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人?裴少疾想了很久,没想出结果,反倒使自己释然了,鬼怎么会可怜呢?分明是世上最可恨可憎的东西,不值得可怜。
练阎王令的没有一个是正常人,裴少疾也练这功法,不过他懒惰油滑,十分能装,装得和那些练废身躯的死鬼越来越像,才终于让仇之命放弃了他这个废柴。但他师兄不行,柳催吃了一身毒,养了一身蛊,本事越厉害,脑子却越来越不清醒。
裴少疾亲眼见过他那副惨状,感到十分可怜,不是可怜柳催,而是可怜自己哪天也是这副鬼样。此生此世,没有一分快活,没有一刻好过。
现在他也不好过,被人推进这场乱局之中,代人赴死。
裴少疾梦见了尸山血海,然后整个人如坠深渊,这惊恐之感让他猛然睁开双眼,仓促间对上一张苍白至极的面孔。
墨画的细长眉眼,瞳仁点了小小一粒,颊上染了两大团赤色胭脂。这纸扎的娘子并不美丽,让人愈瞧愈感到恐慌。
他惨叫一声,整个人应激从地上窜起,可惜因为手脚都被扯来的白幡死死捆住,动弹不得。裴少疾摔倒在地,将那个纸扎的女子砸瘪。这间阴暗寒冷,逼仄狭小的房间了放的不止一人。裴少疾回头,就见扎好的纸人堆了满屋,一地零碎纸钱,案上累着许多白烛。
险些让他背过气,又晕回去。
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动静踏实可靠。见来人是叶听雪,裴少疾才找回自己惊飞的魂魄。他不怕活人,反倒最怕那些虚幻无形的鬼怪。从进到寿材店的那刻开始他就无比难受,好恨柳催如此布置,更恨自己代他而行。
叶听雪沉默地将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那团湿漉漉的东西是被清水洗净的人皮面具。裴少疾看着那物,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面上少了一分沉闷。
“连他布置好的那些小鬼都没将我认出来,反倒是你一眼就看出来了。”裴少疾恢复了自己一贯以来的轻佻散漫,朝叶听雪啧啧称奇。
叶听雪俯身看他,用风楼的剑鞘轻点他心口,轻声问他:“你不疼吗?”
裴少疾脸色果然一变,他为什么会昏厥晕倒,全是因为叶听雪那轻轻一掌就将他经脉中运行周转的内力尽数紊乱,暴窜在奇经八脉之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这种诡异的手段也不陌生,裴少疾出身死人岭,哪里没见过尸清寒是怎么杀人的?
“啊——”裴少疾惨叫一声,他尤其惜命,不爱吃这种苦头,直呼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叶听雪等了半天就等这句,用脚勾了个小板凳过来坐到他身边:“现在可以好好谈了吧,我问你答,我不爱听废话。”
裴少疾便将自己的来历仔细讲了,叶听雪垂眸思索,忽然道:“黄泉府最后在问剑大会上打联名战,狠狠折了八方同盟威风的人是不是你?”
“啊……哈哈,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裴少疾有些讪讪。
江湖公辩大会十分热闹,最希望武林大乱的黄泉府哪里肯放过这种好机会?就算和他们扯不上一点干系,黄泉府也一定会找到机会在来这里添些乱子。
有一个人只要出现就能勾起百家怒火,但凡出手就会掀起血雨腥风。柳催一定会来这里,他也确实来了,只不过是被人假扮而成的“柳催”。
江湖正派不在乎真假,只在意那个人是不是红衣鬼,是不是血罗刹,这次要是来了,就一定不会让他活着离开黄羊城。
“来了,跟死了也差不多,你以为我想扮成他吗?”裴少疾面露愤慨之色,语气颇为哀怨,“裴少疾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无病无灾,渴了有水,饿了有饭,而不是活成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可我是鬼啊……从手上沾染血腥的那刻开始,就已经不得善终了。”
叶听雪看着他放空的双眼,整个人安详地躺在地上,似乎完全将自己当成了死人。
“你知道我要来?或者说是,刻意诱我过来的。”叶听雪想起来时路上紧紧跟着他的视线,和他有仇的人不少,能安排这样周密眼线的只有那几个大家。可来到黄泉府暗桩,经历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叶听雪就改变了想法。
“我是想见你,但其他人可不想。”裴少疾想了想,斟酌说道。黄泉府有人暗中盯着他的动静,但不是他。裴少疾原本决意去找他,但没想到叶听雪这么早就到了寿材店。
叶听雪将那几分猜测都印证清楚,听他的话心中便已了然。他通过暗桩给柳催送去音信不少,起初还有回信,直到某天彻底断了消息,暗桩之人对那边的消息也一概不知。
有人截断了他的信件,让他没办法和柳催联络,不透露一点和柳催有关的消息。谁能背着柳催有这样的本事,除了伏东玄他没想出第二个人。
推算时日,恰好是岭南王遇刺的那段时间。
“岭南王在渭州城出事的时候,柳催是不是也在渭州城,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听他说到“柳催”,裴少疾总是不能很好地接受这个名字。他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当时并不和他一道。只知道从渭州城出来时他受伤不轻,疯病越来越重,以往用那些药已经按不住他了,只能让他沉睡,感觉和死人差不太多。”
他想起柳催生机全无的模样,忽然感觉自己心口经脉中蛰伏的东西也开始蠢蠢欲动。很痛,痛得让他感到害怕,毕竟那条吃人血肉的虫子,长大之后会用牙齿破开皮肉,从里头钻出来。
“阎王令那功法阴毒凶煞无比,伤人更伤自己,他答应我不会轻易出手的,谁逼他用这功法?”
