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华的校服是黑白两色,夏冬都是黑长校裤,腿侧长长一条白边直蔓延到脚踝。章书闻今年开始抽条,这个暑假就该做新的校服了。
父子三人走过街巷,朝阳穿不透茂密的老榕树,路面光影绰约。
余愿五年级开始自己搭公交车上学。王如娟特地用了整一个暑假教他,坐哪路车,怎么刷卡,在哪站下车,下车要按铃.....教了一次又一次,最开始的时候余愿总被窗外的风景给吸引,好几回到目的地还坐着不动。
到第四回时,王如娟狠狠心地抛下余愿先行下车。
车子发动之际,余愿坐在车里看着底下的王如娟,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妈妈要丢下他,很焦急地去扒拉窗户。
王如娟又心疼又着急,“下车要按铃,你记住了没有?”
余愿记住了,在下一站下了车。
他没见到王如娟,焦灼地在公交车站原地兜圈,等了十多分钟,才等到匆匆忙忙打车赶来的王如娟。
被抛下的滋味太难受,好似回到很小的时候,王如娟把他送到托儿所,他扑在栅栏门后喊妈妈,却没能留住母亲离去的步伐。
那之后余愿就学会了搭乘公交车。
五路车,听到广播播报“下一站,第七小学”,就该站到后门摁铃。
余愿走在陌生的街道,踩住榕树掉下来的枝叶,听见章雄问:“余愿是几点放学啊?”
其实这些章雄都知道,搭话无非是想和余愿拉近距离。
“五点半。”
王如娟给余愿报了课后托管,余愿回家可以赶上王如娟的下班点。
章雄笑说:“那你正好和哥哥搭同一班车回家。”
中学是五点放学,五路车抵达七小时章书闻该在车上了。
眼见着就到公交车站了,章书闻没接父亲的话,加快脚步走到站前遮阳。
站台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车子到时章书闻率先上车,章雄在后头嘱咐道:“给余愿也找个位子坐下。”
章书闻转身坐到后排去,想了想把里头的位置留给余愿,对方刷了卡却没往他的方向走。
余愿是哪儿离下车铃近就坐哪儿,他走到前排左侧的单张位子坐了下来,时不时瞟一眼红色按钮,生怕车铃也像这只六脚大车安装了轮子飞奔跑路。
从章书闻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余愿转动的后脑勺。
章雄见着二人没坐一块儿,朝章书闻的方向挥手说着什么,章书闻挪开目光当没看到。
十五分钟后,余愿像盖章一般把自己的大拇指印在了红色按钮上。
车门咵哒打开,他一只脚迈出去,在原地怔了一秒,忽而又想起很重要的事情,咻地看向章书闻。
“拜拜。”
这才下车走往不远处的校门。
到处都是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长,路道有些堵,车子以龟速前进。
在缓慢的行速里,章书闻望着人群里形单影只的余愿。
那瓶放在书包网格里的牛奶被他拿了出来,插上吸管一路走一路喝,纸盒渐渐瘪了下去。等临近校门口,牛奶正好喝完,瘪掉的纸盒被余愿扔进垃圾桶里。
章书闻注意到余愿似乎有点强迫症,整一条路都沿着直线走,哪怕前面有人挡路,他也会耐心地等人走开再接着往前直行。
公交车从拥挤路段脱身,章书闻收回目光,不知道余愿是否已经进了校园。
家庭的变化并未给章书闻在校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这年头离婚再婚早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章书闻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长得好、脾气温和、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老师把他当重点培养对象,同学也都喜欢跟他往来。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家境各异,对比起来章书闻比“贫困生”好不到哪里去,但不妨碍他有个好人缘。
一到校前桌就跟他借作业,章书闻把练习册抽出来,“顺便帮我交了。”
“知道知道。”前桌赶在早读前哗哗抄起空白的习题,变着法儿给自己添加些小错误。
班长在清点暑假夏令营的名单,为期七天,四千二的费用,去临近市的山头露营,协华的固定项目。因为是难得的多日集体活动,学校都会鼓励学生参加,章书闻所在的班级三十二个人,只有两个人没报名,他是其中一个。
和另外一个同学暑假要出国游玩不同,章书闻的理由就简单直白得多了——贵。
章雄在家长群看到夏令营的计划,试探着问章书闻想不想参加。
章书闻不算喜欢集体活动,但所谓集体,融入无疑是最好的相处之道。过完暑假学校征文的题目是“我的夏令营”,不去参加的章书闻从源头上丧失了征文的参赛资格。
可在面对章雄局促的眼神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不想”二字。
老师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并未找他谈心。有不知事的同学却出于好心一再地劝章书闻,“几千块可以玩七天,我之前跟爸妈去北城,一天就要好几千呢。书闻,一起去吧,我想跟你一队。”
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自尊心正处于蓬勃发展的阶段,章书闻也无法避免。他从不隐瞒自己的家境,可偶尔还是会因为同学们轻描淡写的言语而默然。
好在像所有大人说的那样“书闻很争气”,除了无法选择的家世,其余方面他无可挑剔。
早读开始了,前桌在组长的催促下卡点交了作业,也不再有人来过问章书闻不去夏令营的事情。
还有两个星期就要期末考了,越是临近放假,学生的心就越野。
“去卖夏令营,我哋去睇演唱会!不过张票好鬼难抢,唔知抢唔抢得到。”
“你惊乜嘢啫,琴晚我妈妈话佢识个叔叔在电视台工作,到时同他拿票应该得个。”
后桌女生拿笔盖轻轻戳了下章书闻的肩膀,“书闻,你睇唔睇演唱会,我哋一起去?”
