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穿着的那身红衣,柳催再也没穿到过自己身上,反倒是眼前时常撞进来一抹红影,他无意招摇,可柳催总忍不住看他。叶听雪已决意扮成红衣鬼,模仿柳催改了平日的装束。
柳催心知自己一贯以来的那副傲慢模样令人生厌,所以见叶听雪渐渐和他一模一样之后,心里未免感到苦涩,他的阿雪不该这样。
手上拿着一副人皮面具对着叶听雪比划,但未给他贴在面上。柳催伸手点在他眉心殷红的小痣上,幽幽叹气:“阿雪就不能好好当我心里的明月仙君?别扮这副凶煞的恶鬼容貌了。”
叶听雪不会易容,空有裴少疾给他的那副人皮,却不知用法,只能去央求柳催。而后者看起来并不情愿替他做这些事情,叶听雪安静地注视着他,感觉那张薄薄的面具下一刻就会在他手上变成粉碎。
叶听雪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的手贴在自己面上。柳催自上而下地看着叶听雪,见他低垂眉目,神色一点没变,好像是出神了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话。
“我手是凉的。”虽然是这么说,但他也没把手从叶听雪脸上放开。等了半晌,才等来那人慢吞吞的回答。
“无妨,我是热的。”叶听雪说完又静默了片刻,才接着答他刚才所问,“我不是什么明月仙君,你也别当自己是凶煞恶鬼……不是说要我心疼你?让我过了几天你的日子,更好知道你究竟捱着什么苦,什么难。”
柳催用手按在他唇上,把指头沾的那点修饰用的胭脂抹了上去。叶听雪脸一偏,手指便错了,殷红的痕迹从他嘴角蜿蜒而下,柳催一直抹到了叶听雪的下颌,然后提起来他的脸。那人不知面上妆花,眼睛是素日一贯有的温柔,很纵容柳催动作。
偏偏这样,就更叫柳催心里恶念泛滥,想叶听雪身上做许多胡闹事,等那人生气了他再去哄,只因为他最在意自己。怎么能这样呢?柳催心中想着。
见他倾身,似是又要过来亲吻。叶听雪惦记正事,端正身形不想同他厮闹,但柳催只是凑在他耳边认真地和他说:“我都不想让你知道那些。”
短短一句话,反复在叶听雪耳边震荡,让他胸腔骨骼之下的心头血肉狠狠生痛。
“知道哪些?不想让我知道你这十多年究竟走过什么样的路;不想让我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值得你豁开性命也要去做;不想让我知道你和伏东玄和岭南王究竟有什么密谋。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叶听雪怎么能看你受伤毫不心疼,怎么能眼见你要去送死而无知无觉?”他伸手就要去把柳催拿着的那副人皮面具给取过来,便听见柳催啧了一声,将薄薄那物甩到桌面上。
“可阿雪也不问。”虽然问了他也不会说。
共枕而眠的情人间仍有试探和交锋,爱意深沉,却也不是真的两心无间。柳催不愿说和他说那些,又不想欺骗,便都以耳鬓厮磨,口舌纠缠来回应。叶听雪知觉那人瑟缩退避之后藏着的事恐惧,现在有些看不懂柳催,看不懂他心中究竟在恐惧什么。
“我……”叶听雪先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就全都忘记了。他哑然无声,柳催再吻了过来,这令叶听雪无奈,又叫他糊弄过去了。
易容这事不了了之,那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转眼从桌子上消失,也不知道柳催把它丢到了什么地方。叶听雪只能继续带着那副杀气腾腾的鬼面具,他以此面看着柳催,引得那人一直跟他说害怕。
柳催时常做噩梦,梦中多是死死纠缠的恐怖鬼影,和这骇人的面具相差不多。叶听雪清楚这事,听他说起来心又软了一分。但柳催很快就说:“我知道底下是你,已经不怕了。”
叶听雪本来还想着将面具揭下,最终还是没有。柳催看不清他现在是什么神态,直觉他应该是在笑。
厮闹的功夫外头飞来信使,灰毛的鸽子一点都不惧屋中两人,停在案上。足上没有绑住的纸片,看着似乎没什么异常,唯胸前绒毛被人抹了一点掺金粉的朱红色。叶听雪伸手在它后背摸了一把,鸽子展了展翅膀,很快就飞了出去,消失在落雪的天际。
“阿雪要走了?”柳催看见他眉间忧色,拨开他鬓角一缕青丝却舍不得放开,遂在指上缠绕了三两圈,想将这人紧紧留在身边。
叶听雪点头,信使没有带来只言片语,可他已经明白了是苏梦浮要见他。
柳催见他很干脆地撇开自己起身,只能松开手。那人把鬼面具解下揣进怀里,又用自己的衣服罩在外头,遮住一身红色,手上只带了风楼。叶听雪已转身要走了,余光瞥见柳催一直在沉默地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在他唇边轻轻一印:“很快就回来了。”
“今天不喂我那药,不怕我这回真的撇下阿雪吗?”
