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近英也很硬气,即使他对上裴少疾没占上一点优势。他一身骨骼坚硬,铮铮如钢铁利剑,虽然马上就要被裴少疾踩碎了。霍近英好艰难从喉咙发出声音:“你杀了我……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我绝不叫你好过。”
“没听见过这种要求。”裴少疾舔了舔嘴角的血液,手指正要用力,一节枯枝飞过来精准打在了他的手腕上,这让裴少疾忽然将手松开了。
叶听雪头疼地看着这两人,他按着裴少疾的肩膀,一点点地将他往后拽。而这披头散发的恶鬼只是幽幽回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充斥着癫狂和迷乱。叶听雪知道他应该又是被阎王令牵动了心神,难以克制住自己。
“放开他吧,再用这功夫,你还有命住上渠阳城的房子吗?”叶听雪瞧他呼吸急促,以指点他关窍大穴,暂时稳住随强悍内功而暴乱的真气。裴少疾松了浑身力道,忽而捋开散乱的长发,闷闷发笑。他又疯又癫,很叫人害怕他如今的情况。
但他到底还是惜命,叶听雪这话很奏效,裴少疾再也不去看地下那个狼狈的人形。他退开几步,因为阎王令的干系,内里沉重的苦痛让他脚步虚浮,更像一个鬼影。叶听雪见他沉默退开,松了口气便不再管他,他转而去看向霍近英。
“我理解你满心的恨意苦楚,但一点也不建议你现在向他寻仇。”叶听雪把霍近英从地上搀扶起来,看见他也是情绪激动,已经将下唇咬到发白出血。
叶听雪平静地看着他,又说:“你兄长已经死了,如果你也死在了这里,剑宗百年之基虽然一时难倒,但往后再想有如今的鼎盛光辉怕是不易了。这些少宗主心中都清楚吗?”
霍近英直勾勾盯着叶听雪的眼睛,那双眼瞳纯粹,从中看不见一点虚伪和不堪。
衢山剑宗死了一个霍近芳,不能再死一个霍近英了,他心中分明清楚,他只是不甘,很不甘。霍近英紧紧扯着叶听雪的衣袖,声音颤抖:“你坦荡赤诚,我信你,可你为什么要和这些恶鬼走在一起?”
这个人能义无反顾跳下断崖救他,也能用自己的伤换他师妹一条活路。他深知叶听雪有着副侠气肝胆,慈悲心肠,他人如那把潇湘剑一样光风霁月,这样的人怎会和残害他人性命的恶鬼同流合污?
俗尘染身,灵心无垢,他看得清叶听雪的剑,这人不该是这样的。
他越发激动,趔趄着又要跌回去。叶听雪手上一抻将人扶稳。现在无意和霍近英辩解这些,他只说:“我去看了追杀你的那些人,衣着面貌都无甚特别,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彰显身份的东西。我冒犯解开他们衣物,发现他们已非完人,全是一群太监。”
这话在霍近英耳边反复回荡,让他一时间更加头痛了,好半晌才说:“……你说承天府?”
