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技校就一定不好,在当今社会,有门手艺起码能养活自己,紧要的是郑智好高骛远,无论读什么都改变不了本质。
章书闻先给章小月打了个电话确定姑姑在家才跟余愿过去。
室外像太上老君的火炉,无形的火星子撩着肉骨凡胎,一呼一吸间都是浓烟滚滚。
没门禁卡进不去楼房,章小月提前在楼下等他们。
“天热,快进屋。”
余愿好奇地打量着章小月。
章小月接过章书闻手中的不锈钢锅笑说:“姑姑家里冻了绿豆冰,想吃多少有多少。”
章书闻大抵猜到余愿是有些怕生,先一步往里走,再回过头,如同前几次放学路上他停下脚步,喊了声余愿。
余愿果然跟上。
郑家父子并不在家,这让章书闻多多少少松口气。
章小月把盛了蛇舌草凉水的锅放在桌上,将冰箱里自己冻的绿豆冰拿出来分给章书闻和余愿。
余愿见章书闻拿了他才敢接,“谢谢阿姨。”
章小月没有纠正余愿的称呼,笑着跟两个孩子聊天,问些学习上的事情。
都是章书闻在回答,余愿则挨着章书闻吃冰。
绿豆冰吃到一半,门骤然被打开,郑智撩着衣服进门大声嚷嚷,“热死了.....”
屋里顿时寂静了下来。
郑智注意到章书闻,冷哼了声,哐的将门关了。他理都不理两人,径直走向冰箱搜罗着,不满道:“怎么又是绿豆冰,难吃死了。”
郑智的嗓门大,语气又恶劣,余愿本能地感到不适,不自觉地往章书闻的方向又靠近了点。
章小月拿这个儿子是全然没有办法的,好声好气说:“你先吃着,待会妈妈再买别的。”
郑智把模具里的绿豆冰抽出来,不依不饶,“早就跟你说别冻了。”他伸出手,“给我五十,我自己买。”
章小月叹道:“昨天你才拿了五十。”
“那能一样吗?”郑智突然望向余愿,“这谁啊?”
“我跟你说过的,余愿。”
“哦,那个傻子啊。”
章书闻眉心蹙起,看向余愿,却发觉余愿跟没听见似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章小月吓道:“你瞎说什么!愿愿,哥哥不是那个意思.....”
这次余愿才有所反应,目光缓缓地落在章书闻的脸上,低喃了一声,“哥哥。”
章小月不太明白余愿的意思,可章书闻却奇异地解读出了余愿的本意——他不想认郑智做哥哥。
章书闻拿着冰棍木棒的手微动,在这一场闹剧里,他才有了几分跟余愿成为家人且一致对外的实感。
他不欲跟郑智纠缠,只起身说:“姑姑,我们回家了。”
眼见余愿仰着脑袋看他,他犹豫地伸出手,“走不走?”
绿豆冰在闷热里融化成水,顺着余愿的指缝往手腕流,湿漉漉黏糊糊。
余愿换了只手拿,把沾了糖水的手放进章书闻的掌心里,粘稠感像涂了502胶水,紧紧地、牢牢地让二人的掌腹贴合住。
郑智从鼻子里喷出热气,吭哧吭哧地咬着冰,毫无愧疚感。
章小月不断给郑智找借口开脱。
章书闻早清楚姑姑溺爱儿子,没让章小月送他们下楼。等门关了还能听见郑智故意拔高声调,“本来就是傻子还不让人说......”
余愿充耳不闻,还在若无其事地吃着剩下的最后一口绿豆冰。
章书闻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懂得傻子是什么意思,牵着他下了楼才松开手。
手心粘腻的感觉挥之不去,章书闻到底没有开口询问。
谁都不知道,余愿已经偷偷把自己变成了猎兔犬,耷拉着大耳朵关闭了听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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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的脑袋大大耳朵~
大耳朵小愿!
第7章
摆放在桌面上的绘画本填满色彩后,酷热的暑假也即将到头。
临近开学前,疯玩了整个假期的同学约章书闻出去聚会。
章雄给了章书闻两百块,要他带上余愿。
说着话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章书闻沉默了一瞬。
王如娟看出章书闻的为难,笑说:“愿愿畏热,他自己在家能行。”
章雄竭力想让两个孩子的关系更为稳固,一时没有考虑到章书闻的想法,“小孩子多出去走走总是好的,书闻的朋友我也见过几个,很有家教.....”