叶听雪没有回头,背后那人语调酸涩念得他耳根发软,他留了一句:“里头放的是糖丸,知道你尝不出来了。”
世宝钱庄今日难得闭门歇业,门前清冷萧索。叶听雪从侧门进去,畅行无阻。他看着正厅的方向进出了好几个打扫的伙计,忙活着清理门店。几个伙计已经很熟悉他的脸面了,得空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说:“掌柜和大人都在东边。”
不是年节,也未到休息的日子,好端端怎么突然闭店了?且世宝钱庄通常都在戌时一刻之后才会清理店面,在白日也是突然。叶听雪眉头未皱,心中感到怪异,脚步一刻不停地往东边走。东边的房子他还没怎么来过,苏梦浮也不常在东边。
他快步走过去,甫一入门就看见苏梦浮撇了轮椅站在院中,她拂开衣上沾染的雪粒,面色被寒风吹得有些苍白,显然也是方从外头回来的。她感应到叶听雪的气息,没有回头,只是说:“进来吧,今天有个人满身是伤地进来说要见你。”
正说着,那边房门被人推开,世宝钱庄的掌柜领着一个老医师慢慢走出来。掌柜还没说话,倒是老医师苍老的眼睛直直看向了苏梦浮和叶听雪:“这才是能做主的人吗?”
叶听雪听见屋内痛苦的呻吟,隐约还能闻见一点血腥的气味。
“不能治好吗?”苏梦浮往里头看了一眼,“人命微弱……”
老医师叹了口气:“一身的外伤都处理过了,脏器里的不好办,老夫能力有限。”
苏梦浮明白他的话点了点头,向他告谢。掌柜将人送出去,他步子缓慢沉重,走到院门的时候蓦然停住了,他回头看向苏梦浮:“是为争名斗狠,还是以杀寻仇?”
他见那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女人沉默地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小辈而已。”
老医师苍老浑浊的眼珠摇晃天日的明光,他沉默地看着苏梦浮,余下的话都不必讲了,随一声长叹和寒风流彻在天地之中。
房门之内的血腥气味更重,满地是伤者被带进房中时滴落下的斑驳血迹。擦拭伤口的布帛泡在热水中,那盆水被同染成赤红的颜色。床上躺着一个半身赤裸的人,他身上几处要命的大伤口,需银针封脉才能勉强止住鲜血。
苏梦浮神色依旧平静,她原以为自己在见到所有和霍郢相关的人时都会生恨,没想到心中一点都没有波澜。那是一张和霍郢极其肖像的脸,但剑不是,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用软剑使出太岳的剑法。
“霍近英!”叶听雪看见他伤成这样,不由感到心惊。他们来到黄羊城之后就分别了,叶听雪没问过霍近英的去处,觉得这个人应该是回衢山剑宗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若是在衢山剑宗怎么会有人将他伤成这样?