章书闻七岁到广城,如今白话说得很流利。他回过头笑笑,“下次啦。”
下次唔知系边时。
五路公交车又迎来熟客。
章书闻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车子临近七小,他第一次打量起这处他没怎么注意的地方。
余愿夹在人群里上了车。
因为接近落班,车上不如早晨那么宽敞,位子都坐满了人,但很显然的他也有自己的应对方法。扶着就近的栏杆站好,依旧是极为注意下车铃。
他手上戴着电话手表,王如娟给他来电,问他有没有看到书闻哥哥。
于是余愿眼睛在车厢内转啊转,最终定格在了车尾。这对他而言是新奇的体验,就好似在蚂蚁窝里找到了最大的蚁后,惊喜又兴奋,迫不及待跟王如娟分享自己的发现,“哥哥坐在车屁股。”
周遭太嘈杂,章书闻听不见余愿的声音,但清晰地见到余愿的眼瞳像是被火红的夕阳点燃一般噌的亮起,连同着那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都浸润在霞光里。
这时的章书闻的心理活动竟然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余愿能够面无表情地打蟑螂。
两人一起下车回家。
余愿还不太识路,走走停停,墙缝的小花小草,流泻的落日余晖,滚动的塑料纸袋都是阻碍他脚步的“绊脚石”。
等章书闻回头看,余愿已经落下近十米。
尽管已经六点有多,天还是热得可怕,这段不到十分钟的路走完,依旧要闷出一身薄汗。
这里的街道错综复杂,一个不小心就会迷失。
章书闻被迫停下来,终是不得已唤道:“余愿。”
余愿正在欣赏地面的一片落叶,闻言才依依不舍地跟上。
有油烟从焊了铁栏的窗口处飘出来,滋啦——
下了工的光膀子男人拿汗衫擦脸,到点回家吃饭的小孩在落日里狂奔,上了年纪的婆婆呆坐在门前。这里汇聚着五湖四海的来客,上演着千千万万平凡人的一天。
特地提前回家章雄和王如娟站在街口翘首以盼。
章书闻和余愿走进榕树里,见到了被拉长的两道身影。
这两个中年人的脸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生活的磋磨让他们比同龄人要苍老些许。
章书闻注意到才四十岁的章雄鬓角已经有了银丝,王如娟的眼尾是深深的细纹,厄境催生了白发,眼泪加深了纹路。
可这两张有些苦相的脸在等到并肩走来的孩子时却迸发出了最动人的笑容。
好似为了等这么一天他们已经做足了准备,好似为了等这么一天从前所有的悲苦都能消除。
“书闻,愿愿,回来啦。”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这两句最为平常的问候,让所有的相遇都变得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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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温馨到作话都没地儿发挥了(抚额
第6章
不锈钢锅里咕噜咕噜滚着水。
王如娟将锅里的蛇舌草捞起来,又拿长勺搅了搅。尽管身后放着小风扇,汗珠还是透过她后背的布料。
章书闻和余愿已经放暑假了,屋里静悄悄的,两人正在午睡。近来天气酷热,王如娟特地从纺织厂赶回家熬凉水,她在广城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入乡随俗,煲凉茶轻车熟路。
晒干的蛇舌草是工友送她的,和泡发的黑豆一块儿熬四十分钟,再加点白糖,汁水微甜而回甘,有下火明目的功效。
王如娟把凉茶倒出来晾凉,蹑手蹑脚去瞧睡着的两个孩子。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因为布料不够遮光,房间里灰蒙蒙透着亮。章书闻面对着墙侧睡,余愿直直躺着,因为热,脸颊泛着红,睡得额头上都有些濡湿。
王如娟将风扇调了个角度,让风别对着孩子的脸吹,又轻轻地把薄薄的毯子盖在了余愿的肚子上。她正要如法炮制,章书闻却悠悠转醒。
“吵醒你了?”王如娟声音压得很低,“我煲了蛇舌草,待会记得喝。锅里的那些是给你姑姑的,麻烦你跑一趟了。”
章书闻不太清醒地应了声。
