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他,这个就是他想不起来的地方,也是问题的关键。
翠环看着他手指指向的地方。
一个圆圈,圆圈里面两道竖杠,下面一条开口朝上的弧线。
“这个是糖啊。”翠环说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
“因为沈郎说吃甜的会让他心情好,让我画了个笑脸,”翠环凑过头来,“不像吗,就是这么笑的。”
她说着,抿着嘴,颧骨上抬,嘴唇呈现标准的弧线。
谢安:“……”
他明白为什么沈郎能把这种机密册子安心地交给翠环带着了。
就算是这个本落到别人手里,别人也看不懂。
就算抓住翠环来翻译,也会因为过于离谱,不被取信。
“翠书记,”谢安有些佩服道,“果然还得你做书记。”
翠环没明白这背后的曲折心路,只知道是夸自己,嘿嘿一笑。
关键点补足,谢安也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去糖铺。成都如今只有一家糖铺,在锦官坊。
按照沈青折的说法,火药是有缺陷的,那就是不稳定,运着运着可能就炸了。
因此,他们炸城墙的火药很有可能是现做的。
糖是无比珍贵的佐料,而做能炸掉城墙的火药,偏偏要放糖。长安行军而来,真的会带糖吗?或许某些军官会带,但是量必然不会太多。
还是要在当地买。
德阳……那地方小,糖铺都没有。
很有可能他们是到了成都现买的糖
一系列很有可能,促使他去糖铺先一探究竟。
“是,是,昨日便有军官打扮的人来买糖,”锦官坊内,那郎君连连拱手,对着谢安道,“都要把铺子搬空了,某这可是上好的红砂糖,还有石蜜,沈郎也喜欢吃呢,郎君若要买,明日……”
谢安打断他:“那些人有说自己住在哪儿吗?”
那三角眉的郎君犹豫。
谢安刀拔了一半,寒光一闪,对方便赶忙开口:
“他们叫我把糖送至富春坊……”
谢安把拎着他的后领子:“带路。”
他缩着脖子被谢安拎了一路,跌跌撞撞,跟着这凶神和旁边那个恶童,从锦官坊到富春坊,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地方。
但这一片的院落都差不多,糖铺老板不大确定是哪一个。
谢安先踹了一个,木门轰然倒地,“啊”的一声尖叫,那院落里竟然有一对男女,光天化日,在行敦伦之事。
谢安:“……抱歉。”
帮他们把门扶起来后,他仍是没想明白,那对男女为何都是光头。
……和尚和尼姑?
谢安强行掰过翠环好奇的小脑袋,一手拽着店主,继续下一家。
如此两三家,谢安身上挂着烂菜叶,不知谁的犊鼻褌,还有暗香浮动的手帕,踹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终于——
一支箭迎面而来。
他险之又险地躲过,脸颊边还是被擦过了一道箭痕:“嘶……”
是一个机关。
里面空无一人。
他掏出小巧的手弩,让恶童翠环押住糖铺主人,自己小心地踏入院落内。
这样谨慎地里外扫视了一圈,仍旧没见到半个人,只闻到隐隐的硫磺气息。
闻讯而来的保长擦着汗,拄着拐杖,对着这位年轻的录事参军见礼,称这里的人是三天前才赁的院子,昨日便不知去向。
周围来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谢安甚至在中间看到了那对男女。
已经换回了僧袍,果然是和尚和尼姑。
那和尚听了他们询问,却忽然开口:“贫僧昨日见了这些人。”
谢安一怔,随即上前一步:“敢问这位大师……”
“觉如。”
“觉如大师。”
觉如念了句佛号,继续道:“贫僧是在建元寺挂的度牒,当日正要与建元寺方丈觉慧一晤。贫僧与觉慧同为一院寺僧,同为释空大师教导,他为师弟……”
谢安咬牙:“说重点!”
