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尚结赞的脸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倒是旁侧束手立着的粗豪汉子,左眼眼皮耷拉着,似乎一整个眼球都没有了。
那两箭着实是惊人,也着实让云尚结赞部吃了个大亏。
“如今成都主事之人,你可曾见过?”
发话的是盘坐在旁的一位吐蕃将。
听了翻译,孙望丘拱手道:“是,之前见过一面,是剑南西川节度使最小的儿子,行七,还未及冠,虚岁十九。皆唤他沈七郎,名字……名字……这个着实不知了。”
孙望丘觉得自己应该听过,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沈七郎究竟叫什么了。
“未及冠,不过是个毛头小儿罢了!”
也不知是什么心理,孙望丘居然出声维护道:“这个沈七郎还是很有几分凶名的。”
云尚结赞一语不发,到此时方才笑了一声:“什么凶名?他杀过人么?”
孙望丘不敢抬头:“……这,这倒是未听说过……”
“看着跟个猫儿一样,”云尚结赞说,“也不知在床上挠不挠人。”
众吐蕃将一齐哄笑起来。
这句话,翻译未翻,孙望丘只从旁人态度里明白了,大约不是什么好话。
哄笑完,又聊了几句什么,云尚结赞站起,随手抄着一把吐蕃特有的刀剑——刀背厚重,身有银纹,名为古司。
军帐里的布置显然要比沈青折处专业许多,正中的沙盘复刻了成都全貌。
孙望丘只听那吐蕃大将正色肃容,刀尖朝沙盘上两条河流点了点,说了些什么,便有二人领命而出,身影没入夜色。
他又唤来一人:“将那人带上来。”
很快,便有人将被俘的唐军兵士带到营中。
他已经被毒打得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了,只能勉强看出人形。
“吐蕃有吐蕃的待客之道,孙刺史,今日便让你看看我们吐蕃的礼俗,点天灯。”
孙望丘还未听完翻译,肩膀便被按得一酸,跌坐在毡毯上。
点天灯。
他听到这三个字,骇得立刻要爬走,却被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孙望丘眼睁睁看着,粗长的铁钉被生生楔入那人头顶,不成人形的“人”发出半声歇斯底里的惨叫,而后断在了嗓子之中。
灯油,顺着那楔开的小孔倒了进去。
“他把成都城防布置吐了个干净,”云尚结赞说,“还说了如今主事的人,叫沈青折。”
云尚结赞自己取了支蜡烛,倾斜凑近,摇曳烛火映衬下,他平静的脸竟如炼狱修罗。
火光蓬起,伴随着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哀嚎,那唐军在地上抽搐扭曲着,裸露在外的皮肤逐渐焦黑。
头顶,是冒出的火苗。
两位豪壮汉子上前,将他拖了出去,隔了很远,孙望丘还能听到那惨烈的嚎叫。
云尚结赞开口,居然是唐话,只是略带口音:
“我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背叛。他能叛沈七郎,未来未必不会叛我。你说对吗?”
帐中弥漫起一股骚臭气,云尚结赞的眼睛扫过孙望丘被尿浸湿的衣袍,面上划过轻微的厌恶。
“不过你不同,”云尚结赞理了理自己的袍子,“你是为了自己,自己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旁边有人递上青稞酒,他将青稞酒倒入黄金碗中,用中指轻轻弹起:
上敬天,下敬地,中敬义士。
点天灯,至此礼毕。
“巡营。”
孙望丘几乎是叫人拖着,回到了自己的帐里。
他的帐子比云尚结赞的大帐还要宽阔些许,甚至划了内外几间。帐里极尽奢华,都是他凭本事搜刮而来。
孙望丘瘫坐在矮榻上,一个着薄纱的女子袅袅婷婷来为他脱鞋。孙望丘忽然怒从心起,照着她的心口便是窝心一脚。
“啊呀!”
芸娘一下翻倒出去,撞到角柜上,五内俱震,一时竟起不来身。
她的发髻散了些许,遮过脸上一闪而逝的狠意,随即又挂上楚楚可怜的姿态。
“孙郎,”她娇声道,“如何发这样大的火?将芸娘都踹疼了。”
孙望丘踹这一脚,自己也用了不少力,连呼带喘:“操他奶奶的……”
芸娘膝行几步,挨到了孙望丘膝侧,云鬓斜垂,花钿如血,散乱的头发又多了些可人韵致。
孙望丘用自己带着手汗的粗胖手指摸了摸芸娘的脸,细细眼睛里燃起淫邪光芒。
“孙郎,”芸娘道,“我的花钿簪钗都叫你弄掉了!”
