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愿这才重重点头,这么好的巧克力他自己舍不得入口,却拿来给章书闻加油打气。
等章书闻到楼下时抬头看,果然见到余愿站在窗口处朝他招手。
这似乎成为了约定俗成的事情,只要章书闻单独出现在榕树下,他总能捕捉到栅栏后余愿的笑脸,不可谓不触动。
章雄发动摩托,章书闻腿一跨坐稳,乘着清风离开。
他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早,王老师已经在等着了。
章雄微微耷拉着肩,喜笑颜开,“感谢王老师给书闻这个机会。”
又对章书闻道:“好好考,回来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这只是一次不算隆重的考试,对章书闻的人生也未必能起到太大的作用,但在章雄看来,儿子能得到老师的赏识莫过于一种天大的荣耀,更别说是到市区里去跟那么多优秀的孩子竞争。
他满面红光,走的时候黝黑的脸庞上挂足了笑容。
章书闻还是靠窗坐,看着父亲的摩托驶向远处,将放在格子里的巧克力打开。
浓郁的咖啡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甜中带苦。
章书闻就着水把味道冲散,开始闭目养神。
他参加过几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因此到进考场、到他拿起笔做题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感觉后颈产生些微的痒意。
起先并非难以忍受,就像被蚊虫叮咬一般,忍一忍也就忍过去了。可这股酥痒感渐渐地从颈部蔓延到了胸口,又延申到了四肢,他捋起袖子,手臂浮现些红斑,进而在不到十分钟内起了细小的疙瘩。
此时考试时间才过去不到一半,章书闻的卷面有好几道大题未完成。
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竭力地忽略身上的变化,可竟连呼吸也不太顺畅。
章书闻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抖着,耳边响起父亲和老师的期待,让他无法轻易地放下笔。
“这位同学,你没事吧?”
监考老师注意到了章书闻的异样,弯腰询问。
章书闻胸膛起伏,缓慢地摇了摇脑袋,全力将精神倾注在了试卷上。
考试铃声响起的那一刻,章书闻强撑着算出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
他被分散了太多注意力,脑子也不太清醒,不知道自己的解题思路是对是错,就连原先打算好的记住每一题的答案再回去估分亦无法做到。
一回到车上,王老师就和参赛的同学讨论起题目难易,唯章书闻沉默着。
身上的小疙瘩被校服掩去,他不动声色地将起了红斑的手也藏到了口袋里。
“书闻,你呢,考得还行吧?”王老师终是问到了他身上,“题目的类型跟前几年的大差不差,老师相信对你来说应该没有太大难度。”
在王老师信任且欣赏的目光里,章书闻低低地嗯了声。
章雄到点在校门口等他,笑容满面地说:“你阿姨买了烧鹅和卤味,在家等着你呢。”
章书闻抿了抿唇角,跟王老师告别。
身上的红斑和疹子慢慢消退,痒意也如抽丝般离去,这些变化似乎只是跟他开个玩笑,故意在重要时刻给他使个绊子。
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在为考砸了给自己找借口,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考场中途不适的事情。
章书闻如常和家里人吃饭,听章雄和王如娟对他的期许,心里却对这次考试的结果有了底。
他的胜券在握、他的气定神闲全败给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不可抗力里。
章书闻向来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没有人发现他的反常,以至于余愿不解地站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不高兴”的时候,他在怔愣里难以回应。
对话时,章书闻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午睡。余愿爬上床跪坐着,圆溜溜的眼瞳盯住他白皙的、隐隐泛着红的颈侧。
章书闻坐起来,几次欲开口。
他其实很需要一个发泄途径,最起码他可以去探究他起疹子的原因——是不是余愿给的咖啡味的巧克力导致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接触过任何咖啡因的东西,偏偏就是今天,偏偏就是吃了这颗巧克力,偏偏就是在对他现阶段颇有加成的奥数赛时。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非得去纠结这些、非得去找寻一个答案?
然后呢?走程序一般?要余愿给他道歉,亦或者王如娟代替不知事的余愿饱含歉意地跟他说对不起?让所有人都因此惋惜、安慰考砸了的他?
章书闻不擅长推卸责任,更不想揣测还没有确定的事情,但他知道这一切的前提是余愿把珍藏的巧克力送给了他,并满怀真诚地祝他考试顺利。
基于这样的前提,他说:“客厅的第二格柜子里有瓶草药膏,绿色的,帮我拿来好吗?”
