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屿,”简叙安指着诊所的牌匾,“待会做测试的时候,按实际答,不可以运用你那些天赋异禀的直觉。如果结果不好,该吃药就吃药,该住院就住院。”
“我不能住进精神病院,你马上要动手术了,我要照顾你。”
“你听我的吗?”
傅屿颓然将头歪倒在他肩上,闷闷地说:“我听你的。”
简叙安养了个弟弟,养了个儿子,养了只只听他话的凶兽。
“小屿,”简叙安也将头靠过去,一以贯之地、认真地,“我不会说这辈子我只有一个*弟弟*,因为如果有别的孩子诞生,他们是无辜的。但是,我这辈子只有一个*爱人*,你听懂了吗?”
第75章 74 记不住与记得住
姜医生敏锐地看出傅屿竟似有名为紧张的情绪,很是意外。测试结果出来,傅屿松了一口气,他的分数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差,依旧处在边缘。
简叙安反而有些无法接受:“没有任何变化吗?”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
在傅屿不再有意控制结果之后。
“怎么样,心理治疗是不是比你想象的科学?”姜医生与他两个人单独在办公室内。
“您说得对。”
“人格障碍难以治愈,以为吃药或者丢进精神病院就能好是非常不负责任的,并不是每个病人都适合这种方式。他们可能会犯错,可能意识不到自己在犯错,需要有人拉住他们,需要教育,需要原谅和耐心。但一通忙活之后,你发现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简叙安注意到,姜医生一边说一边在观察他的反应。
“确实很令人挫败。”简叙安笑了笑。
姜医生也笑了:“但是欣慰的是,在泰国的那起绑架案,傅屿在长时间离开极为依赖的您之后仍然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自己,无论他的方式是否正确,起码那起了一定作用。现在,我们用正确的方式让这种成人自控的能力继续起效。”
在平港市落脚后,傅屿开始接受系统化的心理治疗,简叙安作为家属陪同出席了主题为童年创伤的那一场。
这是简叙安第一次真正参与傅屿的治疗,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心理健康的人,压力很大。但姜医生对他说,治疗并不是患者一个人的事情,家属存在一些问题非常普遍,而且认为他的在场应该会让整个过程有很大的助力。
傅屿的状态感觉也又有动摇,对简叙安说:“你可能会看见我不怎么样的地方。”
“你们是怀揣了多少秘密啊,负担这么重。”姜医生乐呵呵地让傅屿在床上平躺,“放心,心理治疗不是催眠,我不是魔法师,护士给你们倒的白开水也不是吐真剂,不会让你们说出你们不愿意说的事情。”
简叙安在床边坐下,姜医生调暗了灯光,播起舒缓的轻音乐,让傅屿闭上眼睛,从最初的记忆开始,时不时引导性地发问。
……
“所以,母亲经常醉酒?”
“嗯。一开始会打我,但不是很严重,乡下家家户户都那样。后来她看见那些村子里的小孩跟我的相处,很快就不那样了。”
“村子里的小孩?”
“他们会欺负没爸爸的孩子。”
“你一直被欺负吗?”
“不,很快就没有了。我用了点手段。”
“什么手段?”
“姜医生你应该也会的,一点点心理离间和操纵的方法,不暴力,但可能让他们做噩梦了吧。总之,我想我妈开始有点怕我,但那时候没意识到是我天生脑子有问题。”
“傅屿,我们应该学着不去重复错误的话语。我纠正过很多次你对自己的认知,以后也会继续纠正你。”
“无所谓,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
“家里一直就你们两个吗?”
“她谈恋爱也不怎么把男人带回家,除了……除了给我改名字那次。那次她可能认真了,还带我见了那个男人。”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这件事成不了。”
“为什么?”
“我妈说要把姓改了,名字换成岛屿的屿,我没有意见,但不肯去掉中间那个字。那个男人当时说,他是不是和你一样还留恋简家啊。他们当下没有吵架,但我觉得比吵架还糟糕。”
“那你留恋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肯去掉中间那个字呢?”
“因为是我学会写的第一个字。”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记得,只记得有人因为我太粘人了,教我写字是为了让我能自己玩。”
“你妈妈吗?”
“不是吧,我妈妈的字迹不长那样。”
“说不定是你当时的爸爸简志臻?”
