷瓶,叶听雪伸手接过,从里头倒了一枚冷息丹出来。
他将药塞进这个自绝生路的人的嘴里,“徐乱”神情很恍惚,对于自己还没有死这件事感到有些疑惑。
叶听雪道:“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样的解脱,但你还不能死,我要知道你手上的药从哪里来的。”
“徐乱”没理他,伸手想要掐住叶听雪的脖颈,但被一粒小石子把手打偏了,手砸落在地,彻底没了知觉。
她躺在地上,落雪化在眼睛里,冷得她的脸僵硬木然:“絮雪……软香馆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在哪里我还能活,为什么?”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一整个华丽庄园全部烧毁了。她连逃也来不及,浑身上下全被火燎过,本该是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但她居然诡异地活了下来。
“就是有神仙救我吧……他知道我有恨,未了之因果加诸苦身,困在俗世中,我才不得解脱。”她絮絮叨叨地念着,脸色越发苍白,“我都把他们杀了,还要再死什么人,我才能解脱?”
干枯的眼睛里流出红色的泪水,她的语气很酸涩。她闻不到那种令她能短暂遗忘痛苦的香气,于是旧情旧景翻涌而上,一遍一遍折磨着她的内心。
春芽家中薄田一亩,这田地养四六口人,却在某天被人抢夺了去。
春芽爹爹跑去了府衙,却被兵痞子打了一顿,折了很多根骨头,撑不到回家就断了气。
春芽家里捐不出钱,官兵的刀上照着他们的命,她被卖出了,然后她自己都忘记她去了哪里。
“我要变成恶鬼,把这些人全都吃掉,挖了他的心肝,掏了脾脏,哈哈哈。”她越笑,眼泪就留得越多,那张本就模糊的脸,如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很恐怖,看着又跟可悲。
叶听雪垂眸看着她:“所以你扮作了‘徐乱’。”
她很迷茫:“我不是徐乱吗?他说我就是徐乱。”
叶听雪正想问这个“他”是谁,身后就传来不轻的动静,凌乱的水声,和拳拳到肉的响动。
孔莲忽然暴起,他身边的霍近英没有反应过来,当胸被人狠拍一掌后跌到了池子边上。这个疯乞丐将一头湿漉漉又脏兮兮的头发往后一捋,十分阴鸷地朝柳催他们看了过去。
软剑跟游蛇一样从水中窜出,就要往孔莲的勃颈上绞过去,四溅的水花绽开片片晶莹光点,混着微薄的乱雪,成就一派凌乱景象。
太岳剑原是重剑,但霍近英不用,他使的是软剑。软剑灵巧有余而气势不足,孔莲伸手就捏住薄薄的剑刃,冲霍近英说:“休来碍事!”
他出手很快很快,在霍玉蝉声声惊呼中,和霍近英交手过了数十招。化功散对他似乎并不起作用,霍近英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其他的办法能遏制孔莲了。
和霍近英交手这片刻,他就认出了这是太岳剑的路数。太岳剑,太岳剑,孔莲细想这剑招,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决意不再留手,所出每招每式皆是杀意横生。
“先把你杀了,再去问回我的药。”孔莲大笑道,软剑绕着他的手掌缠了两圈,霍近英竭力往外横拉,锋利剑刃却没能削断他的手。
霍近英此前被孔莲骤然出手一掌震伤心脉,又被香味冲撞得气血紊乱,和他交手竟是落了下风。这把软剑即使出了排山倒海的剑招,也仍显得单薄苍白,远不如重剑那样的气势。
他丝毫不惧,一个毛头小子拿的太岳剑,有什么可怕的?孔莲这么想着,立即抓住了霍近英撤步时,露出的那丁点儿破绽。
“去死。”孔莲眼神冰冷,一掌朝他心口拍了过去。霍近英睁大双眼,水冷体寒,他有些失温,感觉这时候动作万分困难。
软剑抵住着一掌,那股大力逼得霍近英连连后退,他后背几乎抵在池壁上,那只手只差分毫就能刺进到霍近英的心口。剧烈震动让他肺腑脏器都狠狠一颤,痛得无法
“你为什么……为什么……”霍近英艰难道,他咬着牙,把孔莲那只手生生给掰开。
手腕折了,孔莲也不在意,他敏锐察觉到背后袭来冷风,十分干脆地把霍近英给撇下来。他看着那个平平无奇的人,然后拔掉刺进肩胛中分一把小小飞刀。
他把刀尖上自己的血给舔干净了,霍近英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脏兮兮的面上已经不见来时的混乱迷茫。孔莲依旧是癫狂的,但他目光阴凉有如实质。
“剑宗的人啊,来一个我恨一个。你们这些人比我还肮脏,比我还不堪,比我还该死!”孔莲用那柄小刀格着霍近英掸过来的软剑,手上一错,小刀从霍近英面前落了下来。
孔莲的另一只手接住了小刀,出手如同疾电,将这小刀往霍近英咽喉处划过去。
刀口离霍近英的皮肉只差分毫,却再进不得。孔莲低头看着腕上紧紧缠住的那道鞭子,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他注视着那个面貌平凡的年轻人,舔了舔牙上沾染的血腥气味。
“你送我刀,难道不是让我杀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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