余愿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不多时就带着章书闻想要的东西回到床上。
章书闻把上衣脱了,拿草药膏把自己所能涂到的位置都抹了一遍,继而将后背呈在余愿面前,微微侧过脸道:“我擦不到,帮帮我吧。”
余愿用指腹揩了透明的绿色膏体,突兀地问了句:“你打架了吗?”
章书闻因对方的奇妙的构思而笑了声,终有几分轻松,“如果是呢?”
冰凉的草药涂抹在微红的皮肉上。
余愿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书上说,不能把后背对准敌人。”
章书闻回头,“什么?”
余愿的眼睛澄澈又清亮,满满当当地盛着崇拜,他笃定地嘟囔着。
这回章书闻听清了他的话语。
“狮王是不会输的。”
“哥哥也不会。”
第10章
陈永乐最终还是请全班人喝了奶茶,尽管有望拿下特等奖的章书闻只是得了个二等奖。
不好不坏的结果,但颁发的市级奖状也能在章书闻的档案里添上一笔。
“怎么了,我连参赛资格都没有,你可是拿了奖诶。”陈永乐将奶茶放到章书闻的桌面,“替你打听过了,隔壁班那两个是优秀奖,你比他们厉害。”
章书闻撩好友一眼,啪嗒用吸管戳破薄薄的塑料纸,不置可否。
结果已出,这个比赛在他眼里自然翻了页。人的一生中不可能事事顺遂,这一点章书闻比许多人都要深刻体会得多,他只会往前看,不会拘泥在这一场考试里怨天尤人。
而随着时间的流淌,他跟余愿同吃同住,一起上下学,关系也日渐地亲密起来,仿佛两人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亲兄弟。
自打章书闻在公交车上替余愿解围后,余愿对章书闻的信赖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这个重组家庭也因两个孩子的和睦相处变得更为融洽无间。
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冬去春来,夏又将至。近来章雄和王如娟正为余愿的升学而烦恼。
他们俩是外地人,抛去复杂的流程和繁琐的手续,余愿这种情况很少有本地公立学校愿意接收,只能和章书闻一样报考私立中学。
问题就出在这儿,医院测试过余愿的智力处于正常范围,他的成绩也确实游走在中等水平,可要应对民办中学的入学考依旧显得吃力。
章雄四处托人打听,才知道还有一条门路,如果学生的入学测试不理想,可以通过给学校赞助的方式让孩子就读。近十万的赞助费,对夫妻俩而言是一个天大的数目。
距离小升初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王如娟愁眉不展,在踩缝纫机的时候手指不小心卡入了针头里,流了一手的血。
章雄给妻子换药,“伤成这样就先休两天别去厂里,余愿入学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王如娟心里很是愧疚,两人结婚过了不到一年舒心的日子,就又被生活的重力压得喘不过气。她犹豫着道:“阿雄,我问过社区,他们说附近有个康复中心,一年只要七千块钱.....”
再漂亮的话也要被残酷的现实击个粉碎,章雄黝黑的脸庞低到了尘埃里。
王如娟艰难地往下说:“很多自闭症的孩子连小学都上不了,愿愿能毕业我已经很欣慰了。他现在识字了,以后不懂的我们可以教他。我是想找个时间带着愿愿去康复中心看看,起码留个后路。”
章雄张了张嘴,“也好,也好.....”
两人的存款加起来才五万多,过几天章书闻缴学费又是一笔大开销,更别说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到处都离不开钱。赞助这条路子到底是走不通的,普通人家的投入迫切需要回报,把钱都砸在余愿身上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理智的做法。
出来倒水的章书闻站在门口,听着两人的对话,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了。
许是看他久久站着不动,本来在图画的余愿忍不住抬起头问:“哥哥,你在干什么?”
章书闻把杯子里最后一口水喝了,低声,“没事。”
他打开门出去,又轻轻将门带上了,看向小沙发的夫妻二人。
章雄和王如娟噤声。
章书闻端起水壶,给杯子喂了七分饱。他没有开口询问有关余愿未来去向的事情,甚至也在心里认可他们的决定。
只是在进屋后见到专注做题的余愿时,他心里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所有人都认为余愿跟常人是不同的,那么余愿呢,他觉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无从解答。
—
周末,王如娟跟厂里请了假,带余愿去参观康复中心。
章书闻等两人将要出门时才问:“阿姨,我能一块儿去吗?”