“用参片吊着气血,其他的不好办。”苏梦浮声音有些疲惫,“他今天满身是血地闯进来找你,但王东提起你名字的时候他却变得狂乱,店内伙计险些没能按住他。”
世宝钱庄的掌柜名字就叫王东,当时正好要去差人核查账本,刚走到堂中就见外头闯进来一个血人,当即感觉不对。
那时霍近英已近魔障,任何呼唤都不能叫他清醒。偏偏他那身手又不是常人能及的,纠缠无果,店内伙计险些被他用剑所伤,王东只得从后院中将苏梦浮请了出来。
力重千钧,荡石开山的太岳剑意竟然聚在一把软剑之中,苏梦浮立刻就从那些愈渐混乱的招式中认出来这是太岳剑法,这个血人是衢山剑宗的人。剑再软,也不比丝做的红绸轻盈,苏梦浮在几十年的浮沉中过活,手上的剑早已不拘泥于形。他的太岳剑不凡,但对于苏梦浮来说到底还是太稚嫩了。
“为什么?”叶听雪不解。
苏梦浮又道:“神色癫狂,言语混乱不清,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阿芙蓉的味道。”
恰巧设在衢山之下的暗线传回来急信,这信直通到苏梦浮的手上。能这样安排的,除了岭南方向的事情,便只和袒菩教有关。
信中只有四个字——卑什伽奴。
“袒菩教在衢山之下现身了,我的人留心他们的行踪,可惜能力有限未能靠近。我亲自去了一趟,那位菩萨机敏,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我赶到时已经没有了踪迹。”苏梦浮面色冷极。袒菩教暗中作祟,她却一直不能彻底捉住那些人。当初的软香馆也是,分明就在眼前身侧,却依旧还能瞒住她数年。
叶听雪从霍近英的血液中闻到一种浅淡又诡异的香气,这味道很浅,说明霍近英只受了一点。可只是这一点,就能让他再度癫狂混乱成这副样子,袒菩教所用的阿芙蓉果然可怕得很。
霍近英面露痛苦神色,叶听雪捋起袖子探向他腕上经脉。气息微弱,内息混乱,经脉中真气相冲相撞,流窜极其剧烈。这种痛苦究竟是什么感觉,没有人比叶听雪更加清楚了。放纵混乱的真气在他体内流窜,经脉承受的能力限,过不了多久霍近英就会被真气冲毁经脉,爆体而忙。
他感觉到什么,动手轻轻将霍近英搀扶起来,叶听雪看向他后心。
“怎么了?”苏梦浮往前一步,顺着叶听雪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这个年轻人的后背也是遍布伤口,唯后心处的肌肤隐隐浮现暗红的颜色。
好有像无数个大小不一的血点,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那一小块地方,合成一只手掌的形状。
叶听雪目光暗了下来:“是摧心掌。”
第123章 光阴石中火122
霍近英深陷在冗长的梦境之中,那些凌乱又模糊的记忆碎片在不断折磨着他的心神。他的父兄、他的师长、他的对手都隔在白光的另一端沉默地注视着他。霍近英无法追及,同样也无法触碰,只能隔着银色的湍流,他望着那些模糊的影子落泪。
“剑,太沉重了,剑宗也太沉重了。有人要你成为高山,有人要你成为的游尘。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去问你想成为什么。”
“就算是铁人也不能一边扛着大山,一边去练剑。我练不好这剑,就替你摆平那些烦人的老头子吧……谁让你是我最好的弟弟呢?”
“你的剑一板一式,我只和你打过一轮就全部都记住了。这些是你长辈的剑,还是剑谱上的剑?”