叶听雪点点头,继而道:“我从萍州出关后不久就遭人截杀,挨了承天府府主的李金陵的摧心掌,险些死在关外。后来和他接触交涉时,发现他确实是奔着杀我而去,出手完全不留余地。”
霍近英神色怔在原地,听他又说:“我分明和承天府也没有恩怨,他们却依旧要杀我。你若不信,尽可自行求证,埋没雪中的尸体一时半会还腐不了。至于我所说的……我没有骗你的必要,这事已经在潇水山庄闹过一回了,不甚体面,但少宗主找人详细问问也能知道内情。”
他的话霍近英并非听不明白。衢山剑宗立在高山之上,流云之中,任谁看了都会夸赞其恍如世外仙门。说是如仙人,却并非真仙,剑宗还是要在尘世中过活。凭其在武林中超然的超然地位,江湖风波无法避免,庙堂投下的视线也从不忽略它。
自霍近英记事开始,年节总能在宗门中见到宫人。那些人见的是他的祖辈,见的是前宗主,同他父亲也只是寥寥交代过几句。霍近英从前并不了解那些人,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天子心腹,是承天府的人。
霍近英与霍近芳是双生子,虽同胎而出,天赋却不同一。霍近英醉心剑道十数年,是剑宗新秀,一柄崭新非凡的太岳剑。可当成剑宗宗主培养的却是天资平平的霍近芳,宗族更加青睐于他的兄长,对此霍近英也并无一点不满。摆脱了诸多繁琐事务,他能更加专注于手中的三尺青锋。
因此对于剑宗与承天府之间的关系如何他并不清楚,只是模糊地觉得承天府和剑宗之间关系不差。
想着这里,霍近英又开始头痛欲裂,模模糊糊地记起来有人说过要他提防……提防什么?霍近英瞬间变得头脑空白,后半句话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请了。顺着叶听雪的话,他本能地想到了承天府。
霍近英被歇心丹坏了心神,有些记忆凌乱不堪。隐匿身份离开衢山剑宗到底为了什么?是他如今处在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中,随时会有人向他施以杀手,就像今天这种境况一样。于是他更加恍惚迷茫,要杀死他的究竟是承天府,还是衢山剑宗?
“剑宗与承天府哪里来的恩怨?”
叶听雪他忽然想起来当时在潇水山庄的时候,叶新阳曾写他写了许多封信,那信以独特墨水暗中向他传递消息。当时提到过一句——“衢山与潇水貌合神离,与承天府渐生嫌隙。”
这是从潇水山庄议事堂中传出来的消息,掌控四堂的长老精明非常,敏锐地从这些暧昧无常的关系中看出几方动向。
“剑宗与承天府的嫌隙怕是早就生有了,盘踞一方的世家宗门是扎在天子心头的尖刺。承天府是天子的刀剑,天子看不惯的,控不住的,捏不准的,都由承天府代为除之。”
话音落下,霍近英久久无言,浑身血液滞流冷凝,他倏地将视线转向裴少疾身上。后者抹了抹嘴角的血,对上他的眼神只当是挑衅,裴少疾像野兽一样龇着带血的牙。
“真不是你害我兄长的?”他满目茫然地问着。
裴少疾听不得那两个字,一听就头痛,一听就烦躁。叶听雪担心矛盾激化,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霍近英的视线,将裴少疾挡在了他身后。
霍近英痛苦地闭上眼睛,回忆起兄长的死相,分明和裴少疾方才出手一致。裴少疾刚才没有出刀,出手快如鬼影,几下就将软剑捉在手上。霍近英既无退路又再进不能,裴少疾看着他的冷眼中满是厌烦,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掌打向他掌心。
“兄长暴毙于恶鬼掌下,死状凄惨,心口五个血洞,分明是被五指生生刺破皮肉,捏碎心脏。”他目光虚虚落在叶听雪身上,似乎想透过他看着裴少疾,“承天府要杀我,那这些恶鬼也不曾比他们好过哪里。”
裴少疾将手背在身,果然听他说话是满心不耐。丧乱鬼的恶名同样远播,此鬼作案手段凶残,不喜虐杀,只是习惯一掌打穿人的心口,让人心裂而亡。
“我有刀不用,用手生挖人心是个什么喜好。血黏糊糊臭烘烘的,怎么不叫人犯恶心?”裴少疾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短刀,手指压在刀鞘上边,“我不是个有追求的鬼,至少看见死人不会感到兴奋。”
叶听雪敏锐从他话中抓住关键:“一掌将人心脉震碎,承天府如今传承的武功摧心掌便是这样出手的。”
那样诡异真气会折磨心脉七七十九天,使人心脉碎裂而亡。若是要当即将人毙于掌下,只要打碎胸腔中那团脆弱的血肉就好了。
他忽然转身看向裴少疾,后者被他眼神看得莫名,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叶听雪攥住他的手腕,轻声问:“五指成爪,剜向人心?”
