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一声脆响,四方床幔悄无声息合拢。
佛堂一阵安静。
崇珏将神识收回,心无旁骛地诵经,小香炉的香线轻缓而上。
佛堂点着一盏豆粒大的灯,烛火温暖微微照亮崇珏的五官,拨弄佛珠的素白手指随着烛火跳动,宛如暖玉般,隐约透出些许光来。
刚念完佛,崇珏心中安定。
倏地,香线被骤然开启的门带进的一阵风震得微微一晃,欲断不断。
崇珏倏地睁眼,就见夙寒声噔噔跑过来,一个趔趄直接扑到他身旁,满目惊慌道:“叔、叔父,有光在追我,我我要被晒化了。”
崇珏顺着夙寒声手指的方向看去。
是几只落在飞檐上的萤火。
夙寒声终生习惯畏惧和躲避光,醉醺醺的不知把那点点萤光当成什么,迷茫抱着膝微微发抖地坐在那,一袭素袍松松垮垮裹着纤瘦的身体,湿哒哒的长发铺满身,像一丛未被修剪的凌乱花簇。
几只流萤将他吓得瑟瑟发抖,眼圈通红,缓缓落下两行泪。
崇珏心中软下来,抬手轻轻一挥,流萤悄无声息地飞走。
“别怕。”
夙寒声面带泪痕,迷怔半晌,又像是被小案上的烛火吓到似的。
“光!崇珏——”
被小辈直呼其名,崇珏也不和醉鬼一般见识,他屈指一弹。
烛火晃了两下,倏地熄灭。
夙寒声在一片昏暗中终于有了安全感:“多谢叔父。”
崇珏本以为他会乖乖回去睡觉,正要拨动佛珠却见黑暗中夙寒声摸索着屈膝朝他爬来,熟练地掀开他的左侧衣袍往里钻,整个身子贴着崇珏的肋下蜷缩成一团。
……窝着不动了。
崇珏:“?”
夙寒声虽身形瘦弱,但那么大一个人躲在崇珏宽大衣袍下极为显眼,他拽着眼前的衣襟拢得严严实实,好似躲在年幼的温柔乡中,心满意足地靠在崇珏身上睡去。
崇珏:“……”
崇珏低眸,顺着衣襟缝隙瞧见少年漂亮的眉眼,手中佛珠微顿,好半天无声叹了口气。
当年三四岁大的幼崽还撑不动伞,每回被夙玄临带出去见人时总是将他往怀里一揣就走,乖乖巧巧不哭不闹。
夙玄临三两挚友聚在一起品茶论道,夙萧萧便乖乖地缩成一团躲在崇珏衣衫下睡觉。
那时的夙萧萧才不到他大腿,小小一团没什么存在感。
有时崇珏下棋入神,甚至会忘记怀里还有个崽子,起身时还会摔得他“阿噗”一声脸朝地。
如今十几年过去,团子大的孩子长成神清骨秀的少年,醉了酒竟还往他衣衫下躲。
夙寒声再瘦终归已长大,躲在衣袍中鼓鼓囊囊,崇珏的手都无法拨动佛珠。
见他睡得这么熟,崇珏将外袍脱下兜头盖在夙寒声脑袋上,只着雪白僧袍端坐蒲团,继续心无旁骛地念经。
本以为夙寒声会安安分分睡一会,崇珏的佛珠才刚拨动几圈,盖在衣袍下的少年又开始扑腾作妖。
他在宽大衣袍里挣扎半天才从袖中探出脑袋来,迷迷瞪瞪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衣桁上悬挂的几件素袍时,涣散的眸瞳终于聚焦。
崇珏刚一睁眼。
……夙寒声腾地冲向衣桁,一个飞扑将那几件素袍囫囵抱在怀中,欢呼雀跃地跑去后院斋舍。
“师兄,师兄啊!找到我的衣裳啦!”
崇珏:“……”
***
惩戒堂闹到后半夜,众人才悉数散净。
乌百里背着弓站在灯下等人,半晌元潜才溜达着从惩戒堂出来。
瞧见元潜素白脸上那鲜明的巴掌印,乌百里蹙眉:“又挨打了?”
“尊长嘛。”元潜挨了一记耳光,唇角都破了,正微微渗血,他依然笑眯眯的,指腹微微一蹭唇角,道,“不过今日不亏,夙少君的确有大气运。”
乌百里冷淡道:“输得满脸都是条子,还有大气运?”
