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物!”苏兆晚惊呼,不管不顾地想冲过去抢救,却被沈灵均一把拉住了。
沈灵均伤得不轻,沉重地咳了几下,嘴角带血,一开口,虚声道:“原来,母亲的目的是这些……”
盯着那些承载汾王罪证的公文证物被烈火吞噬,沈夫人面色松了下来,看向沈灵均:“灵儿。从你进我安寿堂那日起我便教导你,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不要执着于一些你不该知道的。更不要妄想,你能改变些什么。”
“母亲,擅闯大理寺,罪责不轻。想必沈熹是不会跟您一起来的吧?”沈灵均抬手揩了揩嘴边的血迹。
不等沈夫人答话,他又道:“我想,外面与您配合的,应该是汾王的人。否则,有谁能夹带这么多火器火药在京城,而不被觉察,我说的是么?”沈夫人微微眯起眼睛,玩味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沈灵均笑了声:“灵儿身受重伤,阿晚又丝毫不会武功,眼见我俩人今日是逃不出这大理寺了。母子一场,您索性赏我死个明白,别到了地下,还当个糊涂鬼。”
沈夫人四下环顾一眼,该烧的,也烧干净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灵儿,你总学不会聪明。到了这个时候不求保你一命,还在执念这所谓的‘真相’。你有没有想过,命都没了,知道这些有何用?”
沈灵均咳了几声,他被踢伤了肺脉,屋内外火势滚滚,呛得他十分难受,他咽了咽,道:“难道母亲便没有执念?母亲说我不聪明,若论母亲眼中的‘聪明’,有谁又能及得上二弟呢!”
沈夫人目光骤冷。
沈灵均抬起头,嘴角挂着血,微笑:“我喊了您那么久的母亲,您也叫了我这么多年灵儿。容孩儿问您一句,这些年您喊‘灵儿’的时候,心里想的到底是我,还是二弟?”
“沈灵均,你疯了。”沈夫人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没料这个儿子死到临头,竟还敢挑衅他。
“我没疯。是母亲对二弟忧思成疾,才被仇恨蒙了眼睛、迷了心智。竟想到用那般的手段,毒杀了仇人。“
“你知道了?”沈夫人看着他,转而冷笑:“你知道又如何!我与他之间的仇怨,又何止我灵儿一条命这般简单!”她转向窗外,火光冲天,将她眼眸映得通红,“当年我听话嫁入沈府,侍奉他、依靠他,为他生下灵儿。可是他呢?他怎么对我们母子的?我灵儿当年身中剧毒,连药王庄避毒手珠都吊不住他的性命!干爹说只有知秋堂的镇派之宝作药才能解毒,他却死活不肯。”
“我的灵儿烧得浑身滚烫,我亲眼看着他身上肉一块一块地溃烂,被剧毒折磨致死!”说着,沈夫人一霎暴怒起来,一刀劈向旁边熊熊燃烧的案台,斩作两节。
苏兆晚下意识将沈灵均揽进臂弯里,用自己身子为他挡去翻滚而来的热浪。沈灵均握住了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悠悠对沈夫人道:“母亲,我说的是我娘苏缇。您在说谁?”
沈夫人从狂怒中回过神来,恍惚了一下,又听沈灵均叹道:“原来,您所谓的被您毒杀的仇人,是知秋堂前任堂主,沈阕老爷,是么?”
他说得气定神闲,沈夫人被他诈出了话,不禁恼怒。想了一下,又嗤笑:“将死之人。让你知道了又如何!”
沈灵均道:“说起来,二弟当年聪慧可人,父亲本爱逾性命,且他是个极重家族枝叶之人。”他勉强支起身体,微微靠近沈夫人:“倘若,二弟当真是他的亲子血脉,就算要他十个镇派之宝,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
“什么……?”他这话出口,苏兆晚都惊了一跳。
沈夫人霎时面如金纸,手中环铃刀抖得瑟瑟作响
苏兆晚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二少爷才并非沈老爷亲生……”他有些糊涂了。又回想起沈灵均从前在沈府遭受的冷遇,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浆糊,之前貌似清晰的推理猜测全搅得一团乱麻。
沈灵均看了看他,觉得有些想笑,温声道:“还得多谢阿晚给的思路。”
说起来,当乍一听见苏兆晚前夜的话时,只觉很是有理,他仿若遭晴天霹雳,几乎便要相信。可后来细想了想某些细节,他才推测出,其实事实比他们猜的更要匪夷所思。
沈灵均从前不受待见是事实。那些年,沈灵锡才是真的沈府大少爷,吃穿用度锦衣玉食地娇养着,沈阕恨不得日日将他抱在怀里亲,母凭子贵,连带着大夫人也备受宠爱。到了后来,沈灵均无意间交换了他两人的吃食,沈灵锡身中奇毒突发重病,整整病了两个月后便夭折。
他记得,在沈灵锡初病之时沈阕急的似热锅蚂蚁,四处求医问药。可过了几日,他不知为何冷了下来。连带着二少爷的病情都不再过问。后来沈灵锡死了,他竟连儿子的灵位都不叫放入宗祠,葬礼也简陋,没留足七日便叫抬出城去埋了。
沈灵均提了口气,压住咳血之势:“您知道,知秋堂的镇派之宝是什么药么?”他抬眼看着沈夫人:“是‘毒龙竭’。”
苏兆晚当即恍然。
“毒龙竭”是难得的圣药,相传能解百毒、除百病、驱百邪。传说上古一人得了不治之症,就要离世,忽得天上降下神龙剖开自己的胸腹,取了一段血肉给他,吃了之后顷刻复活。后来,此人揭竿起义作了帝王。只因他是天龙之子,毒龙竭方能发挥药用。
因此毒龙竭的用法便是,用至亲的血肉作引,入药熬制。
“我想沈老爷当年是取出了毒龙竭,并且心甘情愿地剖血作引。只不过,在制药之时他发现他的血与二弟并不能合,解药并无效用。母亲,二弟真正的生父既然都能让你去问沈阕要这味药,那么药的用法他又怎能不知?”说到后来,他声音重了,又忍不住咳嗽。
“住口!”沈夫人猛地将刀尖指着沈灵均,却抖得更厉害:“……无知的小娃娃,你信口雌黄!”
