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孟凛病好了,白烬的正事不能耽搁。
白烬才刚放下药碗,“孟凛,你今日好些休息,我,我出去一趟。”
孟凛很少跟白烬提及他要做的事,像是创人伤疤一样,可他还是坐在床上拦了白烬一胳膊,“白烬,你要去古漠别院吗?”
古漠别院是这乌图城中守卫最严密的地方,放在大宋相当于皇室里的行宫,如今塔尔跶将军就在此处落脚。
白烬犹豫之际点了个头,“嗯,但你,你不能跟我去。”
“小公子,我都还什么都没说呢。”孟凛笑着将披着的衣服套了衣袖,“你可否跟我说说你的打算?”
白烬在孟凛床边坐下,“旁人说,说我父亲同塔尔跶互相通信证据确凿,如今书信已经毁了,既无物证,我只能去亲口问塔尔跶。”
“但前些日子五部奚内乱,此次塔尔跶战败,我怕他回去城都活不了多少时日,这次不去,往后怕是要没有机会了。”白烬轻叹了气,“早先也怪我没同楼远说清楚惹你担心,但他替我遮掩不了太久,如今过了这么久,我今天该走这一趟了。”
听了这话,孟凛特意凑近了去用胳膊挽了白烬的肩头,“我这两日特意让陈玄去古漠别院打探了一番,里头守卫森严,你若是一个人去,我还是多少有些担心你的安危。”
“无妨。”白烬微微偏头看孟凛的脸,“你未到时我打探数日,古漠别院里的守卫图我已经画了大概,想来见他一面应该不算难事。”
“既然不难。”孟凛手里些微用了力气,仿佛勾着白烬凑近过来,“那我可以……”
白烬坐怀不乱一般,还未听孟凛说完,就已经眉目微沉,“不可以,我说了你不能去。”
孟凛做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公子是怕我拉你后腿了……”
“安危之事。“白烬神色认真,“我不敢同你玩笑。”
“……”说到正事,白烬总还是油盐不进的,孟凛别无他法,无奈道:“可我还是担心你……”
他话间一顿,有些话哽在嘴边不便说出,若是论单打独斗上阵杀敌,白小将军无往不利他并不怀疑,可是诡计阴谋人心算计,从前的白延章输了一头,白烬独自去问……孟凛还是有些担心他是否能处理好其中的轻重缓急。
“也罢。”孟凛将手收了回来,“我让陈玄去跟着你,他是我此行特意找的,只走这一趟的话,应该还是武功够用。”
“好。“孟凛收手时胳膊擦着了白烬的耳侧,他仿佛是不大明显地偏头去蹭了下,白烬和缓道:“你等我回来。”
……
几近午时,古漠别院外。
白烬还在不远处望着院墙,陈玄站在白小公子身后,他一面记得自家公子的嘱咐,尽量同白烬少搭些话,一面又有些欲言又止。
“白小将军……”陈玄忍不住道:“如今青天白日,现在打探是否有些不大方便?”
现在将近午时,白烬也并未换什么衣服,带着陈玄就直奔了别院,旁人打探也多少会考虑些隐蔽事宜,怎么白小将军的正大光明处处都要这般顾及?
白烬对着日头看了眼,“古漠别院每日换班三次,午时之前人心浮躁,正是守卫松动的时候,反而晚上因为天色已晚,人手大增,这才选到午时,而且……”
白烬话间戛然而止,直接瞅准时机翻过了墙去,他回头见陈玄赶忙跟过来了,才简单解释了句:“塔尔跶有午休习惯,身边不放旁人。”
“哦……”陈玄应了一声,又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他身后。
陈玄从前跟孟凛呆在祁阳的时候,和白烬没有打过照面,他不像吴常那般看他长大成人,却也多少见了他的成长,如今他和公子……说不出道不明的关系,陈玄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白烬这些日子的打探并非无用,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翻进了塔尔跶的寝殿。
五部奚中的大将军地位堪比首领俟斤,塔尔跶掌着兵权,地位很高,他掌权多年,二十年前领兵的是他,如今还是他硬骨之下撑起木昆氏的族人前途,但这个老将军其实已经是垂垂老矣的模样了。
塔尔跶有个不外传的习惯,午时休息身边并不放人,空荡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陈玄听命守在门边,白烬一人推开了厚重的大门。
一丝日光从门口照了进去,奚族古朴的木制花纹之下,似乎是扬起了灰尘。
“谁?”帘帐后传出个声音不怒自威,塔尔跶并未起身,接下来的话用的是奚族的语调:“哪狂孛之徒胆敢惹人安息。”
白烬没听懂话,直接一步一步往合上的帐中走去。
那帘帐中没了旁的动静,里头像是蛰伏了只猛虎,待白烬步子靠近,突然就伺机而动般地刺出弯刀来。
一把月牙形的弯刀同白烬的剑卡在一起,白烬注视着帐中步步谨慎,那动静突然,眨眼间就是金石相接。
“宋人?”塔尔跶穿着寝衣,赤着双脚踩在地板上,他看清白烬的脸后又换了语调,“你是……宋人那边的将领?”