“你不懂。”元潜溜达着往前走,“他骰子每回点数猜得不对,但回回都猜不对就很耐人寻味了,且他打牌九麻将,皆是一副好牌打得稀烂。这种人的确有大气运,不过……”
还没说完,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
“牌九、麻将,贴条子?”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人步伐带着杀意从昏暗中走出,眼神凶戾瞪着他。
元潜唇角的笑容一僵。
“……徐、徐师兄?”
徐南衔冷冷道:“我让你俩先跑三里路?”
元潜、乌百里:“……”
元潜干笑:“师兄……是在说笑吗?”
“我劝你们两个还是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远处的树上传来个温和的声音,庄灵修轻飘飘御风落地,叹了口气,“他从不说笑。”
元潜是能屈能伸之辈,当即真诚认错:“徐师兄恕罪,我今日本是为少君送学宫山服,连累少君入惩戒堂非我本意……”
“……”庄灵修一言难尽地看着元潜,“说真的,先跑吧孩子。”
这孩子怎么这么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南衔本来已在心中倒数一百个数,乍一听到“送衣服”,当即怒发冲冠:“你也想当萧萧的师兄不成?!”
元潜:“??”
何出此言啊徐师兄。
明明是少君要逮他当灵宠!
见徐南衔非但没被安抚,反而像是在怒火上又添了油,元潜深知“带坏少君”这遭躲不过去,睁开蛇瞳看向乌百里。
“百里,你先……”
话还没说完,一侧头却见乌百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没了影。
元潜:“……”
元潜二话不说,化为原形转瞬消失黑暗中。
徐南衔还在原地数:“八十七……八十六。”
庄灵修可没他这般有原则,身形如风悄无声息离开原地。
十息不到,元潜消失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蛇鸣嘶叫,宛如被人剖了蛇胆似的。
闻道学宫最大的樟树许是有千年树龄了,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庄灵修一袭白墨纹学宫道袍飘飘欲仙,懒洋洋地坐在枝头上,裾袍随晚风翻飞,他支着下颌,淡淡道:“你方才说少君的气运,后面跟了个‘不过’……”
巨大的樟树上,黑蛇身形扭曲几乎被打成个漂亮的蝴蝶结,七转八转地挂在树枝上,尾巴尖都垂着翘不起来了。
巨大的黑蛇头颅搭在树杈子上,眼巴巴看向庄灵修:“师兄,不是先让我跑三里吗?”
他连半里都没跑开就被逮着了。
庄灵修伸手在蛇头上温柔拍了两下,眸光柔和:“傻孩子,我就喜欢你们这点轻易信人的天真,继续保持,皮迟早被人扒下来。”
元潜:“……”
元潜蔫蔫道:“师兄恕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回答我的问题,就放过你。”庄灵修温和笑了,“……‘不过’什么?”
元潜犹豫了下:“我……我怎么知道师兄这句话不是在唬我?”
庄灵修一挑眉:“哟,变聪明了,孺子可教也。”
元潜羞涩一笑,吐了吐蛇信:“师兄教得好。”
庄师兄笑着拍了下他的脑袋:“你是想现在说呢,还是等不北追上来将你揍一顿再说呢。”
“说,我说说说!”元潜能屈能伸,忙不迭道。
夙寒声如此能投胎,亲爹是心怀大义的玄临仙君,师门各个皆是卓荦不群的修道大能,锦衣玉食被无数人宠着长大。
此等大气运者,却在诸多事上运气极差,就譬如入学楼船遇袭、好端端买个浮云遮也有小人招惹。
寻常修道之人多多少少也信气运,可这种东西终归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得很。
也有不少人觉得只是无稽之谈,修道便是命不由天,逆天而行,死在哪儿都很正常,不能怪什么气运。
元潜则是疯狂迷信气运的前者。
“少君气运仍在,可依我多年迷信……咳,研究气运看来,他许是被人窃取了气运。”
庄灵修眉头轻皱:“什么能窃取气运?”
“不知。”元潜才十几岁,还没研究到窃取气运的地步。
庄灵修沉默许久,想起夙寒声身上的婚约,道:“道侣契会吗?”
“自然不会。”元潜道,“道侣契是天道所赐,通过双修共享气运,并不可窃取,这是叛道,会被打下无间狱的。”
庄灵修若有所思。
夙寒声常年在寒茫苑,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窃取他的气运?
难道寒山宗借着鸿案契做了手脚?
鸿案契同道侣契差不多,但却并非天道所赐的契。
敢窃取天道圣物的气运,当真胆大包天。
庄灵修温和眸中闪现一丝戾气。
寒山宗已到乌鹊陵,明日他要和徐南衔一起,会一会这个传说中的戚简意。
得到想要的答案,庄灵修纵身跃下树,慢条斯理理了下衣袍,转身欲走。
浑身打了好几个结的元潜赶忙道:“师兄!庄师兄!”