孙望丘也很适应她这样直接要东西了,他觉着芸娘这样,比那些扭扭捏捏,被他上了还要寻死觅活的小娘强多了。
“不是才与你一箱么?”
“那箱是李县丞家的,老气得很,我不要。”
芸娘说着,从自己头上拔下来一根双凤纹鎏金银钗,有些娇蛮道:“这原是一对的,要一模一样,花纹相反的才行呢。”
“好,好,”孙望丘还未平缓呼吸,直道,“我找人与你打一个便是。”
芸娘凑近了:“那孙郎好好看看,要打一模一样的——”
话音未落,竟是举高手臂,朝着孙望丘的眼睛直刺而来!
孙望丘大惊之下,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尖锐簪尖越来越近——“啊!”
他嚎叫起来,豕突之态,抓着扎进眼睛里的簪钗滚动,芸娘也扑上来,骑在他肥硕的身子上,把着簪钗还要往里捅去,角力之下,那钗竟是在眼球里搅了两圈,孙望丘疼得恨不得立刻昏厥过去。
“姐姐只因不愿降了吐蕃人,你便把她杀了!”芸娘用力得青筋暴起,“姐姐唯一做错的,就是听了父母的令,嫁给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
“你!你!”
挣扎渐小,孙望丘四肢摆动的力度也微弱,而芸娘也接近力竭。
她无父无母,从烟花地被孙望丘赎回来,也是非打即骂,只有孙望丘的正室,是待她唯一好的人。
望舒。她的名字叫望舒。
芸娘有些晃神地想,终于,也算是偿了恩情了。
就在这时,积蓄了力量的孙望丘又是一踹,将芸娘掀翻下去。
芸娘双眼一黑,一时竟爬不起身。
孙望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爬起来,眼睛上还扎着根簪钗,粗壮笨重的身子摇晃着,终于在重影中捉到一把刀。
他跌跌撞撞摸到刀,举起来,像是切瓜砍菜那样朝着地上的芸娘胡乱砍去,因为看不准,大都砍在腰腹与背上。
记不清砍了多少刀,眼前一片血污,只听到芸娘凄厉的声音:“不得好死!孙望丘!你不得好死!”
他被那凄惨的声音吓得后退了一步,刀剑也掉在地上。
“拖下去,拖走!”孙望丘惊叫道,“把她拖走!”
帐外的吐蕃兵置若罔闻,芸娘又高呼了几声,方才气绝而亡。
他惊骇万分,这一晚上他见证了太多残忍的死。以往都是他下令,叫府兵拖出去乱棍打死,死人是如何的惨状,他其实全无概念。
晕眩和失血的冷这才缓缓袭上他麻痹的神经,孙望丘脚步迟缓地走出帐子,顶着簪钗,不时晃头打着摆子。
他看向左面,怎么是地面,在燃烧,好多火,到处都是火,而右,右面的是天空,是星星。好多星星,天空叫火焰照着,是深蓝色。
原来是他倒在了地上。
很冷,又很热。
孙望丘的眼睛,还直直望着天空,或许在最后一刻,还做着大蜀王的美梦。
“起火——起火了!”
“敌袭——”
第12章 再度夜袭
夤夜,一艘船体狭长、覆有牛皮的艨艟驶离成都内渡,过万里桥,沿检江逆流而上,悄无声息地扑向城西的吐蕃大营。
因着是秘密行动,没有动用楼船,而是以一艘抵近侦查用的艨艟打头,随后跟着十余艘走舸,拥着正中的大船。
大船是斗舰,梯级复式结构,士兵层累分布,为操作船只的辅助作战人员提供掩护。
出发前,沈青折跟着火线提拔的水师正兵马使张承照在船头船尾前后逛了一圈,对哪里都好奇,连榫卯锚钉都要上手摸一摸,绕着拍杆看来看去。
跟在后侧的黎逢春看他那样子,嗤笑了两声。
沈青折没搭理他,背着手往舱内看:“是密封的?粮食一般堆在这里?”
张承照是极为谨慎,甚至略显温吞的人,行了个叉手礼才回道:
“正是,这船是商队运粮用的船改建而来,之前粮食一般堆在此处。”
“吐蕃会造这样的船?”
张承照斟酌着措辞道:“某未曾见过,只是听说吐蕃占领维州后,也有营造舟船的举措。”
“占维州也不过这一两年而已,”沈青折思索着,“所以大抵还是用原本的船?”
张承照思索片刻,严谨纠正道:“若是小舸,如走舸艨艟,还是很好制的。若有熟手匠人,两年足以。”
“那即使是有熟手,楼船斗舰一时半刻也造不出来了。”
“少说也需三年时间。”
沈青折明白了,点点头,又问:“你说这原本是运粮船,城内的粮食,大部分是靠水运还是陆运?”