“母亲,他知道沈阕并非二弟至亲,他的血不会有用。同时他又作壁上观,看着二弟毒发身亡,看着您肝肠寸断,然后让您恨沈老爷。恨到最后杀了他。这是借刀杀人。现在还让您来替他销毁罪证,妄图逃脱国法,将您利用殆尽,但火烧大理寺的锅却叫您来背负!”沈灵均一口气说完,他难受得撑在地上,却兀自抬着头:“事到如今,您还替他隐瞒?”
“闭嘴!沈灵均,你给我闭嘴!”沈夫人嘶声喊着,提起刀疯了般朝沈灵均头上劈下来。
却见白光一晃,不知什么飞驰而来,“铛”一声巨响将她刀锋打歪。
猛然少卿苑的门被撞开,一行人抢进门来,卫凌形如鬼魅,霎时间闪到沈夫人跟前,交手几下便缴了她的环铃刀,将她牢牢制住,手里的月狼刺架在她颈子上。
沈灵均舒了口气,揉了揉心口:“夏大人!您都听见了罢?”
身旁黑暗中有人哼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剑眉入鬓,目若朗星,一派刚正不阿的模样。是刑部尚书夏栀。
夏栀道:“带下去吧。”
窗外熊熊燃烧的烈焰,却在这几人进屋来后的须臾,飞速地熄了下去。窗外,大理寺的庭院楼阁依旧,半分烧毁的痕迹也没有。
-本章完-
第76章 枕孤鸿·76 涟漪
================================
卫凌将沈灵均从一片狼藉的少卿苑里搀出来时,迎面碰上了冯峦。
他抱着剑斜靠着那株腊梅树,脚边堆着尚在冒余烟的枯木,还有些用来装作亭台的工笔画。看见沈灵均,他上前来行了个礼。
沈灵均推开卫凌,作揖道:“冯大人。”
冯峦道:“沈大人折煞我。我不过是个京兆府的末流侍卫,前两日还险些被柳大人问责。若非落蝉大人说想要依着过去那些教坊娘子的先例住到我家旧府,恐怕我更没这戴罪立功的机会。”
沈灵均点了点头:“当年你全家被灭族之事,应当也查清了吧?”
“托大人福,跟着教坊娘子案,已然水落石出了。”冯峦低垂着眉眼。相较于第一次见他,那副少年意气的模样,显见着心思沉了许多。
毕竟他性格坚韧,从前从江湖名门的少当家一夜之间变为京兆府的小侍卫这等落差他都能忍下来,成日过得乐颠颠的。可当他知道,他全府上下被一夕之间查抄的原因,是他那晚遣人去追查府中黑衣人身份,这才被双无形手给灭了口,他沉默地回到逢剑山庄,在破败的大门口坐了许久。
“圣上圣聪明断,你们家这些年背负的冤名定能昭雪。”沈灵均上前几步,搭着冯峦的肩膀。
冯峦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般心思郁郁。顿了一顿,他道:“大人前日让秘密送到山庄的一应公文物证,小人都叫悉心收好,锁在密室中。大人明日可自提走上奏。”
“多谢。”
冯峦再没说什么,朝着沈灵均略一拱手,便走了。
“……原来,先前在你房里的那些都是假的?”苏兆晚算是听明白了,回头看了眼尚在燃烧的桌案,“是你为了掩人耳目,这几日故意放出风去,让人以为你将案卷和证据都已然整理在案,有意诱他们上钩的吧!”说到此处,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他抬手抽了沈灵均一下:“那你早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这一个月来的心血当真付之一炬了,害得我白白心悬了一夜!”
沈灵均被打得哎哟了一声,无奈地揉着痛处:“阿晚好凶啊!”