“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正常来说,人类的可靠记忆一般可以追溯到三四岁,那时候才开始有长期记忆的能力,刚刚你提到在简家只生活到三岁为止,照理是不会留下印象的,就算留下某些印象,写字对三岁的小孩来说也过于困难了。”
“我想是吧,试图教我的人一定完全没有育儿经验。”
姜医生瞥见简叙安的背部抽动了一下,忽然伸手去握傅屿的手。这种时候不应该去打扰患者的,可能会打断讲述,但他心随念转,告诫自己别阻止。
而傅屿非常平静地回握住了那只手,似乎不用睁眼也能判断是谁。
事后,姜医生分别与二人谈话,简叙安排在后面进来,看起来反而比傅屿疲惫些。
“追加今天这个环节是因为一年内傅屿身上发生过两起伤害型案件,虽然最终无论医生还是警察的结论都是外界危机下的正当防卫和紧急避险,但许多最后发展成犯罪倾向的案例都显示出,当事人大多在幼时遭遇过虐待,且失去过双亲中的一人,而傅屿算是符合这个条件。可是刚刚他记忆最深的,反而是很温暖的瞬间。您有什么头绪么?”
简叙安将眸子隐藏在垂着的睫毛背后。他怎么能归功于自己,就因为在傅屿刚出生到三岁之间授予了孩童可能记不住的温情?
“孩童记得住。”姜医生说。
——他记不住你的脸,记不住你们一起度过的大部分经历,但那些润物细无声的滋养,意义深远流长。
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傅屿让简叙安等会儿,去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拧开盖先让简叙安喝了两口,然后将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了。
“刚才很紧张?”
“嗯。”
简叙安轻笑一声,按动车门解锁的遥控器。“紧张什么?”
“不能说谎。”傅屿捏扁了空瓶子,“就没办法控制结果。”
他是一个给简叙安偷偷安装定位系统和身体检测器,凌驾于杨杰、魏以文等等之上,让人和物都为他的目的所用,连电击也自己对自己下手的人,过往他与心理医生们是玩游戏般的博弈,但如今他躺在床上任由姜医生审视,如同一条砧板上待宰割的鱼。
姜医生的诊断可能会让他无法待在简叙安身边……这简直令他无法容忍,而现在他也不能再动用私刑来消杀那些芜杂的念头。
他迈过了一关,往后仍有许许多多的关卡在等着他。
“小屿,抬头。”
他依言,与简叙安沉静而深邃的双目对视。
简叙安感慨:“那个时候我从名字的第一个字教起,第二个字你还没学呢,就被送走了。”
“只学第一个字就很好,是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名字。”傅屿回答他。简叙语,名字里的第一个字“叙”,与简叙安的血缘证明,与生俱来的家族联系。
“姜医生说你今天表现得很好,我应该夸奖你,或许给你一些奖励。”简叙安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样事物,“这个你喜欢吗?我知道你想要它,我想现在的你可以恰当地用它了。”
是曾经摘下的那只腕表,被他弄断的表带已经修好了。
“替我戴上?”
简叙安催促怔在那儿的他。
傅屿接了过来,单膝跪下。
简叙安开起玩笑:“怎么有种求婚的仗势。”
简叙安主动伸出左手,傅屿直觉得心脏怦怦乱跳,要归位很难很难,血液涌入心房,热得发烫,别的地方则冰冰凉,指尖都是麻的,给简叙安戴腕表的时候扣了好久才扣上。
简叙安很耐心地等着他,瞧了瞧左腕:“恭喜你求婚成功,”他轻声道,“我的下半生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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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下半身也是。
第76章 75 接受与被接受
对于简叙安的并发症手术,傅屿显得比病患本人紧张多了,等候时简叙安拉了下他的手,他才发现自己久违地又下意识咬了指甲。
傅屿小声说:“明明之前说是简单的手术,可刚刚我去签字的时候文件上列了好几页风险提示……”
“这也是没办法的嘛。”简叙安笑了笑,将傅屿的手掌翻过来,用指尖一笔一画地写。
临事,静气为先。
傅屿弯曲指关节,将看不见的字和看得见的简叙安的手一齐包裹进掌心里。
*
局部麻醉,微创,有少量缝线,简叙安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意识清醒,精神也不错,眼睛蒙着纱布,会有将近一周的时间视物模糊。他们领完药便出了院,周末就到除夕,等节后一周再回来复诊。
傅屿前段时间迅速去考了驾照,开简叙安的车。简叙安在平港的一套房子已经收拾好了,两居室宽敞了些,但跟在宁崇的公寓时一样,傅屿蹭住在主卧里,多余的次卧当书房用。
之前勉强算是住在一起的时候,傅屿知道了简叙安的很多生活习惯,比如每周会去两到三次健身房,跟客户或同事社交去酒吧的话经常玩飞镖,有时在户外打几局网球,在家则要不对着电脑工作,要不看书和看电影,下厨只会切沙拉,与其说是为了保持身材,其实是做别的都很难吃。
但这些,现在的简叙安一个都做不了,连给小猫泰迪倒猫粮都会不小心撒出来。于是简叙安抱着泰迪无事可做,一大一小监督傅屿倒猫粮,倒好了,泰迪从简叙安怀里跳下来,从容地舒展四肢。明明泰迪的视力也所剩无几,却仿佛很清楚傅屿的位置,朝他耀武扬威地龇了龇牙,进食去也。
傅屿拉下脸回瞪,他可一丁点也没喜欢上猫,纯粹爱屋及乌。
“怎么了?”