塔尔跶花白了头,长辫下的面容也带了苍老,可他手里的力气似乎老骥伏枥,他弯刀一别,锵然退了剑去,“我族已经退敌,求和的使臣凉州求见,你还来干什么?”
他沉声地用了句奚族话:“难道你还想要我的性命?”
“塔尔将军。”白烬横剑后退了步,“奚族毁约入侵本就不是义举,从前木昆氏求和之心显著,你们的首领俟斤甚至给大宋递上密函,如今竟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塔尔跶听着宋话反应了会儿,“你叫……听下面说,你是大宋的新将,叫白烬,这次打了胜仗,你不去领你的功,来我这里干什么?”
“白烬……白将军……”白烬语气冷了几分,“你真不记得白将军了?”
“白……”塔尔跶刀间微动,一时闪了丝正午的烈日,记忆正同突然的日光一闪,穿越着往日的尘土突袭了塔尔跶的脑海——振翅的大雁飞过山脉,又被高山的寒意逼回了草场;刀锋相接的战场之上,砍刀声、嘶鸣声、哀嚎声充斥着耳际,苍凉的呼喊声淹没在了沙土烈火中。
“塔尔将军的选择无人可以撼动,呼云小姐思念兄长,又碍于迢路战火,只得今日托我送了书信过来。”
“大宋的皇帝若肯仁爱善待我族,我木昆氏也不愿此后刀兵相向,愿有臣服之心,但皇帝要看书信,我塔尔跶奉上就是,何必拿呼云来做交易。”
“呼云,别看了,大宋的那个将军已经死了,你眷念的宋土只有不见血的刀兵血刃,没有我奚族的纯粹草野。”
“呼云化作天上的云雨,化作草场的珠露,木昆氏的马儿吃不尽原野的野草,五部奚的兵马踏不进山裕关的城墙。”
……
塔尔跶回过神来,他竟是用着标准的大宋中原语调说了个名字:“白延章。”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塔尔跶弯刀一抬,“你是来,为他讨回公道的吗?”
“公道?”白烬抬眼间握紧了长剑,“你说什么是公道?白延章同你书信往来,便是和你勾结为祸,是为通敌,历史不留罪人,塔尔将军,你如今可还活得正当好,旁人……旁人就没有你这般命数了。”
待塔尔跶听懂了,他竟是仰天大笑了几句,“你们中原有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话放在臣子身上都适用,书信……我当年给出的书信更是家书,是你们的人偏要加上灾祸,是你们的皇帝要让白延章死。”
白烬指着剑逼近了些,“你说清楚?”
塔尔跶将白烬的眉眼好生描摹了一遍,他狂笑完了,晃荡一声弯刀掉了地,砸出一串的声响,“呼云受过白延章的恩惠,我不难为你,你现在离开,我不追究你的过错。”
白烬正大光明,他把横着的刀也放下了,“呼云,呼云是什么人?”
“塔尔呼云,我木昆氏的小姑娘,我的妹妹,比原野上最美的花还要动人,可她不眷念奚族的土地,她是飞过山裕关的大雁,她喜欢繁华的大宋京都。”塔尔跶摸了摸胸口挂的石头珠子,脸上露着怀念的神情,“可她还是葬在了广袤的大草原上。”
当年塔尔跶的妹妹塔尔呼云嫁去了大宋,草原长大的姑娘爱上了繁华,但一场战乱族群混乱,年轻的姑娘几乎一去不返。
白烬仿佛是听故事一般发问:“其中发生了什么?”