章书闻静静听着,半晌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只字不提带余愿的事情。他抗拒的意图太明显,父亲也不好意思再勉强。
眼见没能说服章书闻,章雄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王如娟打着圆场,“愿愿怕生人,出去会给书闻添麻烦的。再说了,愿愿的填色本还有几页没完成呢,是不是啊愿愿?”
余愿似乎并未察觉气氛的转变,很乖巧地点了下脑袋。
章雄和王如娟近乎全年无休,章书闻出去聚会这天,两人都各有工作在身。
近来厂里开了大单,王如娟手上的活累计得太多,中午没法赶回家给余愿做饭,于是在冰箱里放了面包和冰粉。她快速地将早餐盛粥的碗洗了,又给余愿的电话手表定了闹钟,一到十二点就会提醒余愿到吃饭时间。
“自己在家要乖乖的,有事给妈妈打电话。”
这样的话余愿听了千百倍,耳熟得能倒着念。
章雄天微亮就外出了,王如娟摸摸余愿的脸才带上门离开。
余愿跟往常一样托着腮在小板凳上静坐了会,听见身后的动静,是章书闻从房间里出来。
他跟朋友约了十点,距离出发还有很宽裕的时间,因此不紧不慢地洗漱过后坐下来吃早饭。
章书闻的睡眠质量一惯不错,可昨晚他身旁躺着呼吸均匀的余愿,却罕见地有点失眠。
他喝着粥,余愿还是保持着托腮的动作,只不过从发呆变成了看着他发呆。
余愿很多时候都会盯着章书闻,也说不清是因为无聊还是章书闻的那张脸确实颇具吸引力。
章书闻被他盯得略微不自在。
失眠的一个多小时,章书闻细想过为什么不愿带余愿去见朋友。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排斥父亲没有先过问他的意见就替他做决定——自打余愿来到这个家后,许是怕被人说苛责继子,章雄事事以余愿为主。
而比余愿年长两岁,又足够知事明理的章书闻,大人会把他摆放在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上对话,也就无意识地忽略了他不过是个未成人的、还不够成熟的少年。
他不介意在生活的小事里照顾余愿,诸如上下学的路上放慢脚步、替余愿清洗吃过的碗筷、或者半夜醒来发觉余愿踢了被子替对方重新盖上......可他也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就连亲兄弟都各有社交圈,何况他跟余愿。
总没有人出去跟朋友玩还要捎带上自己的弟弟。
就像王如娟所言,带着余愿出去许会添惹麻烦,而章书闻虽然事事不提,其实也不想给自己平白找事做。
余愿还在看他,章书闻不再理会。
九点半,章书闻带上钥匙,余愿正坐在书桌前看书。
厚厚的讲诉野生动物特征和习性的绘本,章书闻假期前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他自个儿没翻几页,余愿倒是很感兴趣。
前几天晚上余愿看得入迷不肯睡觉,王如娟哄了又哄也不能让余愿放下,还因此发了火。
这是章书闻第一次见到温温柔柔的王如娟耷下脸,也是章书闻第一次正面意识到余愿与普通小孩的不同。
面对王如娟的愠怒,身处旋涡中心的余愿却没有太大的反应,不说话不反抗,只是死死扒拉着绘本不肯撒手,仿佛没什么力量能撼动他。
最后是章雄出来做和事佬,把王如娟劝回了房间。
章书闻的作息很规律,十点半就上床熄灯,余愿开着台灯依旧看着绘本。
快一点时章书闻醒来,诧异地发现台灯还亮着。
从他的角度看去,黑暗里燃着一团火,而坐得板板正正的余愿被光亮包裹着,正伸出手爱惜地摸着绘本上栩栩如生的大象,仿佛能借着纸张触摸到被拔了獠牙倒地身亡的血迹斑斑的巨象。
章书闻窥见余愿的神情,依旧是有几分凝滞的,黑瞳里却流淌着水一般的光泽。
听不见人类斥责的余愿,却能感应到从远方传来的象群的悲鸣。
许久,余愿才合上绘本,章书闻也缓缓闭上眼。
台灯灭了,夜熄日起。
现在,余愿又坐在明亮的白昼里欣赏来自大草原威风凛凛的霸主,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时间。
章书闻本想和余愿道别,走到门口,到底没出声打扰。
自从亲自领略余愿的异样之后,余愿在章书闻眼中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他无谓背着一个不定性因素出门。
热气掀得章书闻眼前扭曲,他快步走到榕树下,借着树荫的遮挡接听朋友的电话。
不经意抬头一看,房间的窗被打开了,而余愿站在窗后,低头与他对望。
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还是无端地让章书闻一怔。
“书闻,你出发咗未?”
