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疾边走边解开自己的护腕,将衣袖一捋露出来伤痕累累的手臂。皮肉下暴起细长一道青筋,细看之后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筋脉,而是蛰伏于体内的一条怪异虫子。他用指甲嵌入肉中,手上顿时见红。
那条虫子快速地窜到伤处,裴少疾感觉有点恶心,不止一次想把那条虫子给勾出来。天寒地冻的,血凝得也快,这条虫子十分迟钝,裴少疾只能又撕掉那块新痂。
吞香虫是个又笨又丑的坏东西,只在找人这事上有妙用。裴少疾要找叶听雪,现在不得不依仗这条小虫。吃了点混香粉的血,吞香虫终于慢吞吞地把头偏了个方向,裴少疾当即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他身形很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余子巷整条巷子都变得有些怪异,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人窜出来拦住他。
裴少疾在黄泉府中只是个打手而已,跟柳催一样的恶鬼,背的是恶名,做的是恶事。真正筹谋的大人不会跟他细说,裴少疾从前也不在意这些,他只是跟着柳催罢了。
那个人毁掉了死人岭,很有本事,他希望柳催的命能更长一点,这么有本事的人应该找到阎王令的解法。
他从前并不在意大人们究竟筹谋的是什么事,那些并不与他有关。直到现在他们选择把推他出来,让他去送死。裴少疾也练阎王令,虽不至于跟柳催一样被毁得体无完肤,但他也愈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副鬼样。
裴少疾惜命,死人岭里边的鬼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好东西,只让他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活得跟鬼一样也是活着,他得活着。
他离余子巷越来越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吞香虫在他手上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他才在前头看见叶听雪的身影。那人一个人站在月下雪中,孤零零人,身边没有裴少疾想见的人。
“他……柳催呢?你没把他带出来?”
叶听雪很沉默,裴少疾被他眼睛里的血色痛苦给惊到了,心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渐渐冰冷:“你没把带出来。”
“他不能出来,出来他也活不了。”叶听雪语气平静,深重的痛苦将他整个人压抑着,连愤怒无法表现出来。
可他平静的话却将裴少疾的愤怒全部刺激出来,他狠狠瞪着叶听雪,扬手从袖间甩出短刀,握着这把利器直取他咽喉。
叶听雪不动,垂眼看着铁器的冷色一抹而过,手比刀还要快,好像早就料到裴少疾会这么出手向他。
裴少疾倾灌浑身气力,但那柄刀却动不了分毫,叶听雪两指将刀锋并住,断了其上骇人杀机。他闭上眼,错手将裴少疾的刀撇向一边。
“他要活,我就不想活了吗?”裴少疾怒道。他手上一震,立刻就将甩向一边的刀给拽了回来,再度朝叶听雪刺了过去。他不在留手,眼中恨意再不遮掩,露出来那副恶鬼面目。“我叫你来,不是为你牵红线,扯良缘的!”
“你们这些人!好极了,真是好极了,全都逼着让我去送死!我不,我偏不!”短刀在裴少疾手上一转,再刺向叶听雪心口。阎王令内功强悍,裴少疾身法迅疾如鬼,抬手便是杀招。
他手上有刀,叶听雪却无风楼傍身,对手瞬间落在下风。叶听雪也无意和裴少疾动手,不停闪身避开无尽杀机。裴少疾越欺越近,叶听雪再退只有高墙一堵,后面已无退路。
“你去死。”裴少疾心口上挨了叶听雪一掌,推换诀将暴躁的阎王令内功更刺激他的经脉,这种非人痛苦他生生忍住了,忍不住的化作暗红血色从眼耳口鼻流淌而下。裴少疾吐出一口血沫,忽然说了什么让叶听雪惊愕停顿,他抓住机会,以手紧紧卡着叶听雪的脖颈,另一手提着短刀想要扎进叶听雪的心口。
叶听雪再顾不上刀锋如何,他紧紧握住那把刺向心口的刀,痛苦已然不觉。
那刀尖刺进衣中半寸也不见血色,裴少疾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还真是情真意切,他竟把宝甲这样的好东西留给了,也难怪对上别人,因为丢了保命的东西而被人打个半死,真该死啊你们!”
“你……”叶听雪呼吸不畅,另一手几乎将裴少疾的手指掰折,但这疯子依旧毫不松手。
裴少疾手上力道再重一分,厉声质问道:“为什么不把他带出来!”
