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唐人竟如此不堪用,只一鞭而已……
吐蕃兵闪过这个念头,举鞭还要再抽一人,正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朝他直直飞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是弩箭!
在他辨认出来的同一刻,尖锐锋利的弩箭挟着风声,直直扎入他的眉心,因着距离较近,巨大的冲力几乎震碎了他的头骨,那弩箭有大半杆身没入进去。
视线一阵摇晃,他滚落马下,最终看到的画面,是惊马高高扬起的马蹄。
枣花马奋力踩过吐蕃兵的头骨,几乎将之踩得崩裂,惊恐地往远处跑去,沿途又踏过四五个吐蕃兵的尸首。
这一带的监兵竟都被弩箭精准点杀了。
时旭东放下手弩,又是一个呼哨。
为首艨艟上的人举起“喇叭”,用川话高喊:
“我们是成都守军!奉沈郎令,来接你们回家。”
沈青折也套上了一件皮制甲胄,努力想靠前,被严谨的张承照和难得好心的黎逢春拦在后面。黎逢春说:“虽然某盼着你死了好当节度使,但是现在城里还那么多事要管……”
懂了,不想996。
不过……他死了黎逢春好当节度使……父死子继?
沈青折估量了一下彼此的武力值差距,决定把这个伦理梗烂到肚子里。
他只道:“我就看一眼船的位置。”
“什么船?”
沈青折:“运粮船。”
张承照侧了下身,他这才得以挤到前列。
前面可以看到灯火,吐蕃大营并非在两江正中,而是更靠近检江一侧。或者说更靠近蜀州的一侧。
已经建好的浮桥旁边,静静泊着几艘大船,吃水都很深。
浮桥连接的两岸,北岸是吐蕃大营,南是堆积的辎重。
现在浮桥上有不少吐蕃军士来往,搬运辎重,或是驱赶着马匹过桥。
“黎都头,”沈青折指着前面小声问,“他们是吃青稞面吧?”
黎都头已经很习惯这位沈七郎问这问那了:“是,吐蕃人还会带风干的肉干,我捡到过,特别难嚼。”
“是牦牛肉干。”张承照认真补充道。
“那他们的青稞面运送途中,是粉末状吗?”
黎逢春:“我怎么知道?!”
张承照看沈青折看向自己,居然不自觉退了小半步。
他,他也不知道啊。
张承照又想咬手指甲了。
沈青折点头:“那就只能赌一把了,让走舰往中间的粮仓怼,照我们之前说的来。怼完后放火箭。”
张承照需要的,就是这种明确的命令。
刚刚三人说话时,声音都压得很低,张承照这才召来副官,将之前于城内议定的方案传下去。
又稍待了片刻,沈青折观察了一阵,冲张承照一点头。
对方即刻弯弓搭箭,射出一支响云箭,鸣镝在夜空划出长长的哨鸣。
检江宽阔的江面上,顿时燃起了一道火光,是前后船只燃起的火把辉映而成,这条长长的火蛇向着浮桥猛扑而去!
浮桥上,登时有吐蕃兵吓得仰倒下去,岂料正站在桥边,整个人拍入了水中。又因不习水性,在水上挣扎了片刻,慢慢沉了下去。
无人理会——浮桥两侧都乱成了一锅粥,马匹嘶鸣,吐蕃语、羌、回鹘语与唐话混作一团。
那些征发来的民夫大都会水,趁乱扑进水中逃走的大有人在。
但很快,较高一级的吐蕃将领赶来,靠着喝骂与手中的铁鞭,将乱成一锅粥的士兵民夫组织起来。
一来一去,那船队竟然已经极速驶来了。
莽布支眯起仅剩的一只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船队。
他因为体格与云尚结赞相仿,昨日便扮作大将,带头冲锋,哪想唐人的箭楼上竟有神射手,叫他没了左眼。
不知刚刚那鸣镝箭,是否为那人所射。
莽布支同样取了自己的箭与弓,吐蕃人的弓不敌东土来得强劲,但这样近的距离……
他还未拉开,便感觉到一阵呼吸困难、灼热,似乎有火焰向他脸上扑来。莽布支还未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就被热浪掀翻出去。
很轻。
他觉得自己很轻,像是在飘飞一样。
就像是高原上的雄鹰一般飞翔。
听不到任何声音,视线所及都是灼热刺眼的明黄色,仿佛有什么向他飞来,是一张被热浪冲击到变形的脸,彻底被裹在火海之中——
黎都头叫气浪掀翻倒地,伏在颠簸不停的甲板上,好半天才扶着旁边的舷板站起来。
他看见沈青折在几步开外,抱着桅杆,冲他露出一个“谁让你不听我的”的表情。
刚刚沈青折也不在前头跟他们挤了,自行跑到桅杆边上抱着,还招呼他们一起。
黎逢春当时冷笑拒绝,张承照则在反复思索后,严肃婉拒。
黎逢春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他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耳朵在一刻不停地鸣叫。一看旁边,张承照已经叫下官扶起来了,满脸恍惚,甚至看着沈青折的眼神还有些畏惧。
“这是怎么回事?”