“我哋在凤凰路等你。”
“书闻,书闻,你听唔听得到?”
在朋友的催促声里,窗户后的余愿对着章书闻笑着挥了挥手,“哥哥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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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系好鬼热。”好友陈永乐朝服务员举手点单,“我要冻柠红同埋西多士,你哋呢?”
其余几人叽叽喳喳点了单。
“书闻你呢?”
“我都系冻柠红,唔该。”
章书闻依旧没带上余愿出门,尽管在余愿跟他道别后他有过一瞬的犹豫。
聚会的几人跟章书闻关系都不错,其中当属陈永乐和章书闻最谈得来。
陈永乐是正儿八经的富二代,他爸早年下南洋赚了第一桶金,又回广城创业。如今家里名下房产颇多,在含金量最高的市中心地段还有两套独栋。按朋友的话说,他就是游手好闲一辈子,单靠收租的利息也能富裕地过活。
几人总爱调侃他,说要抱他大腿,还给他起了个花名叫西关大少。
陈永乐虽然是少爷命,却没有半点儿少爷脾气,跟谁都能称兄道弟。刚到协华时,他和章书闻当了同桌,第一次摸底考他偷瞟了章书闻的数学题。
章书闻发觉了却没拆穿他,从此他就单方面跟章书闻建立起了革命般的友谊。
眼见章书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陈永乐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
陈永乐跟章书闻单独聊天的时候少用白话。
“没事。”章书闻拿起冻柠红喝了口。
“晓晓她们托我约你好几次都约不到你,你整个暑假在家不嫌闷啊?”陈永乐心思一转,“你那个弟弟呢,怎么不带过来一起玩?”
章书闻睨他一眼,“玩什么?”
“唱K看电影啊,还能玩什么?”陈永乐坦坦荡荡,又嘿的一笑,“好吧,我就是好奇,我还没见过自闭症呢,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哪样?”
陈永乐指指自己的脑袋,挑了挑眉。
章书闻的语气无意识带上了维护,“他不会。”
林晓晓凑过来,“你哋讲乜嘢?”
章书闻不太想过多探讨余愿的事情,接了话,“永乐话佢埋单。”
这话果然让其余几人都对陈永乐发起“攻势”,陈永乐无暇再询问余愿的事情。
几人喝了冷饮去唱k。
这附近有家KTV是陈永乐他爸朋友开的,经理认识陈永乐,给他们开了靠里的大包间,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喝酒。
一进去就炸开了锅,什么音乐够炸耳就点什么。
章书闻其实是个很枯燥的人,对大多数的娱乐活动都没太大兴趣,但不会扫朋友的兴,期间话筒塞到他手里也开了嗓。
只是当众人闹着要他和林晓晓唱情歌时,他借口到外边儿透气将话筒传了出去。
陈永乐追出来揽住他的肩,“干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晓晓喜欢你。”
十几岁的少年谈喜欢是件太草率的事情,却阻止不了情窦初开的本能。
章书闻其实已经不止一回表达过自己的态度,架不住好友总三番两次的起哄。他此时有些恼了,声音也冷下来,“你们要再这样,以后出来玩别带我。”
陈永乐哎呀两声,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在外头兜了一圈,回包间之后,没人再拿章书闻和林晓晓打趣。
在包间里待了一下午,众人张罗着去吃自助。
章书闻看了眼时间,将近五点,说自己得回家了。
陈永乐说:“我保证他们不再闹你和晓晓。”
“不是因为这个。”章书闻顿了顿,终是说,“我弟一个人在家。”
章雄和王如娟这阵子下班都很晚,晚餐大多数都是由章书闻解决,或煮两包面,或到楼下的小店打包吃食。
这些人中只有陈永乐一人知道余愿的特殊,他只得答应,“好吧,那下次聚。”
章书闻乘着夕阳回家。
地面被晒得热烘烘的像是铁板,他下了公交车,加快脚步。
走到榕树下,越过茂密的枝叶抬头望,怔在了原地。
赤红的光晖像是焰火的倒影落在了老旧的自建房一角,而余愿站在窗后,与章书闻早晨离开时同一个位置。
他不知站了多久,整个人腾腾冒着热气,白嫩的脸颊被晒得微红,有细闪的汗珠附着在他的额头上。
在见到乍然出现的章书闻,余愿像是被鱼钩钓住的鱼,双手撑到了窗沿,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将近八小时的等待后,他毫无芥蒂地用笑容来迎接不肯带他出门的章书闻。
这一幕像一滴煮沸的油坠在章书闻的心尖,伴随着惊讶、愧疚和动容,在湿热的空气滋啦一下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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