受制于人的感触很让裴少疾反应激烈,他竭力按捺住将手抽回的想法,他仔细听着叶听雪所说的话,立刻就明白他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裴少疾一手畸形,一手残缺,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是正常人的手掌,怎么可能正好在人心口上扎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出来?
他的手被染血染灰的脏布条紧紧包裹着,还有一只铁打做护腕,不细看根本与常人毫无分别。异于常人的手是天生如此,小时候坊间传言六指不详,一生都会艰难不幸。他成长到如今这副模样,正好验证了坊间的那些说法。裴少疾以此为耻,尤其痛恨多出来的第六指,很它没有长在该在的地方。
和黄泉府许多恶鬼一样,他根本不在意那些疯传的留言,不在意那些无端施加于身上的恶意,毕竟从死人岭中出来的恶鬼,被人误解与憎恨是件根本就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又杀不了我,我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既然要细细探究,那些人做的事情滴水不露。他老哥尸体早就埋了,凶手也抓不到,罪名就好好的挂在我的头上。”他笑得很是嘲讽,“如果不是多长了一根指头,事情还真说不清楚……原来这也算桩好事是吗?”
铁扣解开,裴少疾把拆卸下来的护腕丢到一边,肮脏的布条也被一圈圈解开落到地上。他在两个人的注视之下伸出一双手掌,暴露自己的不堪:“我都不需要他信我,你却非要我向他证明什么,真离奇。”
霍近英果真看见那双畸形的手,一只手上长了六只手指,另一只手的小指断了半截。
“你既然没有杀他兄长,为什么平白担上这样的冤枉?这本就是一桩误会,一场阴谋,他肯定也想知道杀害自己亲人的真凶究竟是谁?”叶听雪站在二人中间,总觉得说话有些艰难。
裴少疾全无所谓,他嗤笑一声:“这天底下冤枉的事情多着呢,我原本在街上要饭,接着可怜地被抓进那鬼地方中,这十多年的折磨难道就不冤枉吗?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进入死人岭,是他从苦难的人生中跌进炼狱成鬼的开始。恶鬼已经感觉不到冤枉和委屈这种情绪了,无需辩白,无需解释,无需垂怜。恶鬼所要的需得靠杀靠抢,索性之路众叛亲离,沾满了他人和自己的血,这些痛苦他早该有觉悟才对。
裴少疾笑了一声就不笑了,他又想起了他如今跟活得跟死人一样的师兄。
怎么偏生遇见了叶听雪这样的人?让他那副早已麻木如死的魂魄被人轻拿轻放,生出一点名为委屈的的情来,这些委屈和妄念竟然比受伤流血还要叫人痛苦。
“怎么我就没有遇上好人救我?”裴少疾闲闲地想,他又开始无比地嫉妒他的师兄。
第116章 光阴石中火115
“信使从陂堰转来,密印已破,这信被人拆过了。”
不久前才发生过信使被人拦截,取了信函威慑他们的事件,因此现在世宝钱庄的人对信使来信都格外慎重。
苏梦浮没有回话,她迅速将上头文字通读一番,掌柜小心地看她脸色,见她没有任何波澜,然后随手将那张小小的纸片丢进香炉之中。苏梦浮看着它渐渐变成灰烬,才终于开口说道:“叶听雪去了陂堰,想来是他知道了这消息,不打紧。”
两膝受寒发痛,就算盖着厚毯子也不能温暖分毫,苏梦浮用手捶了捶麻木的双腿,轻叹一声。掌柜当即将旁边的汤婆子递了过去,苏梦浮摆手拒绝了:“是药的缘故,寒气内生,从外边暖不进去。”
她不多说这件事,心中计算日期,改而说:“义气帮的人陆续到了黄羊城,大会快要开始了,叶听雪快回来了吗?”