叶听雪手上麻木,几乎要闭眼昏过去了。裴少疾冷静一瞬,他还不能把这人真的杀了,捏在他颈子上的手指微微一松。这松懈的刹那机会被叶听雪抓住,裴少疾离他很近,也将自己的命门暴露出来。叶听雪曲指点他神阙,再次用推换诀换了自己身上苦楚。
腹中先感到一股阴寒内力,搅动他煞气暴窜的经脉,裴少疾半身发僵,怔愣的片刻就被叶听雪夺了先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翻手绞下他的刀,然后用刀柄狠狠打折他的手。
这回轮到叶听雪捏着他脆弱的脖子将他整个掼到地上了,地下有肮脏的积雪和坚冰,裴少疾猛烈地撞上去,磕得后脑生疼,有一瞬间头脑发晕不明白自己在哪。身体里里外外不停翻涌的痛苦让他回过神来。
他听见叶听雪冷冷地说:“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他更不好过,收了你那歹毒心思。”
飞扬的冰雪飘进裴少疾的眼睛里,让他感到寒冷,让他那双眼睛不可抑制地留下眼泪。他颤抖着说:“那我就该死吗?他有你来救,我呢?凭什么他跟我一样是鬼,他就有好人去渡他……凭什么……我真是恨死你们了……”
裴少疾喉间涌上血气,呛咳不止,让他说话的声音都断断续续。沾了泪的眼被寒风一吹,水汽凝结让他眼前变得越发模糊,隐约好像见冷漠脸色的叶听雪忽然笑了。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裴少疾浑浑噩噩地想着。
叶听雪轻声说:“我救他,我只为了他……红衣谁不能穿?不用你去,回到黄羊城后,我就是鬼主柳催。”
“柳催……”
柳夺香在庭中出神,小声念叨这个名字。身边侍从面色些许苍白,安静地等待身边这位主子说话。
柳夺香拂袖往回走,直到面前成了一闪紧紧闭锁着的房门,他才堪堪停下,他也不推门。
那侍卫说:“还在,只是东边窗子开了。”
“开着窗子,风雪就吹进来了,他这病能受寒吗?”柳夺香偏头看他,语气冰冷,其中含着怒气。
那侍卫当即跪在地上,直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柳夺香将手掌按在门上,动作很轻,并不施力。他只是把手附在上头,没有推门,也没打算进去。侍卫没听见那人动静,心里仍然惴惴不安,直到头顶撂下来一句:“走了。”
他跟着柳夺香往回走,没有去看里头那个人。柳夺香没有往里头看,因为即使窗户开着,那个人也根本不会离开。柳夺香吐了一口热气,心中不好过,他吹了一夜冷风,明明穿着厚重狐裘,身心依旧跟窝在冰雪中一样冷。
“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柳夺香皱眉回过头,接着心中震惊。跟他来的那个侍卫捂着自己的脖子,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条长长的针贯穿他的咽喉,打碎了他颈骨,这个可怜的人挣扎不过片刻就坠地而亡。尸体倒在柳夺香脚边,他往前看到那个罪魁祸首,是个披头散发,单衣都被血染得通红的可怜人。
是他的兄长,是本该昏迷不醒的柳催。
柳催走出那个黑暗的房间,他将扭曲的骨骼推回至原位,又将另一只手里埋着的长针给逼了出来。他捏着那枚针,直对着柳夺香。
“……”柳夺香什么也没来得及说,那枚针就冲着他的咽喉飞过来了。柳夺香震惊地睁大双眼,暗中藏着的影卫忽然窜出来将这把夺命的长针给挡了下来。
那个人赤着脚走进庭中积雪里,双手滴滴流下的血在他身后染红一路。柳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他其实并不能看得太清眼前究竟有什么东西,视野模糊非常,他只知道那些人在拦着他。
“走开。”柳催说。
“哥……”柳夺香从影卫的身后走了出来,但他仍然不敢靠近身前那人。他拦不住柳催,他身边所有的影卫一起来也拦不住柳催。
柳夺香皱着眉,伸手示意他们感紧去请伏先生过来,现在能拦住柳催的只有伏东玄了。
影卫应声而去,很快就将伏东玄带了过了。这个病恹恹的中年男人因为病痛的折磨还未睡下,听见外头动静就知道出了事情,然后很快就有人过来请他出去。伏东玄叹了口气,不必想也知道是柳催。
他走到那院子里的时候见到满身是血的柳催正和柳夺香在对峙,柳催情况很不好,不知怎么就醒了,还摆脱那些束缚跑了出来。伏东玄又叹了一声,路过柳夺香的时候在他肩上拍了拍。
前边很多人,这些人都在拦在前面,这让柳催感到无比的烦躁。他有些难以控制自己,心中杀意难掩,模糊中听见有人喊他“殿下。”
很久远之前的称呼了,柳催对此感到恐惧和陌生,他感觉自己的头很痛。有人抱住了他,柳催原本想将他推开,想杀了他的,但这个人身上的降真香让他再度感到恍惚。
“……先生。”柳催看不见他,只凭香气认出来人。他呼唤完后一下子卡壳了,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接着说,“先生……是不是阿雪来了?”
伏东玄安抚他,语气有些伤感:“他不在这里,殿下,他没有来。”
柳催脚上失力,忽然跪在雪地之中。伏东玄叹息着用身上锦袍将他整个人遮住,柳催靠在他怀里,降真香气也将他团团围住。他仍然不得解惑:“可是我好像看见他了……我看见阿雪了,先生能帮我把他找过来吗?”