“还装死骗我心疼!尽知道讨我便宜!”说着他暴躁地飞起一脚踢过去。沈灵均却没能闪开,给踢翻在地,顺势抱住了苏兆晚的腿,疼得手指攥紧了他衣摆。缓过气来,他抬起眼看苏兆晚,眼中湿漉漉的,委屈得很:“没装死。被沈夫人打的那几下是真的。真的疼……”
苏兆晚:“……”
夏栀带着沈夫人已经回刑部去了,卫凌、冷兴他们也知趣地退走,眼下院中就他们二人。沈灵均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拉了拉,苏兆晚翻了个白眼,到底顺从地蹲了下来,却被沈灵均一把抱在怀中。
“阿晚,我不是刻意瞒着你的!”沈灵均像只讨好的小兽般拱进人怀里:“只是这事儿隐秘,除了我与夏大人,旁人都不能知晓,也唯有我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信了,汾王那只老狐狸才会信,才会铤而走险地打掉他手中剩下所有的牌,被我们抓出这么大破绽来。”
他解释得耐心仔细,倒叫苏兆晚有些过意不去,叹了一声,道:“……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担心么……还有,还有就是你这人,你看我着急上火,铁定心里头在笑我对不对?你是不是在想,我就是个傻瓜,居然为了一堆赝品急成那般……”说着话,他脸颊蓦地腾起一缕红晕,嗔怪地瞪着沈灵均。
“怎么会!”沈灵均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轻抚摸,只觉心里软得好似一块化掉的糖,“我只觉得,我的阿晚是世上最纯净的人,比金珠翡翠还宝贵,是再好也没有的!”
“嘁……嘴这么甜。”
“本来么!你着急,是真的在意那些死物么?还不是怕我临到最后功亏一篑,被汾王还击报复!此外,将戏都做到陛下面前了,若拿不出像样的交差,必然要触怒龙颜被问罪。你心里紧着我,我都知道!”
“呸呸呸,谁紧着你了,好不害臊!”苏兆晚红着脸将人推开,谁料沈灵均搂得更紧。
“阿晚。事情过后,我将药王庄还给你罢。”
苏兆晚手停了一停,沈灵均道:“说起来,若是陛下看了奏报,知秋堂多半留不住了。那会子,我正好上奏,祈求陛下将药王庄从知秋堂名下剥离出来。”
“不光药王庄,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这些年被沈家霸占的医庄、药堂。我叫知秋堂的秋掌柜细细清算,不该是沈家的,我们分文不少地还给人家。”
苏兆晚嗤笑:“若真如此,那你真要变成无家可归的野兔崽子了。”
“小娘会让我无家可归么?”沈灵均亲昵地蹭蹭他。
“你当小野狗,关我什么事?”苏兆晚薅了薅他发顶。
“算起来我娘也姓苏,也是玉昆山药王庄的人!孩儿至少有一半的血是药王庄苏家的,你怎忍心让自家的晚辈流落街头!”
苏兆晚扯了扯嘴角,促狭地笑:“可莫忘了,苏缇是二十年前药王庄的逃奴,她人一走便与我药王庄再无干系。你是她的儿子,还想跟我们攀哪门子亲戚?”
沈灵均撅起嘴:“好狠心的小娘!即便不看在娘亲的面子上,我在辈分上算是您的继子。于情于理,您总该赏我口饭吃!”
“来要饭?那倒也不是不可以。……你做什么?”苏兆晚正逗他,忽然觉得人搭在他腰上的手紧了一紧,苏兆晚嗤笑:“说不过便动手。少卿大人原是个无赖!”
沈灵均暧昧地在他柔软的腰眼上捏了捏:“我要的可不止饭那么简单。”
苏兆晚不说话,侧过脸看着他,目光里似有钩子,注视他的眉眼,渐渐下滑,打量他英挺的鼻梁,少年经历了这些事情,容貌似乎长开了不少,竟渐渐有股子逼人的锐气。他目光游移着,落到了沈灵均的唇上。
他眼中含情,如桃带露,丝丝脉脉的媚色赤裸裸地看向沈灵均的嘴,惹得少年生生咽了一口,呼吸也重了。他凝视苏兆晚,片刻,追上去想吻他。
苏兆晚适时一把将他推开,趁他没反应过来麻利地起身跑了几步,躲到假山石后,看着那狡黠内敛的少年一时发懵的神情,笑得直不起腰来。
沈灵均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又气又笑,指着苏兆晚,追了上去。
月沉露散,夜色最浓的时分,两道身影在大理寺少卿苑内疯笑着追逐奔跑,廊下池子里震颤出几朵涟漪。
-本章完-
第77章 枕孤鸿·77 封
==============================
开春了,雪化了。大理寺少卿苑池塘里的枯荷也冒出了尖尖角来。
初春水满,横贯长安的内河丰沛起来,蜿蜒从城外流经,绕过几折农家,流到城里来,潺潺沿着白玉石板河道灌入了逢剑山庄。
43/45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