余愿知道王如娟要带自己去看新的学校。
老师告诉他们,再有一个多月他们就不是小学生了,以后是“小大人”,要更懂礼貌更明事理。余愿早在章书闻身上看到这些特性,他迫不及待想长成像哥哥一样的人。
王如娟还没有回答,余愿先抢先道:“要哥哥去。”
说着还牵了下章书闻的手。
两个孩子这么亲昵固然是件好事,但王如娟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去的到底不是玩乐的地方。末了,见了余愿的笑容,王如娟才点了点头。
电瓶车在三公里外的天佑康复中心门口停下。
这家康复中心是区里一个慈善家资助的,不为盈利只为公益,已经开了八年有多。
王如娟跟门卫说明来意,不多时就有穿着橙色马甲的义工领着他们进去见院长。
章书闻打量这周围的环境,绿化做得很不错,有嬉笑声从教室里传出来。他们走到教学楼下,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趴在窗口呆愣愣地看着他们。
余愿也转着眼睛到处看,这儿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他牵着章书闻的手,期待地问:“哥哥的学校也是这样吗?”
章书闻默了一瞬,避开了余愿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的眼睛。
院长是一个年逾五十的女人,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办公室。
她把资料翻开,“愿愿妈妈你好,愿愿的基本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他呢,是属于高功能孤独症,具有较好的认知潜力,但这种认知功能不太均匀,在社交方面也还是会有些障碍。进入康复中心后呢,除了学习基础的知识外,我们还会挖掘愿愿的潜能,帮助愿愿融入社会群体,让他以后能够最大限度地在社会上立足。”
王如娟频频点头。
余愿压根没听院长在说什么,盯着柜子里巨大的地球仪看。
“这就是愿愿吧?”院长和蔼地笑笑,站起身将地球仪拿出来放在桌上。
余愿怯怯地看院长一眼,先是说了声谢谢阿姨,又指着球体上的某个板块,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回头对章书闻分享,“斑马的家。”
他所指的地方是非洲。
章书闻正想回话,院长先一步说:“斑马的家是哪儿呀?”
王如娟摸摸余愿的脸,“院长阿姨问你话,要回答。”
余愿明等不到章书闻理他,只好小小声地说:“是大草原。”
“愿愿真聪明。”院长笑言,“愿愿妈妈,我们去看一看教室吧,老师们正在上课。”
王如娟连连说好。
余愿暂时被参观新学校件事给吸引,高高兴兴被王如娟牵出办公室。
章书闻望着他雀跃的神情,默默地松一口气。
也许这里真的要比普通的学校适合余愿。
教学楼里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每个教室都有近十个孩子,拼接的桌子上堆满了积木。来客让孩子们都兴奋异常,有的还不顾老师的阻拦跑到窗口咯咯咯笑。
“愿愿妈妈,如果让愿愿留在这,愿愿会先在这间教室上课,之后根据他的适应能力再做调整。”院长在一间教室门前停下,她敲敲门,“林老师。”
“林老师在天佑教学已经有三年多了,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章书闻顺着门往里看,里头有七个学生,年龄各异,最大的那个得有十五六岁,摇头晃脑在画画。
院长提议道:“让愿愿进去和同学们一起上会课吧。”
王如娟没有拒绝的道理,“麻烦你了,林老师。”
余愿先看看王如娟,再看看章书闻,一步三回头,被安排在了一张摆放了七巧板的桌子上。
“愿愿妈妈,我们继续到处看看?”
章书闻没跟着去,站在窗口悄悄往里望。
余愿板正地坐在椅子上,老师低着头和他说着什么,然后一一跟他介绍新同学。
他伸手去拿七巧板,其中一个孩子却伸手来夺,气汹汹地说:“这是我的!”
余愿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张望着。
林老师不得不安抚突然发脾气的小孩,余愿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他所期待的校园生活。至少他以前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没有学生会到处走动,也不会有学生拿湿了的沙子撒在他的头发上,更不会有比他高一个头的同学流着鼻涕对他笑。
他想起上一年级的时候,被同学们围在课桌中间。
“笨蛋,笨蛋!大笨蛋!”
“我爸爸说他是傻子,我们不要跟他玩。”
“他肯定会考零鸭蛋,靠近他会变成大蠢蛋.....”
那时余愿还不会变成耷拉着耳朵的猎兔犬,还无法随心所欲关闭自己的听觉。
所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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