“或许是梦,都是你太想他了。”伏东玄在他背上拍了拍,然后见柳催痛苦地皱起眉,呼吸愈发急促。伏东玄知道他很痛苦,于是用手贴在他的眼睛上,叫他闭上双眼。
“我不做梦的,我做梦了……可梦见阿雪了?”柳催言语混乱,他本来就难以看清,那双手把最后那点模糊的光亮个遮住了,他只能闭上眼睛。“有他,是场好梦……先生,我很痛啊。”
柳夺香看着他那副凄惨的样子,心中越发难过。他不敢上前,怕惊扰到精神崩溃的柳催,只能暗中叫人请医师进来。
“再忍忍罢,殿下,很快就会好了。”伏东玄咳嗽两声,轻轻安慰他。
柳催痛苦地闭着眼,没有回应。天太冷了,他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藏进了袖子里,一并藏进去的还有腕上一只小小的银镯。伏东玄没有看见,所以不知道柳催什么时候身上多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玩意儿。
是寻常可见的银镯子,但上头沾了血,又被火燎过,所以颜色很斑驳。连带着上头那几个细小的篆字也变得不怎么清楚,只能依稀辨认出是四个字——无忧无疾。
第112章 光阴石中火111
“你学了尸清寒那邪功?”裴少疾把折了的骨头推回原位,这点痛楚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真正让他痛得生不如死的是叶听雪给他那一掌。暴窜的真气至今还未平歇,剧烈冲撞在经脉中,隐隐有将他命脉寸寸折断的趋势。
裴少疾吐出一口浊血,他记得尸清寒和他那死鬼师父不清不楚。从仇之命的口中他知道尸清寒练的什么阴毒武功,他后来也跟尸清寒交过手,险些被打得半死,一点好处都没有捞到。
“她那功法不全,只练了半本,阴邪东西害人更害己,你拣这种东西练是嫌命太长了吗?”裴少疾被叶听雪从地上拽了起来,脚下不稳,险些又栽了回去,“真不懂你们……真不懂你们……都不要命了……”
他含着满嘴的血大笑不止,笑得叶听雪果真没扶住他,让裴少疾又一头扑进地里。
叶听雪感觉死人岭里头的鬼一个个都不正常,他根本无法理解这种莫名而起的癫狂,干脆也不去扶了。他手上的血已经冻住,刀割的触感依旧清晰非常,叶听雪看了一眼,感到满心烦乱。
裴少疾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直揉得那块布料丑陋不堪,他闷声道:“叶听雪……这是你选的,那什么劳什子大会,你代他去。裴少疾就……不陪你们送死了。”
江湖公辩大会早有筹谋,审判孔莲仅仅只是一个引子而已。他们的矛头既将指向黄泉府,指向红衣鬼柳催,也在其中有多方势力的争斗周旋。
早在问剑大会时就已经埋下了矛盾,在这半年多的时间过来愈演愈烈。谁都想争那个武林第一,旧恨未解,新仇又添,又被有心人从中推波助澜。这把火从高门世家一直烧到了无名小宗,没有人在其中能独善其身。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叶听雪心中有极坏的预感,那场公辩大会的背后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他们在天色将明的时候回到世宝钱庄,叶听雪搀着浑浑噩噩的裴少疾回去,远远就在门口看见了不少的人。世宝钱庄这么早就开门了?叶听雪有些意外,他看见几个熟悉的伙计在门口,围着一个盆子不知道在做什么。
见其合掌对那烧炭火的盆子拜了又拜,几人依次从那火盆中垮了过去。叶听雪可将这些都看清楚了,但还是不明白世宝钱庄这是遭了什么晦气,需要跨火盆避灾。
有个伙计见到熟悉面孔,忙恭敬地从他手里把裴少疾接了过去,他听见叶听雪问:“发生了什么?”
他解释道:“天不亮的时候外头来了几个癫子拿纸灰抹在大门上,还扔了好多纸钱。掌柜嫌晦气,就把人赶跑了。那几个癫子走的时候讲好多肮脏话来骂人,也不知道是谁找他们过来闹的。”
叶听雪敏锐地问道:“纸钱?什么样的纸钱?”
那伙计想了想然后说:“怪模样的,白色的纸钱,上面还用金墨写了洪福齐天。”
伙计说那几个癫子发完疯就跑了,骂人的脏话不值得细听,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信息。叶听雪心中一惊,这分明是他在寿材店中所用的暗号,昨夜之事终究是将他们惊动,黄泉府的反应很快,甚至已经知道叶听雪的行踪就在世宝钱庄之中。
但叶听雪心中已经了然,这是黄泉府在向他示威。行踪被他们拿捏得清清楚楚,又知道叶听雪目的如何,也知道叶听雪根本拿他们毫无办法。
叶听雪紧紧捏着拳,深吸一口气才压下心头怒火,他看了眼还昏迷不醒的裴少疾,再不发一言。
87/144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