霍近英茫然地听着那些影子和他讲话,他想要回答,开口却哑然无声。银色的河流忽然开始暴涨,顷刻之间就要将他湮没。挣扎无果,反倒令他越陷越深,与剧烈的喘息相对应的,是他平静得近乎凝滞的心跳。
没了心跳,人就该死了,可他还能呼气,那这算是活着还是死了?霍近英头脑混乱地想着,直到心口传来剧痛,里头那团柔软脆弱的血肉几乎要被碾碎。比起这种诡异的气劲,被剑锋和刀刃刺破都算一种温柔。
剧痛令他生生清醒过来,汗浸透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染了血,被汗泪淹得刺痛不堪。睁眼即见了一片融融白光,和梦里的景象殊无二致,让他恍惚感觉自己是又陷在了另一个梦中。霍近英心有不甘,方才那梦中他什么也抓不住。如今那人就在身前,只要伸手就能抓到。
“霍近英?”叶听雪衣摆被人扯着,低头一看就对上那双血色迷惘的眼睛。人虽然是醒了,但显然还未能从梦魇中抽身出来。他又呼唤了几声,霍近英的瞳孔微颤,许久才落定到叶听雪身上。
“我哥哥……”他话语囫囵,咬字也混沌不堪,全是因为气急攻心而致口中吐血。叶听雪探向他脉门,霍近英凭本能出手反击,只是一动就能听见血肉中沉闷的骨骼断裂声响。
叶听雪叹了口气,去按住躁动这人,并取了布巾擦掉流到颈间的血。苏梦浮抱臂在一旁看着:“摧心掌邪诡,解法只有李金陵才知道。这小子的遭遇实在可怜,一身重伤已毁坏根本。纵然侥幸不死,过不了几年也会沦落到我的境地。”
她的腿被霍郢强行打折,筋脉寸断,内里骨骼几乎碎成齑粉。苏梦浮记不得当初到底是什么样的痛苦了,反正绝不如她当时知道霍郢背叛,手足反目,兄弟相杀来得心痛。
出门走一趟沾了寒风冷雪,这双腿脚在歇下来的时候又开始隐隐发痛。苦楚熟悉,像伴了她十几年的怨偶,看不惯又分不开,日夜相折磨。
叶听雪替霍近英调和体内紊乱的真气,后者的不配合极易导致内功反噬,也还好叶听雪心脉中始终有一缕长河落日的内功真气护持。
“掌心留在后心,初看不显,等真气流窜在百脉之中后才渐渐能看清形状。掌心偏小,淤血也只浮浅浅一层。他不是被成年男子所伤,那人的掌法远不及李金陵,否则他伤成这样哪里还有命跑到这儿来。”叶听雪沉声道。
霍近英被他安抚下来,果然不再应激挣扎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叶听雪流眼泪。
“我看过他的剑,沉重古朴的太岳都能出此奇锋,少年人天资不凡,过个十年成就绝不逊于霍郢,哈哈……”苏梦浮看他如今这副模样,最后的话都随笑掩去了,她感到可惜。
能被苏梦浮这样当世无双的剑者认可,霍近英的实力绝对不差。他却在剑宗山脚下被人打成了重伤,那人的身手又是何等恐怖呢?不会是李金陵,叶听雪只能想到卑什伽奴。
“他遇上了袒菩教的人,和卑什伽奴交手时敌不过被打成重伤……”叶听雪看着他身上那些要命的伤口,都是被同一把剑所伤。大难不死,能在卑什伽奴的剑下留得一线生机,受伤绝对不轻。他这些伤口很深,血被冻得凝结,最后又在奔走中再度被撕开。
也是这时,承天府那人才向霍近英动手。他的武功远不如霍近英,所以只能暗中出手偷袭,这才使伤在后心。
苏梦浮听他说完,再次看着那个遭遇悲惨的年轻人。她缓缓道:“新伤旧伤一起,已经祸害了他的根本。若是寻去翠薇谷,能找得到医师治疗,或许还有转机。只是山里难寻人,他们脾气也怪,问药的代价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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