这就触及到张承照的知识盲区了。这位严谨的水军将领皱起眉头苦苦思索起来,也没办法给出个准确无误的答案。
他几度抬起手,想要咬自己的手指头,但几度又放下。
沈青折虽然没得到答案,但明白了他的秉性——大概就是拿张卷子就想填满的那种类型。
他于是笑着拍拍水军兵马使的肩膀:“随口一问罢了,我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按照沈郎的交代,柴草垛都裹了硫磺和油料,小船也撤了船板。”
黎逢春眼皮一跳,直接问沈青折:“你要做什么?”
“俗话说得好,”沈青折说,“夜战不放火不就白来了吗。”
黎逢春:“?”
他谙熟兵书,从伍多年,怎么就没听说过?
沈青折:“这仗,我来教黎都头怎么打。”
黎都头在此刻和崔宁有了共同的体悟——沈青折,他真的有病!
沈青折说完,也没个捧场的人。
黎逢春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张承照还在纠结到底是水运还是陆运的问题。
沈青折寂寞地叹了口气。
翠环那个傻丫头自然是留在府里的,时旭东……
作为一位优秀的潜伏暗杀人士,被他撵去了北侧的郫江船上,看能否重现城楼上的神来之箭。
时旭东走前颇显无奈:“没有夜视仪,也没有瞄准镜,我潜到吐蕃大营放火比较快。”
沈青折诚恳道:“那就放火吧,照着最大的帐子烧。”
时旭东沉默地站在艨艟船尾,这支顺郫江而上的船队规模比之南侧稍小,都由小船组成,行动轻敏。
船上都亮着盏灯,唐朝已有了罩在玻璃中的灯烛,只是光芒微弱,照见一点凌凌水波,很快被艨艟稍尖的船头冲碎。
郫江有一段在城之内,穿城而过,与城墙并行。
晴朗月夜,风吹无声,只有桨声灯影。
时旭东打了个呼哨,城墙上应和了三声。
隆隆的声响在黑夜中响起,绞索带动闸门逐渐抬升——城门水关放行。
时旭东所在的小舸位于中段,他过水关时,看见闸门宛如铡刀般,高悬起来,在月夜里沉默着。
他想起来,青折还说这次叫“斩首行动”,想了想又说叫“火烧连营”。
在月色里,他无声笑了笑。
船上的兵士都是熟手,又是成都当地人,对江水何处平缓、何处有暗流礁石一清二楚。因而即使是逆流行船,也称得上顺畅无阻。
大约行了一刻钟,空气中隐约能闻到些臭气与腥气,那是大规模营地所特有的味道,除此以外,还有牛与羊的腥骚气息——吐蕃人打仗,是要赶着牛与羊一同来的。
时旭东曲起指头放入嘴中,吹了个宛如鸟类夜啼的曲调。
灯熄灭了。
最先头的灯没入黑暗,一列船灯渐次熄灭。光芒微弱、沿着河道逶迤的灯列像被前方的水流吞入黑夜之中。
月色如水。
船队仍在快速航行着,艨艟的木浆将月影拍碎,不断抵近着吐蕃驻所。
在离营地有百丈远时,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江面上搭了大半的浮桥。
两根绳索勾连起郫江两岸,下方是小船相连,搭建起了桥的雏形。上面的木板盖了一半,恐怕是吐蕃人为了过马与军需所用的浮桥。
现在接近子时,仍有骑马的吐蕃兵挥着驱赶着民夫搬运木料。
吐蕃果然是有所防备,云尚结赞也并非无能之辈。
宛如鸟啼的哨声响起,前后艨艟纷纷扔锚定住船身,掩在夜色里,宛如蛰伏在暗滩的鳄鱼,只等时机。
南边的沈青折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一声尖锐的啸叫,鸣镝划破寂静的夜,迟了片刻后,便是轰然的爆炸之声——
“起火——起火了!”
“敌袭——”
那声巨响仿佛地崩山摧一般,被征发至此的民夫一阵轰然,连滚带爬地四散逃去。那些留在原地的,则只是因为腿脚酸软,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了。
监工的吐蕃兵勒住因为爆炸惊惶不安的马匹,用唐话大吼道:“不关你们的事!修桥!修桥!”
说着,高高举起手中的铁鞭,照着最近的一个民夫便是一鞭,顿时皮开肉绽。巨大的力道绞着皮肉,将那民夫抽得一个趔趄,径直跌入初秋冰冷彻骨的江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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