掌柜摇了摇头,苏梦浮见他神色有异,几欲开口,最后都把话咽进了肚里。苏梦浮抿了口热茶,示意他有话直说。
“主人为何这么信他?我总觉得他还是太年轻了,不明白那许多事都意味着什么,将此大事托付在他一人身上,当真可靠吗?”掌柜躬身向她行礼,不是质疑苏梦浮 ,只是心中总有沉重的忧虑。
他年轻时受过承天府的恩惠,也见过承天府的败亡,当年那种无能为力之感至今仍然折磨着他。承天府今非昔比,只剩一个苏梦浮还带着他们奔走。
数年以前苏梦浮忽然联络上他,他们几经周折才建起来世宝钱庄这条通达四方的暗线。但世宝钱庄并不能叫做承天府了,它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寂无声,似乎真的只是在经营生意一般,没有复仇,当年的耻辱就这么默默忍耐下来。
直到现在,他们才渐渐用起来那些消息网络。他隐隐察觉到变乱将要发生,这天下的棋局又要开始变化了。
苏梦浮支着脑袋,听他说起年轻人,便也不由自主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
她想了想,还是解释说:“年轻不是坏事,只有这时候才最意气风发,坦然无畏。那小子心思清明,不是一个笨的,对事看人未必不如你我。”
“这世间再也找不到一个阳捷春或者叶棠衣,但他们却把这个后生小辈教得很好,和他们年轻时一模一样。”苏梦浮以手指勾住红绸,颜色艳丽,丝缎柔软,这华美之物在她手上竟也能成为强韧的利器。苏梦浮挥手将它击飞出去,绸缎撞开窗子,她从那看到外头点点落雪,听见隐约的马鸣。
“并非是将所有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弯路苏梦浮已经走过一遍了,我在前头呢。”
“钱庄!”裴少疾见了世宝钱庄的招牌比叶听雪还兴奋许多,“哪家好人把暗桩建成棺材铺啊……啊,错了,我们不是好人。”
他嘴巴太快,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事。回头看向他们,只有一个叶听雪,那个惹人烦的霍近英已经没了踪影。叶听雪瞧见他探寻的目光,解释说:“他离开了,应该是要回去剑宗。”
裴少疾将眉头一皱,脸色变了:“我管他做什么?”
叶听雪没再多说什么,他们不从正门进入世宝钱庄,走的是侧门。
他思索着途中所见,半只耳朵听裴少疾絮絮叨叨,沉默不语,余光就看到路边泥雪丢弃了几张纸片。这东西模样很熟悉,是方方正正的纸钱,上头用金墨写的洪福齐天。
叶听雪停住脚步,回头对身边的裴少疾说:“你跟去了一趟陂堰,黄泉府在这里的布置少你一个,也不用管吗?”
裴少疾收了插科打诨的声音,偏头看他一贯冷淡的眼睛。他们对视良久,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揣测与探究的意味,气氛渐凝,裴少疾忽然笑了:“与其回去跟那些讨厌的大鬼小鬼周旋,倒不如跟着你,虽然在这讨不得什么好脸色,但你长得好看嘛。”
现在还下着雪,过不了多久这东西就会被雪盖住,混进尘泥中再难看见,所以纸钱必然是新放上来的。放在这就是为了让人看见,和陂堰那些闹事癫子的目的如出一辙,都是在向他叶听雪施压。能清楚预估他的行踪,并这么快就有了布置,他能想到的人只有裴少疾。
“我知道的那句暗语,纸钱和暗语相应,反复出现只为了警示我一切都你们的掌控之内,我什么也改变不了。黄泉府一直在注视着我,那双眼睛就是你吧。”叶听雪单手按着风楼,裴少疾敏锐感受到一点杀意,他先是皱着眉,然后很快舒展开了,一步也没有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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