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控灯暗下去又亮起来,章书闻的脸半隐在昏暗里,汗珠从他流畅的下颌线没入衣襟。
余愿被章书闻略显不耐的语气吓住,忽而拔腿就跑。
章书闻一怔,赶忙跟上。只见余愿跑出小巷,跑到榕树下,一溜烟就钻到了王如娟的身后。
“怎么了?”王如娟不明所以。
章雄也看向章书闻。
虽然只是询问的眼神,但在这一瞬间,章书闻还是被前方“一家三口”的画面蛰了一下。
翻腾的热气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上扑打,空气变得有些扭曲,章书闻尽量平静地答:“他不上楼。”
王如娟很快反应过来,饱含歉意道:“不好意思啊书闻,愿愿他可能是有些怕生。天热,你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和阿雄。”
余愿探出个脑袋来看着章书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但见到章书闻的唇角微微地往下抿。
章雄已经把行李卸好了,见此说:“书闻,来搭把手。”
章书闻沉默地上前提起两个袋子,再不看余愿一眼,率先上楼去。
半个小时后,行李都搬到了四楼的楼道。
章书闻在卧室里歇息,只这里开了空调,明亮的窗外是絮絮而动的榕树。他望着仅有的一张床,床上铺着两个湛蓝色的配套枕头,有些后悔当日因为看中采光而同意租下这里。
可他也确实是不想再日夜生活在阴暗里了。
不一会儿王如娟就带着余愿站在门口,问:“书闻,愿愿在这里画画行吗?”
这儿往后也是余愿的房间,章书闻没有拒绝的道理。
王如娟让他坐在书桌上,附在他耳边说:“不要打扰哥哥。”
余愿点点脑袋,将绘本摊开在书中上,又从书包里拿出48色彩铅,动起手来。
他一旦沉浸在某件事情当中,外界的任何一切都不能对他产生影响,哪怕卧室里坐着一个他不那么信任的章书闻。
说是画画,其实只是给绘本填色。
铅笔与纸张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余愿专心致志地按照自己的想法给万物上色。
章书闻静默了会儿,冷气驱散室内的热度。他不经意往绘本上看了一眼,是一幅海底图。在余愿别出心裁的创作下,每一个物种都变得陌生——红色的鲸鱼、蓝色的螃蟹、黄色的水草、紫色的海龟......五彩斑斓,唯独没有黑色。
这样鲜艳的、明丽的色彩,编织成余愿眼中与众不同的世界。
章书闻没有兴趣去纠正余愿对真实世界的误解,花有百样红,人有千万别,是对是错与他无关,他从来都不喜欢多管闲事。
余愿填色的速度很快,不到半小时一幅五光十色的海底图就呈现在眼前,这时他才终于舍得分出点心思来注意周围的环境。
他像是忘记了自己身处哪里,先是有点迷茫地眨了眨眼,条件反射去找王如娟,却先见到了不远处的章书闻。
章书闻直迎余愿的目光。
王如娟和章雄在客厅和主卧收拾行李,地方就这么点儿大,一声一响都听得真切。余愿如愿听见妈妈的声音,紧绷的脸松懈些许。
他见章书闻在看他的绘本,忐忑之余,想起王如娟的嘱咐,嘴巴先脑袋快一步,突兀地脆生生地地喊了声哥哥。
对于哥哥这样的称呼,章书闻其实听着是有几分别扭的。就好似将两个从不同温床里长成的个体,强行地用同一条脐带给捆绑在一起。陌生中带着几分古怪的熟稔,清脆里夹杂些微挠爪似的刺耳。
他没搭腔,以为余愿有事要说,却见余愿像完成任务一样,喊完了人就长吁一口气,继而重新坐好,又翻开新的一页白色绘本,继续自己的创作。
而这一回,窗外明媚洁净的蓝天,被余愿当成画布,泼上了浓稠的重彩。
--------------------
书闻:他喊我哥哥一定有求于我吧?是吧?是吧!……嗯?
第4章
晚上新组成的一家人去下馆子。附近的人都知道章雄新娶,见了他都不免调侃几句,吃饭过程中也时不时有认识的工友上来给章雄敬酒。
一只手重重搭上章书闻的肩,粗声说:“我听说书闻在协华读书?”