黎逢春发觉自己的声音格外小,又大声问了句:“怎么回事!啊?!”
沈青折:“……”
他只好勾勾手指,让某个爆炸后耳鸣的都头过来,凑在他耳朵边尽力大声道:“粉尘爆炸!”
第13章 古月今人
粉尘爆炸的必要条件,受限空间,粉尘扬起与空气混合,以及火源。
一旦满足,即使面粉也可能引起剧烈爆炸。
所以沈青折仍是在赌一个可能性,赌他们运送的粮食是粉状的。
即使不是,撞船引起的燃烧也够对方吃一壶了。
张承照和黎逢春听了沈青折这样那样的一番解释,虽然仍没明白“还原剂”“过氧化物”等名词,但还是把握到了一点——这并非什么神鬼手段,而是人力所能为的事情。
但是敬畏却一点没有减少。
他们尚且不知,云尚结赞以下的一大副将莽布支已经在爆炸中身亡。
周遭一片火海,火势有从水面蔓延到陆地之上的趋势,远远能听到一片嘈杂,似乎是吐蕃军营在组织救火。
到处都是哀嚎,是火光与死亡。
爆炸的船板直接刺入一个吐蕃兵的腰腹,顺着激荡的水波,带着那尸首缓缓向船队这边飘来。
没有血,半身都被突如其来的爆炸直接烤到碳化了。
这就是战争……
沈青折略略有些失神,而后走到船头,神色冷肃地指着前面浮桥处,对张承照道:
“等先头的兄弟上了船,便转回去,不必恋战。”
他们的守军不多,水兵便更少了,以这样一点人就想端了满是精兵悍将的数万吐蕃大营,实在是痴心妄想。
时旭东说的“包抄”,也只能是最理想的情况。
所以他们将这个理想情况下调了不少,拟定了此行的主要目标——声东击西,偷袭大营。
只能寄希望于时旭东能精准点杀云尚结赞。
——但实际上,即使杀了主将也只能叫吐蕃大军动摇片刻,很快便会有新的将领。
这个部落联盟制游牧民族,凡出征必以部族聚落为整体,个人影响有限,因而传世名将少,整体凝聚力高。
实际上,在此地看到浮桥,沈青折便明白了云尚结赞的战略构想——渡河,四面包抄,围城打援,亦或是围三打一。
很稳健的攻城策略,这却是有了蜀州做后勤基地之后的最佳选择。
沈青折站在船头还在思索着,被巨响引来此处的云尚结赞已经策马到了江岸。
隔着火光摇曳,云尚结赞看见了一个人,立在船头,穿着副皮制甲胄。
是沈青折。
他平静瞟来一眼,眼里映着火焰与江水。
云尚结赞抓紧了缰绳。
距离很近,他看得清清楚楚,沈青折的头骨看着很小,很适合做饮器。
趁着混乱,时旭东独自潜入到吐蕃大营里,悄无声息地朝着营中最大的帐子而去。
帐子外面没有看守,不知去了哪里,正门口仰倒着一个人,生死不知。
时旭东悄声靠近,把地上痴肥的中年人上下一扫,大概是唐人,左眼深深扎进了一根钗簪,气息全无。
他闪身进到屋内,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趴伏于地的女子,钗环委顿,这样冷的天,还穿着齐胸襦裙,外面只覆着薄纱。
她的腰腹与背上都是乱刀砍出的痕迹,血染了一地
时旭东拿弓拨拉了一下,口鼻出血,双目圆睁,瞳孔已经涣散了,应该是没死多久。
屋内还有些搏斗的痕迹。陈设极尽奢华,应该是地位比较高的人才能享用的,但没有地图,也没有武器刀兵,文书也少。
时旭东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轻手轻脚地把那女子的尸首摆正,还未来得及阖上她圆睁的眼睛——
“su?”
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是吐蕃语,意思是“谁?”。
脚步声渐近,没给时旭东任何回应的机会,轻微的破空声,尖锐弩箭自帐外直射而来!