裴少疾诧异得看着他说:“你怎么会这么信他?阴奉阳违的鬼话你也敢信?有人逼他?我看他自己是疯得连命都不要了。”
第109章 光阴石中火108
“你疯了吧?从黄羊城快马加鞭赶到陂堰少说也要两天,来回下来要耗几日你不清楚吗?”裴少疾愤怒大喊,十分崩溃,掉转马头就想折返,然后被叶听雪一剑推了回去。
陂堰,柳催在陂堰,叶听雪知道这个地方离上阳很近很近。
柳催从渭州城出来之后被转移到了此处,他的行动根本不由自己做主。叶听雪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只听裴少疾说那人身体全都是伤,是越来越差呃趋势。他问过裴少疾,渭州城里受伤的究竟是岭南王还是柳催?
裴少疾对渭州城中发生的事知道不多,他来时和人交接,匆匆见了那人一面。他说他见的柳催一身是伤,皮肉无一处完好。而岭南王那边的消息是褚南丰被人所困,和几个江湖武夫缠斗时受了伤,被生生斩断了一只手掌。
左右推测不出结果,叶听雪一定要亲眼看见他才肯安心,所以二话不说就跑到了陂堰。
裴少疾看着身边那个快马疾驰的人,原以为他是个冷静明理的,没想到竟然也这么疯,简直不可理喻。听说了柳催的消息,就立刻决定动身离开黄羊城,毫无犹豫。他留了书信,信上也是只言片语浅浅交代过行踪去向,就擒着裴少疾走了。
“你引我过来不就是为了去找他吗?你不想死,我想见他。”叶听雪转回来紧紧控住马缰,粗绳和寒风一道让那只手剧痛无比,但叶听雪毫无所觉,“其他事情都能好说,唯独对他我绝不会让,劳烦你跟我跑一趟了。”
裴少疾张嘴还想要骂,但被灌了一肚冷风止不住咳嗽,咳得喉间似咽石砂,隐隐泛上铁锈之气。他险些背过气去,还好留住缕魂魄,保得肉身于马上不坠。裴少疾现在感觉自己也快疯了,这么剧烈咳嗽一场也并不是全是坏处,至少那股郁躁之气跟着吐了出来,让他得了几分畅快。
想不通啊,凭什么柳催有这样的好人不顾一切地奔向他?裴少疾没想通,羡慕之余,又不可避免地产生嫉妒之心。
“喂!我们赶不及赴会怎么办?”虽然裴少疾也一股脑地跟叶听雪从黄羊城中冲出来,但细想此事仍深感忧虑。他代柳催前来,可废了身后那些人不少布置。这事告吹,他还是要死。
裴少疾舔了舔自己尖锐的牙,心里有恨,恨身不由己。
叶听雪终于回话了,他笑了笑,语气有些讽刺,声音在风中飘远。他说:“赶得及……义气帮的人会帮我的,光一个剑宗怎么闹得起来?”
这话听得裴少疾心惊。叶听雪的行踪轨迹一直掌握在黄泉府的手里,递来的书信虽未回复,但始终暗中注视着他的动静。
叶听雪什么时候和义气帮的人接触上了?那些人竟然还要帮他?裴少疾瞬间开始感到迷惑,可惜叶听雪没有多说,只是埋头赶路。
餐风露宿,跑坏了几匹好马才终于从黄羊城赶到了陂堰。风霜摧残使二人形如乞丐,这模样进城很叫人起疑,叶听雪他们很快就被守城的兵卫拦了下来,他身上的配剑风楼也险些被人收缴。
风楼原是飞花配剑,是世所罕见的名兵利器。这把绝世好剑遇上了叶听雪这个多灾多难的人,没有一天好过。劈挑砍砸,甚至还当过柴火棍使,剑鞘早已伤痕累累不复原先精致,模样很磕碜,看着像废铜烂铁。
守城兵卫粗略将那剑看了一眼就放下了,这把烂剑并不值得多费心思。他们看着两人,将口音面貌,来处去向都细细问了一遍。幸好叶听雪提前去信,托世宝钱庄在陂堰的暗线弄来两副入城的身份文书。他们扮做是从南边来陂堰投亲的,这才有惊无险地进了城。
之所以要废这般周折,大约还这里离上阳太近,已是天子脚下。谢怀十几年如一日地害怕再有刺客要他性命,所以格外重视京都之地异常人员的流动。这还只是稍近一些的陂堰,上阳更是一个被重重兵卫围得密不透风的铁桶。
裴少疾进城之后长长松了口气,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很疑惑:“我长这么凶煞吗?那兵哥防我跟洪水猛兽似的。”
叶听雪没理他,取了袖中暗藏的小小纸片,思索是该先去世宝钱庄还是去黄泉府暗线摸柳催的消息。裴少疾只知道柳催人在陂堰,在某个小院子,具体是什么的地方他并不清楚。
“我要去问,不就暴露了吗?从黄羊城跑来这里,大人们不把我的头砍下来,也得先剐我一层皮。”裴少疾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不情愿,幽幽说着风凉话。
寿材店的暗号分有四种,刻牌位的、烧纸钱的、写挽联的,还有供香烛的。说的什么话,对着什么样的人,极好分辨。
这些暗号并不相通,一人只分一句。裴少疾在黄泉府地位不低,但他也只知道一种暗号。
“我去。”叶听雪把纸片捏碎了吞进肚子里。
裴少疾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去了,出了那个鬼地方的大门你的行踪就会被摸得清清楚楚,到时候谁不知道你叶听雪来了陂堰?你来陂堰要干甚么,连猜都不用猜。大人们可看重师兄了,否则凭他那破烂身子,弃了就弃了,哪里还需要推个我这样的替死鬼出来代他受罪?”