大门传来落锁的声音,是王如娟回厂里去了。已近四点,体感温度直逼四十多,人一出门就化了。王如娟所在的纺织厂没有空调,巨大的工业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温的,风力又大,常常吹得人头晕脑胀。
广城的人大抵都不喜欢夏天。特别是户外工作者,比如章雄。
章雄在搬运公司做工,他话不多够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接。从早八到晚八,除了日头最毒辣的正午两点,其余时间他都忙活着。一到夏天,章雄全身总要捂出一身密密麻麻的疹子。
从前章书闻替章雄擦药膏的时候,好几次要脱口而出让父亲不要那么拼命,可债要还,学费要缴,日子要过......层层大山压在了章雄的背脊上,让他不敢直起腰梁。
如今债务还清,又成了家,总算有些曙光了。
前几天章书闻听王如娟和章雄聊天,二人打算省吃俭用攒些本钱,过几年在附近盘个小店。
“我们结了婚,我就把余愿当我自己的小孩。他明年小学毕业,情况虽然特殊点,但我不会让他没书读的。”
“书闻更要往上读,高中、大学,读得越高越好。”
章雄略显沙哑的声音钻入章书闻的耳朵里。他轻声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拉开一小片窗帘往下瞧。
挽了头发的王如娟走过老榕树,走进树影里,边走边用纸巾擦拭着颈子上的汗。
“你说得对,我们俩苦点没关系,可不能让孩子跟我们苦一辈子。”
说这话的王如娟脸上带着柔婉的笑,让她眼尾的细纹越发清晰。
挂在榕树上的夏蝉吱吱叫个不停,章书闻又望向床上依旧熟睡的余愿。
暑假以来,他们相处的时间变得更长了。章书闻不喜夏日外出曝晒,余愿更没有地方去,两人一天到晚就窝在这间小屋子里,但其实没多少共同语言。
他们两个都有自己的事做。
章书闻看书玩手机,余愿填色看更新的动画集数。
有时候章书闻翻过书页,不经意抬头一瞧,余愿两只手杵着下巴盯着窗外的榕树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桌面是天马行空色彩各异的绘画本。
平心而论,章书闻并不排斥余愿。
在男孩子最活泼好动的年纪,余愿从不调皮捣蛋,安静得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有时候章书闻还会琢磨余愿是不是真的有自闭症,毕竟在传统的印象当中,大部分自闭症的小孩都或多或少会有智力、语言或情绪上的障碍。
也许是余愿的症状较轻,也许是余愿还未在相处中显示出来,也许是王如娟花费了大心思在教育他,至少目前的情况看来,余愿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讨喜多了。
章书闻目送着王如娟远去,放下窗帘出了房间。
他先洗了把脸,又拿两个碗将蛇舌草凉茶舀出来。等茶水差不多凉透的时候,睡得头发濡湿两颊通红的余愿迷迷瞪瞪地从房间里出来,赤着脚站在门口,嘴里喃喃着热。
一块五一度的电费开销太大,白天是不开空调的,三伏天也没有例外。
章书闻把客厅的风扇调到三档,让余愿过来吹。
食桌是可折叠的木桌,铁质的桌脚已经有些生锈了,一家人平时就在这张桌子吃饭。
余愿坐在小凳子上,风扇对着他的脑袋,他半眯着眼,还没完全从深沉的午觉里回魂。
章书闻把凉茶推到他面前,“喝完我去洗碗。”
余愿的那一碗里加了很多煮软的黑豆,他拿勺子边搅动着边嘟噜着,“没有脚的小煤球。”
万物在他眼中好似都长出了五官和四肢,都有旺盛的生命力。
章书闻听他嘟嘟囔囔,说完又一口吃掉十几颗豆子,两腮鼓动着慢慢咀嚼,像足了装满食物的仓鼠的颊囊。
余愿吃得不快,章书闻还算耐心地等着。
等洗了碗,擦了桌子,章书闻想了想说:“我去姑姑家,你去吗?”
余愿只跟章小月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婚席上,还有一次是在放学路上,对姑姑这个字眼十分陌生。但他成日闷在家里,听到能出门,压根不理会是去哪儿,是去见谁,只小声说:“我去。”
章小月好几次让章书闻带余愿去家里玩,但章书闻想到姑父郑伟和表哥郑智就不太爱走动。郑智没考上高中,只能读技校,意料之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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