对于儿子,章雄说不出的骄傲,连连点头称是。
广城外来人口众多,教育资源紧张,各种文件看得人眼花缭乱。章雄初中就辍学了,对此了解甚少,去年章书闻小升初,因为孩子的入学问题他苦恼得辗转反侧。
就读公办学校要学位房,或申请积分入学,这些章雄都没有,就算满足了条件还得摇号,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未必能读到心仪的中学。
章雄吃了没文化的亏,这辈子都只能靠体力谋生,不想章书闻也步他的后路。失眠了几个夜晚后,给章书闻报了协华的入学测试——算不上最好的民办中学,但在这块地儿也算排得上号,竞争力依旧不小。
章书闻很争气,如愿地收到了协华的录取通知。
一年学费两万三,这对于章雄而言是一笔巨大开销。为了省下每年近三千块的住宿费,章书闻主动跟学校申请了走读,每日乘坐五路公交车往返校园,近一小时的路程,不算太长。
“我儿子上个月也去参加入学测了,看他那样估计没戏。”满脸油光的胖男人叹气,“我愁得烟大把大把地抽,他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说什么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不是他妈拦着我就给他两个大嘴巴子了。”
章雄劝道:“孩子还小,慢慢教就是,不能打。”
“要像你家书闻这样,我就烧高香了。”胖男人又十分器重般地拍章书闻的肩膀,“你可得给你爸长脸,以后上个好大学坐办公室,别跟你叔似的给人搬水泥。”
这些话章书闻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只点了下脑袋表示自己听见了。
余愿却是很好奇他们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眼睛转来转去,连碗里的饭都没怎么吃。
王如娟给余愿舀了碗降火的苦瓜黄豆汤。
胖男人这才转移话题,“嫂子,孩子在哪儿上学呢?”
“在七小。”
章书闻抬了下眼睛,他每天坐五路公交车都要经过余愿所读的小学。
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望向窗外,余愿就站在堆堆挤挤的人群里,只是他从未发觉。
胖男人也发现了这点,一拍大腿,“那不是跟书闻上学一条路吗?真是一家人不进两家们,以后两个孩子上学就能做个伴了。”
章雄只管乐呵呵地笑。
余愿咀嚼着煮得半软不烂的黄豆,又把回甘的汤喝了个底朝天,里头的两块苦瓜却一口也没动过。
王如娟嗔道:“不能挑食。”
余愿嘟囔,“苦。”
王如娟也不勉强他,很端水地给章书闻也舀了汤,特地问了句,“书闻吃苦瓜吗?”
两个孩子的口味倒是一致,章书闻摇头,“谢谢阿姨,我不吃。”
他的语气仍是很客气疏离的,称呼也没改,但章雄和王如娟都事先商量过了,不强求两个孩子改口叫爸妈。
眼见王如娟没给章书闻舀苦瓜,余愿似乎有些不平。他学着王如娟的话,有模有样地说:“不能挑食。”
王如娟忍俊不禁,随口哄着,“书闻哥哥比你大,他可以不吃苦瓜。”
这其中没有逻辑关系,余愿想不通也就不想了,但依旧坚定地不理睬碗里剩下的苦兮兮的绿色物体。
一家人在晚上八点半回到新家。
城中村住房一度电1.5,水电都省着用。章雄怕热着余愿,张罗着要开空调。
王如娟拦道:“睡前再开吧。”
她体谅章雄的用心,也心疼高昂的水电费,打开两台风扇,又说:“日子还和以前一样过。”
章雄明白她的意思,诶诶两声,把遥控器放下了。
章书闻看着二人跟老夫老妻似的相处着,因这样陌生的画面而产生微弱的不自在,回房间拿衣物洗漱。
进卫生间时听见王如娟的嘱咐,“书闻,记得先断电。”
这里的热水器都是好多年的老家伙了,二房东舍不得换新,一再强调过使用前一定得断电。去年夏天就有租户边烧水边淋浴,险些把房子烧起来。
章书闻应了声,却很不习惯连这些生活小事都有人事事操心。
四个人无不在尽力地让重组的新家庭早日变得和谐。
王如娟关心章书闻,章雄关切余愿,章书闻从不表露自己不愿父亲重娶的念头,就连与常人有所不同的余愿都会将妈妈的话铭记于心,一再地喊章书闻哥哥。
余愿坐在小风扇前,他刚洗好澡,换了鹅黄色睡衣,盯着转动的扇叶看。
王如娟见时间差不多了,打发余愿去睡觉。她看向章雄,对方会意地一起到卧室。
章书闻靠在床上背周一回校要抽查的文言文,看向出现在门口的三人。
章雄提醒,“快十点了。”
王如娟早早跟余愿做好往后和章书闻一间房的心理建设,但现下还是有些忐忑,只是确实如同事所言,儿大避母,总得迈出这一步。
她轻声细语地问:“书闻,你看你是想睡里边还是?”