“没事。”傅屿一边与泰迪互相敌视一边若无其事地回道。
简叙安斜靠在沙发上,半边身子沐浴在午后的日光中,懒洋洋发闷,使唤傅屿随便读点什么给他听。
“读什么?”
“你不是让我帮你纠正英文发音吗?”
傅屿不客气地想,要不是他跟简叙安上过无数次床,知道这人的腿能折到什么角度,体内有多火热柔软,真的会认为简叙安是个铁人。
傅屿下学期要插班去复读,现在寒假先自学。他还是坐在简叙安腿边的地毯上,读手头的英文课本,过了会儿觉得简叙安听多了干巴巴的应试字句可能会无聊,去书房找了一期《经济学人》杂志。忽然听见什么碎掉的脆响,匆忙走回来,简叙安正一只手扶在茶几角,地上有玻璃杯的碎片,水洒了一地。
“抱歉,”简叙安听见脚步声,朝着傅屿的方向说,“只是想喝口水……”
“别碰,我来收拾就好。”
傅屿把杂志放一旁,蹲下身去捡,简叙安简单地“嗯”了一声,似乎在听着他的动静。傅屿正好将杂志的广告页撕几张下来,把缠上胶带的玻璃包好了,写上“小心碎玻璃”字样。直起身时一顿,见简叙安的手指不自然地攥着。
“哥。”
“怎么了?”尾音隐着紧促,“被划伤了吗?”
“没有。”傅屿覆上他的手背,“不太习惯吗?”
一直在照顾别人的人,一夕之间变成被照顾的对象。
简叙安怔了一瞬,很快自嘲地笑笑:“嗯,虽然手术前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实际遇到还是不一样。”
他们说好要坦诚相待。
傅屿也决定坦诚相待:“还记得我之前在泰国跟你说的吗,我现在其实有点高兴。”
“你啊……”简叙安轻轻叹了口气,“我不会逃跑,所以你不能囚禁我。”
傅屿笑了。
简叙安的手放在他的背上,掌心很温热。抚摸他的方式也产生了变化,不像以往那样随意,或许担心不小心碰到眼睛之类,小心翼翼地摩挲。简叙安表面上还是那样云淡风轻,似乎教养不允许自己在未来可能到来的失明生活中仓皇或泄气。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体面。就连那时被傅盈发现他俩的关系挨了一巴掌,简叙安也在尽力维持体面,不顾自己而先为他披上衣服。
“今天是不是天气很好?”简叙安问。
“是啊,你感觉到太阳晒进来了吗?”
“有点暖意。”简叙安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摸索到窗框,开了道缝隙。
“外面挺冷的。”傅屿提醒,简叙安一向对寒冷的耐受度很低。
简叙安的手指虚虚拢着窗缝里吹进来的气流。视力消退之后,其他感官敏锐起来,他渐渐能感受到了——
温度。
湿度。
风速。
剩下的,就让傅屿来告诉他吧。
“会下雪吗?”
傅屿仔细瞧了瞧天色。“明天吧,听说会陆续下到春节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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