觉如不急不缓,继续道:“那日贫僧与师弟辩经。贫僧不过是说,天地阴阳交合,双修乃是正道。他辩才有限,争不过贫僧,便将贫僧逐了出来,他在建元寺,贫僧在成都府,不过十里,互不通音信已有十年。”
谢安抽出了自己的刀,刀光闪过,在他脸上照出光来,对方却仍旧八风不动,那刀光反而为他添了几分悲情。
谢安:“……”
周围百姓显然都听入了神,这古怪的和尚继续说道:“只是不知为何,近日却来了封信,说是要出经书,请贫僧去观摩一二。贫僧昨日出了坊门,便遇见了这里住的人。大约十人,贫僧早年云游四海,也算略有些浅薄见识,能看出来,这些大都是军伍之人。”
周围一片哗然,有人追问:“大师,然后呢?”
“他们架着马车,马车里载着什么东西,车轮压出的印子很深。贫僧从东门出了城,又见着了这些人一次。他们在挖着什么东西。贫僧道是一日两遇,也算有缘,便送了那为首人一句禅诗:终日寻春不见春,春在枝头已十分。话未说完,便被呵退……”
他说到这儿,却发现那锦袍人已经牵着那小女孩策马狂奔而去。
有了一个古怪和尚的提示,谢安策马狂奔到了门外,无需多寻找,就见羊马墙那里有个面目普通的人,正在点火。
他站起来看了谢安一眼,惊惶失措,没命一样转身逃走了。或许是附近被收买的人。
谢安下马,立刻扑了过去,好在引线还很长,他奋力用脚捻,翠环也奔过来帮他,两个人倒水盖土,但这引线不知做了什么手段,竟然弄不灭。
“完了!”
翠环惊叫起来:“还有两根!那个快要到头了!”
谢安脑内嗡鸣一片,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跑了过去。那火药叫一个大箱子装着,正好方便了谢安。他憋红了脸才抱起来,几乎察觉不出累,抱着箱子扔到马背上,一路疾驰,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噗通,噗通。
还剩三秒。
马蹄踏上了摩诃池边松软的泥土。
两秒。
谢安把那大箱子掀了出去,推入摩诃池中,自己跌到马下。
一秒。
“轰——!”
箱子在入水的一瞬间炸开,巨大的冲击力,让平静无波的摩诃池上爆起水花。巨大的气浪将谢安掀翻出去,滚了好几圈才在灌木的阻挡下停住。有一道黑影也被炸出了湖,滚到谢安旁边。
“咳咳,”谢安晃着脑袋,努力站起来,“咳咳咳……”
他没亲历那次炸船……竟然如此恐怖吗?
沈郎就操纵着这种力量?
还好摩诃池里沉着的碳都被捞出来了,平价卖给百姓越冬,也是为了换点钱粮,筹措军费。
他想着,咳个不停,耳边嗡鸣一片。谢安下意识按压着自己的耳朵,眼前是一片血色。
偏头去看,却发现落在自己身边的黑影是……
是沈郎?
不对,不对。这个是——
沈七郎的尸体!
被水泡得浮胀,却依稀能看出原本面目的,真正的沈七郎。
崔宁和翠环是前后脚到的,三个人围着那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都是哑然。
翠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们对于沈青折的身份,不是没有猜测,“他不是真正的沈七郎”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现在这个秘密,就这样被曝露在天光下,难免让人心绪复杂。
“七郎会打我。”翠环率先打破了沉默,“一不高兴的时候就打,还会用脚踹……寒冬腊月,让我跪在外边……”
她抹了一把脸:“沈郎……沈郎对我好,他会给我吃的,给我撑伞,教我认字。我已经不是奴籍了……耶耶也不是奴籍。”
“沈郎说,人就是人,不是物件,不应该有奴隶。所以我要说‘我’,而不是说奴。”
这些,一点一滴,翠环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安还在耳鸣,不断晃着自己的脑袋。
崔宁沉默良久,最终一笑,故作轻松道:“某也不懂什么道理,只是咱们得快点儿,把这七郎找个地方埋起来,要不然人就要多起来了。”
话音刚落,却是一阵马蹄扣上石板的声音,谢安侧头一看,为首的竟然就是那上午闯入的将士。
来不及了。
翠环着急忙慌,就要去拖尸首,这些天兵天将是要来抓沈郎的。如果将沈七郎的尸首做成什么傀儡,就能控制住沈郎了怎么办?