“我族首领俟斤要壮大奚族,五部奚的草场装不下渐渐丰健的马匹,大宋,我们的刀兵指向大宋,战火一起烽火漫天,我的呼云回不来生养的草野,大宋领兵的将领白延章替她传信,战场上刀兵相向的死敌,却肯抛弃恩怨,白延章……”塔尔跶坐在他的床上,苍老的面容下露了叹惋的神情。
“白延章死了。”白烬冷冷地朝他走近了步,“死于同你的书信。”
“我的信?”塔尔跶抬头眯了眼,“年轻人,我给的书信不过平常,你该问问你的皇帝,还有,逼我拿出书信的人。”
见白烬有些犹疑,塔尔跶豁然地展开袖子坐正,“想我大限也不过数日,也就跟你说些旧事——我的呼云嫁到大宋,遇到传信的白延章,后来时局稳了,她牵线愿意让我族木昆氏臣服大宋,忘了以前的嫌隙,可你们大宋的皇帝,要用诚意来换尽释前嫌,诚意不够的指点,竟是抓了我的呼云,用来要挟,要从我这里要走当日和白延章的书信。”
“给了书信也就罢了,我塔尔跶自当奉上,为何要用呼云来交易。”塔尔跶说到情绪激动,手握着床边的把手攥得死紧,“书信一给,白延章死了,什么叛国,什么通敌,家书几封,算什么反叛,而我的呼云,终于回到了草原,可草原再留不住这朵鲜花,这不是她要的土壤,呼云死了……”
这一言一句的解释往白烬心上涌去,仿佛是封存的往事喷薄而出,让他不知所措,一句一句的白延章从他心头缭绕,绕得他说不出的揪心难言。
这解释……竟是白烬从未设想过的。
“是谁?”白烬几乎睁大眼来问:“是谁从中传信,将那信递给陛下,又是谁,抓了你的呼云?”
“你不知道?”塔尔跶仿佛怜悯地打量,“如果不是你忠于的君主,那么,你朝还有一人,你们说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叫……”
塔尔跶仿佛绞尽脑汁地作想,“齐恂。”
他重复又说了一句:“你朝太子,齐恂。”
作话:
抱歉最近好不容易补休到几天假期,终于出来玩耍啦,呜呜呜我在酒店熬夜码字,困了困了晚安
第58章 退兵 “岂不是要把我大宋疆土拱手于人?”
灼热的阳光射进窗户,正午的热意将蝉鸣都堵得静谧下来,空气中仿佛安静了半晌。
“你说是齐恂。”白烬握着剑柄几近抬起,“你有什么证据?”
“年轻人。”塔尔跶一脚踢开了些地上的弯刀,“我为什么要来骗你,那年日头正午的时候得到你国太子的口信,我将家书放进盒子交给了前来的使者,呼云才回了奚族的宫殿,可她受了欺骗郁郁寡欢,死在一个阴天的正午,我再也不想正午听到噩耗,午休身边再也不想见人,不然你今天怎么会有机会见到我。”
塔尔跶抬着眼与白烬对视,一瞬寂静的空气里,白烬从他些微带着浑浊的眼里仿佛看到了历经风霜的苍茫过往。
塔尔呼云……五部奚的女子生得同中原的姑娘并不一样,白烬从记忆里找了许久,似乎是从母亲的闺中密友里找出一位生得如同劲风一般的姑娘,那位他记不得名字的姑姑曾念着他的名字,跟他说过几句听不懂的奚族语。
后来白家家破人亡,白烬从离别与苦难中与自己和解,又从仇恨中抽离怨言,带着决心走上一条注定不与旁人倾诉的小路,他从司马菽嘴中问出塔尔跶,又从塔尔跶嘴中问出了齐恂。
事情仿佛是连成一串,无人知晓背后到底会是什么走向,司马菽不过是个言官,而塔尔跶为了妹妹和族人,立场的不一分不出是非,那齐恂呢?齐恂又为了什么。
齐恂已经是一朝太子,以他的声望,只要将来稳步地等到当今传位,他有什么理由做这个恶人,有什么理由要牵连旁人的性命呢?
白烬实在想不出他白家哪一步拦了齐恂的路。
这家仇与冤屈已经让他背负了太久了,缓缓行进的路他走得荆棘丛生,他自己也不知道将来会去往何方,唯有沉住气才能长久地打算。
“好。”白烬后退了步,他把剑插回了鞘中,“我信你。”
“你……”塔尔跶似乎惊讶了一瞬,他又笑了,“你要是生在我奚族,也当是个好少年。”
少年……白烬没发表感想,他只又道:“我还有一事想问。”
塔尔有一瞬的犹豫,但他坐得身姿挺拔,如同磐石,“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想说?”
白烬站在几步之外,他带了种不卑不亢的姿态,“你奚族内乱,却还是塔尔将军前来出征,我想问的是……你是木昆氏的将军,出兵大宋,是谁的主意?”
塔尔跶怀疑地目光看去,“你到底是想要说什么?”
“多年前五部奚臣服大宋已经定下合约,尤其你木昆氏诚意明显,可毁约本就是不义,难道这次的举动,是你木昆氏主动为之吗?”隔着距离,白烬敛眉道:“我听闻……你是为了一族的性命出兵而战,可是你此次回去的前途性命,你族……”
草原上弱肉强食,塔尔跶打了败仗,如今掌权的辱玉氏本就容不下木昆氏一族,战败之后可能更要归咎罪过到他们身上,所以塔尔跶这次归去,多半是要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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