庄灵修回头:“嗯?何事啊师弟?”
“我已将所有事如实相告了。”元潜噎了下,“师兄不大发慈悲,救我下来吗?”
庄灵修叹了口气:“傻孩子,往后出师了可要怎么办啊,唉。”
说罢,扬长而去。
元潜:“……”
怪不得听照壁上只要一提“庄灵修”,下方一堆留音骂他“庄狗”。
……真不是人。
***
后山佛堂。
夙寒声不知舔了几筷子的酒,整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天才刚破晓迷迷糊糊地渴醒。
周遭皆是心安的气息,他翻了个身,将手伸出床幔垂在床沿随意动了动食指,想要唤伴生树给他水。
伴生树昨晚被留在落梧斋,并未跟来。
夙寒声等了半天没等到,又赖叽叽趴在衣裳堆里,鼻尖全是那股熟悉的菩提花香,拥着身下的衣裳深深吸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正要再睡。
片刻后,夙寒声腾地坐起来,瞳孔剧烈扩散,惊恐盯着偌大床榻。
破晓的昏暗散去后,还未破开云雾升起的光芒隐约照亮斋舍。
夙寒声小脸煞白地坐在床上,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件件凌乱的雪白素袍。
几口酒不至于让他断片,昨晚的记忆像是海啸似的铺天盖地袭来。
——走不动了,背我。
——这酒没味道。
——师兄,师兄啊!找到我的衣裳啦!
昨晚记忆的最后,姓夙的醉鬼当着崇珏的面,撒了欢地将衣桁上的几件衣裳抱走,欢呼雀跃地冲回斋舍床幔中,虔诚又极其有仪式感地对着床恭敬颔首。
“无量天尊阿弥陀佛道法自然。”
说了通不伦不类的话后,夙少君面容严肃,将怀中的衣裳往上潇洒一抛,天女散花似的任由几件素袍飘飘然散落在床榻上。
床间满是菩提花香,夙寒声遂心满意地脱了鞋子爬到凌乱的素袍衣堆里,蜷缩成一团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夙寒声:“……”
夙寒声:“!!!”
夙寒声痛苦地呻吟一声,一头栽到榻上,恨不得死了算了。
第26章 寡廉鲜耻
晨钟悠悠响起,回荡学宫。
夙寒声装死半晌,再不愿面对也还是得起床。
昨晚衣衫被随意扔在后山温泉边,他没脸去捡,只能破罐子破摔随意捡起崇珏一件外袍往身上套。
刚拎起衣角,却见素袍衣领处似乎浸了一滴血。
夙寒声皱眉,双手拿着衣裳仔仔细细地看,甚至还凑上去嗅了嗅。
崇珏已是修出佛心的须弥山世尊,这世上还有谁能伤他?
只是没嗅出个所以然来,余光一扫,崇珏正站在不远处淡淡看他。
夙寒声:“……”
崇珏神情比上回要淡然得多,似乎从容地全盘接受孩子诡异奇谲的怪癖。
“出来喝解酒汤。”
说罢欲走。
夙寒声不想次次丢脸,赶忙展开素袍衣领,极力证明自己不是爱嗅人家衣裳的小怪物,忙不迭道:“叔父、叔父!我就是看到这衣裳上好像沾了血,您受伤了吗?”
崇珏侧眸看他,言简意赅。
“没有。”
夙寒声一噎,可这衣领上似乎就是血。
但丢脸已丢去姥姥家了,他不敢再去闻,省得被崇珏当成登徒子。
寻了另外干净的衣袍穿好,夙寒声心虚地前去斋舍前厅。
崇珏瞧着不食人间烟火,前堂的连榻上却放置着火石咕嘟嘟温着解酒汤,旁边瓷碟中还有几块精致的点心,还有几颗牛乳糖。
见夙寒声耷拉着脑袋走来,崇珏轻敲三下小案,才道:“坐——头疼吗?”
夙寒声前所未有地乖巧,垂首坐下,屁股也不敢坐实,只挨着半边。
“不疼。”
崇珏将解酒汤倒到瓷碗中递给他。
那药温了许久,被崇珏指腹一碰碗壁,热意悄无声息消散,刚好能入口。
夙寒声却好似有了心理阴影,不敢直接喝,两只爪子温顺捧着碗,呼呼吹了好几口,才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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