谢安一愣,不顾自己还在耳鸣,也伸手来抬,崔宁也弯腰使力。
但已经来不及了。转瞬间,对方已近至眼前。
越昶勒住缰绳,定定看着那具尸首。
沈青折的尸体。
确实是尸首,熟悉的面容,青白的脸色,浑身僵直,甚至断了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似乎是被炸断的……
死了?
怎么就死了?
越昶一时反应不过来。
杀父之仇还未报,怎么就死了?
前世也是如此。他以为换了一辈子,他能有机会亲手报仇,打一个笼子,把沈青折关起来,日夜折磨。
他恨透了沈青折。他应该是恨透了沈青折……
越昶下了马,却忽然不敢上前了。
他偏头去看落日余晖,和摩诃池上未平的波浪,心里却万分迷茫,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迷茫。
上辈子他在国外,路过社区教堂,看见里面神父在做告解,他就想,自己能向谁告解呢?
他的天堂和地狱扭结在一起,已经无路可逃了。
终日寻春不见春,春在枝头已十分。是什么意思,是这个意思吗……
他和沈青折之间有着打不开的死结,爱得不纯粹,恨得不纯粹,到了最后,居然都是沈青折的死来作为那把剪子,一刀把他们俩的死结剪干净。
不该是这样的。
时旭东在周遭巡了一圈,绕着附近跑了几十里,把周围山川地理摸了清楚,日落时分才回到新搭起来的营内。
回来后,他在帐子门口把兜鍪取下,拆着汗湿的头发,重新绑好,一边问门口的将士:“沈节度呢?”
他看到帐里没有人。
站岗的将士:“呃……”
时旭东疑惑:“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在喊些什么,在山林中回荡,时旭东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却是脸色突变。
他重新上马,行到山岗上,看得清楚。
无忧城的上方正悬着一个水滴形的球状物,声音宛如从天上飘来。
沈青折的声音。
他还跛着脚,居然自己一个人上了热气球,现在拿着喇叭对无忧城里喊:
“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然后天女散花一般,往下撒宣传单。
上用吐蕃语书:“来成都,有肉吃。投降不杀,优待俘虏。”
并有受降吐蕃人的亲笔信,大意是“我在成都挺好的,房子有了车子有了子女都有工作了,顿顿吃牦牛肉,喝酥油茶。”
宣传战是吧?
时旭东看着那个身影,阴沉着脸。半晌,却忽然笑了两声。
追上来的将士听着这两声,忽然寒意上涌,背后一阵发麻。
他勒住马匹,谨慎地后撤几步,听见那个高大的都头近于咬牙切齿地念了声:
“沈青折……”你迟早把自己浪没了。
他也不是要管沈青折,但是猫猫确实有点欠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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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节度夜奔
成都府,摩诃池边,那个长安来的校尉仍旧站在那里,像是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局面僵持。
翠环和谢安对视了一眼。
小姑娘一下扑到了沈七郎的尸首上,哭嚎起来:“七郎!七郎你怎么就走了啊!七郎!”
谢安倒是真一点,浑身上下的伤都够他掉眼泪了。他用被炸得残缺的袖子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如丧考批得虚情假意:“沈郎……没了你怎么办啊……”
崔宁站在原地,考虑自己是不是要加入。
他跟这个沈七郎见都没见过,一滴泪都憋不出来。
这似真似假的哭声像是终于唤醒了那个昭武校尉,他冰冷的眼神扫过那具被水泡得浮胀的尸首。
“这不是沈青折。”
翠环的哭嚎憋了一半,“呃”的一声,打了个嗝。
越昶再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冷声问:“他在哪儿?”
“呃!”翠环又打了个嗝,视线偷偷看谢安,“呃!”
谢安站了起来,双眼含泪,拱手道:“越校尉,沈郎如今……”
他适时哽咽了一下,崔宁适时接过话头:
“沈郎如今已经是死无全尸,逝者已逝,恩怨已了,我等要为沈郎收殓了。校尉请回吧。”
就算眼前的昭武校尉想炸了成都,但从明面上看,长安是派兵来援助他们的,是客军、友军,仍然不能闹翻。
“操……”
越昶看着这些人睁眼说瞎话,骂了一声,看向那个小女孩:“沈青折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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