章书闻放下课本,“我都可以。”
王如娟牵着余愿到床前,摸摸余愿柔软的脸蛋,“愿愿长大了,以后跟哥哥睡哦。”
余愿看一眼靠床的章书闻,慢慢地点了下脑袋。
章雄拉了下王如娟的手,“让两孩子相处吧。”
王如娟还是不太放心,对章书闻说:“愿愿可能有点认床,麻烦你了。”
门被轻轻带上了,留了一小条门缝。
章书闻猜测着,两个大人可能正站在门外偷听房里的动静。他不喜欢这种诸如被人监视的感觉,下床把门关严实并上了锁。
回过身,余愿坐在床沿,脚勾着拖鞋,荡秋千一般晃着两条细白的腿。
章书闻把课本收好,想了想靠到里边儿去,默念刚才背诵的文言文。
余愿停下动作,把腿收回来坐到床上,盯着章书闻看——就像打量从未见过的花花草草,带着好奇和新鲜。
他看人的时候不会掩饰,直白的视线很容易招来章书闻的回望。
经过一天的相处,余愿已经确认章书闻对他没有恶意,于是毫无忌惮地细瞧着对方。
章书闻不是没被人端量过,也不怕别人看,但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么细致的目光描摹,好似要将他的五官研究个透彻。
“看什么?”
章书闻一说话,余愿的注意力被分散。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看向锁紧的门,似乎是想去找王如娟,又没做出多余的动作。
余愿几乎没和王如娟分开过,尽管他决定要听妈妈的话,焦虑和不安还是丝丝缕缕地爬上他的脸庞。
章书闻将余愿的变化看在眼里,低声,“想出去?”
余愿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迟钝地摇摇头。
章书闻没心情跟他玩儿哑谜,“不出去就睡觉。”
电灯的开关在床头,章书闻越过余愿打算关灯,手还没有碰到开关,余光先见到了书桌下的一片小阴影。
是一只油光发亮的蟑螂,长长的须像两条天线似的摆来摆去。
章书闻的面色骤然一变,周身的寒毛竖立。
夏天的广城虫蚁多见,特别是在潮湿阴暗的城中村。
与小猫同等体型的长尾胖黑鼠、巴掌大的高额白脚蜘蛛、暴雨前驱光的成群水蚁、随时对人类发动攻击会飞的油棕色蟑螂.....别说是北方人,就连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章书闻都无法驱除对这些物种本能的厌恶和恐惧。
章书闻的背脊发麻,下意识想喊章雄。
余愿先一步注意到了那只水光油亮的奇形种,也感应到了章书闻的紧张。
他在章书闻近乎惊愕的目光里,弯腰悄悄地拿起拖鞋靠近书桌。
啪嗒一声,快准狠,蟑螂都没来得及逃就丧生在了拖鞋底下。
余愿又拿拖鞋啪啪啪几下将蟑螂打扁,继而蹲在地上抬头睁着两只水亮的眼睛对章书闻说:“死了。”
章书闻哑然,“你......”
他承认在这一刻对余愿近乎是肃然起敬。
章雄和王如娟听见声响,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很快就在外头询问。
章书闻把房门打开。
王如娟边拿扫把边说:“愿愿,把手和拖鞋洗干净。”
章雄笑着抖落章书闻的糗事,“书闻从小就怕这玩意儿。之前有一回我不在家,家里飞进了蟑螂,把他吓得连作业都不写了,在外头躲了一个上午才敢回来.....”
王如娟一直觉得章书闻很早熟,这几次见面都冷冷淡淡的不爱说话,虽然礼貌客气,但其中的疏离意味却很明显,因此暗地里担心过往后的相处。可是有了这么一出,章书闻在她心里也不过是个怕蟑螂的半大孩子。
她笑盈盈道:“那正好,以后跟愿愿一屋,有蟑螂就喊愿愿打。”
章书闻的耳朵尖微微发红。
余愿在地毯上把湿漉漉的拖鞋踩干,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保护章书闻的“英雄”。
屋子又静了下来。
门外王如娟的谈话声依稀可闻,“明天我到超市买瓶黑旋风......”
章书闻抿了抿唇,看向躺在身侧的余愿,黑暗里,余愿里已经安安静静睡着了。
并未出现王如娟所说的认床。
--------------------
勇敢小愿,不怕蟑螂!
第5章
再有半个多月就放暑假了。
七点,已初具热意。附近的公交车站走路只需八分钟,因为是两个孩子初次一起搭乘,章雄特地随行。
王如娟把新鲜的牛奶放到余愿书包的网格里,摸摸他的脑袋,“在车上要听哥哥的话。”
广城大多数小学的校服是蓝白相间,余愿就读的七小也不例外。他不像其他调皮的小男生,这儿破个小洞,那儿沾点墨水,余愿很爱护这身衣服,宽松的短袖短裤总是干干净净,熨熨帖帖。
3/5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