他们来陂堰这事根本无法久瞒,裴少疾冲动跟叶听雪千里迢迢跑来陂堰,来时不计后果地猛冲,到了陂堰才发现要做的事情还是困难重重。他皱着眉盯着叶听雪,心里有更多思量。
“多说无益,走吧,只能趁暴露行踪之前找到他。”叶听雪没去看他,找人问了最近做白事的店子,快步朝那方向走过去。
陂堰的寿材店也好辨认,裴少疾不愿和这阴司交往之地凑得太近,只远远在街边等着,一步也不肯凑前。他蹲在一口货箱子的背面,避着风雪,手上捏了好几个雪人。这街道上再不见他人,许是天寒地冻,又或者这边都是办丧事的铺子,路过也嫌晦气。
裴少疾自己也嫌,不忍去看那边,又不想去看满地脏冰垢雪,只好望着街对面发呆。他看着对面那个麻袋看了很久,那其实不是一个麻袋,确切来说是个穿着麻袋的人。叶听雪还没出来,裴少疾又等了片刻,最终还是起身朝麻袋走去。
是个紫黑脸色的脏小孩躲在麻袋里,这破麻袋是他用以蔽体和取暖的衣和被。
他抬眼看着裴少疾,那双眼睛在枯瘦的脸上显得很大很圆,仿佛那张脸上只有那双眼睛。一个破陶碗从他脚边被踢蹭出来,他是赤脚,满脚都是青黑色的烂疮。
裴少疾挑着眉说:“我也是个要饭的。”
那小孩仍旧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他:“你穿得很暖,只是衣服脏。”
他换了一个丑陋的微笑,十分娴熟地用那可怜凄惨的口吻对裴少疾说:“好人啊,你行行好救救我吧。我爹没了,我娘没了,腿脚断了连人牙子都看不上我。”
破陶碗边贴了一个脏脑袋,他反复去给裴少疾磕头,合掌向他拜了又拜。
可惜裴少疾冷心冷性,生不起一丁点怜悯,他也不去看那个可怜的小乞丐,而是盯着那个脏兮兮的破陶碗。透过那只碗,他想起了丁点很久远之前的记忆。
“我现在也是个要饭的……用我的命去换饭吃。”裴少疾低头向他重复道,忽然又笑了:“早就不是人了,跟鬼差不多。”
叶听雪从寿材店出来的时候第一眼没看见裴少疾,走了几步之后才在对面的墙角边上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他们蹲在地上,各拿了半块干饼在吃。
看叶听雪出来了,裴少疾把那块饼三两口吃净,快步走到叶听雪身边。
“这是?”叶听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裹麻袋的小乞丐。
小乞丐把剩的饼揣进怀里,推着那个破碗又去朝叶听雪磕头,但他连话也没说完,叶听雪就被裴少疾强硬地拉走离开这条街道。
裴少疾偏头说:“你不会真可怜他吧?不可怜,他一点都不可怜,没人比我更懂要饭了。你兜里那几文钱要是花在这里,还不如给我,我啊……还能用那张脸给你笑两声,我师兄那死人脸会对你笑吗?”
叶听雪冷冷看了他一眼,裴少疾抬手提前按住了他的风楼,满脸贱兮兮的笑容。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去找我师兄吧。”裴少疾推着叶听雪往前走。
他依旧在笑,果真没有没有再多说什么。叶听雪余光已经看不见那条街道了,沉默地收回视线。他也不是不清楚,真要是行乞怎么会挑这条半天不见个人影的街?别说在这什么都要不来,还能把自己给冻死。
叶听雪在寿材店里没问出详细地址,这是紧要的事,伏东玄那么精明谨慎的人显然不会将那间小院的方位随意说出。叶听雪旁敲侧击,问出来两三条的可能所在的巷子,只能问出这些,但也够了。
他紧接着去了世宝钱庄,请人分别去调查那几条巷子。怕惊扰那些人,叶听雪吩咐着说不需太清楚,远远看着有什么不对,就立刻撤回来告诉他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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