他只凭着本能往侧一避,那带着勾棱的箭簇仍旧划开他的上臂,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时旭东一丝停顿也无,径直抬臂举起手弩,照着来处便是一箭。
咻——
那被弩箭洞穿的牛皮大帐又多了一处孔洞,嘶叫随之而起。
赤吐松赞一偏身,嘴中发出唬人的惨叫,但实则毫发无损。
作为云尚结赞的近卫,赤吐松赞也称得上机敏过人,这一箭又失了准头,叫他轻松避开。
待了片刻,再未听到动静,赤吐松赞再去看时,帐中烛火映出的黑影如故。
赤吐松赞又谨慎地等待片刻,这才走到近前,跨过地上孙望丘的尸体,撩起帐帘——
那黑影,那黑影竟是……竟是孙望丘的那个小妾!
他们昨日还厮混过一时,她……她叫什么来着?芸娘?
芸娘浑身是血,手上拿着一把手弩,面目扭曲,双目圆睁,眼里尽是恶毒的仇怨,仿佛要把他拉下地狱。
赤吐松赞仿佛被雷劈中了,浑身僵直,连连后退了几步,帘子徐徐落下,盖住了慑人的眼神,赤吐松赞这才像找回了浑身的力气,不住诵念着十方菩萨的法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远处去了。
挂在大帐顶寮的时旭东:“……”
他落了下来,对死去的芸娘行了个叉手礼:“多谢”
但是在取回手弩时,竟然扣不动她的手了。
“也好,”时旭东叹气,放弃了取回自己的手弩,“姑娘在路上,也好有个傍身的东西。”
大帐的火燃了起来,此间的情仇爱恨,皆都消弭于火海。
芸娘的尸首平躺在火焰正中,依旧满身血污,在火焰里,紧闭的双眼沁出了两行血泪。
顺流而下,回程要比去程快上很多。沈青折遥遥看见万里桥的渡口,那处还有好几个人,他的内政大管家谢安抱着翠环,等在渡口。
翠环脑袋一点一点的,几乎要睡着了,但听到浆声便是一个激灵,揪了下谢安的幞头脚:“谢五郎,是沈郎吗?”
“应该是的。”
她扭着身子要下去,谢安只好把她放了下去。眼见着小丫头奔过去,差点把刚下船的沈青折扑个仰倒。
……像是他养的那只灵缇。
船靠了岸,军队需要休整,还有几个叫爆炸波及,受了轻伤的将士要治伤。
沈青折稳住身形,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也没想到什么要说的,倒是翠环像是邀功一样,抱着他的腰高高兴兴道:“沈郎,你回来啦!沈郎不是叫人安置那些姐姐吗,她们要来答谢沈郎呢!”
沈青折完全想不起来这回事:“谁?”
“摩诃池。涨水。散花楼。”跟上来的谢安提示着关键词。
沈青折想起来了,之前说摩诃池涨水淹了附近的街道,那附近是烟花之地。他叫谢安去转移安置了。
翠环压低声音神秘道:“我看了,有两个姐姐特别好看,虽说不如沈郎万一,但伺候一下还是可以的。”
沈青折:“……”
谢安也笑眯眯:“正是,正是。”
沈青折自认表情非常凶恶地瞪他一眼:“哨塔拆完了吗?”
没事儿别来教坏小孩。
谢安一僵,叫他瞪得心痒无比,脚步飘忽地走了。
沈青折无奈,揉了下翠环毛茸茸的脑袋:“我也乏了,只想睡觉,让她们回去吧。不用再来。”
翠环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沈郎,我那日听到你和薛涛姐姐说话了……这个,不举是可以治的。”
沈青折一个头两个大,正巧这时崔宁也打马来了:“啊?谁不举?”
沈青折:“……”
好在他也没有多问,下马给沈青折行了个下官礼:“城里听着,竟是以为地动了!某听承照兄弟说了,那场面当真叫地崩山摧,火光冲天,叫吐蕃吓破了胆,神仙手段!不愧是武侯转世!”
沈青折张开嘴,又闭上,很想问问这个“武侯转世”是怎么来的。
他何德何能敢攀武侯的名号?
翠环立刻反驳:“乱讲,沈郎是金刚降世!”
崔宁摸了摸下巴,认真点头道:“我倒在水军兄弟那儿听了另一个说头,说是当时,沈郎立在船头,大喝一声——剑来!立刻便有十把利剑自天边飞来,组成十方困杀阵,将那云尚结赞困于阵中,不得脱出……”
沈青折慢慢捂住脸。
有没有人在意当事人还在现场啊!
黎逢春刚下了船,从后面走上来,用力一拍崔宁的肩膀:“好!”
10/194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