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下这里的尚书令,秦汉的尚书令和隋唐的尚书令不太一样。隋唐的尚书令基本相当于宰相,但是秦汉时期尚书台仅是少府下属一个部门,管侍奉皇帝笔墨,替皇帝抄抄书抄抄奏章,还没有后世三省六部时期的决策职能。
第36章 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
岁贡这事,难的不是事发,难的是定罪。
按计,李郁萧这边归根结底就两招, 一个无中生有接一个离间。少府卿是一只敛财的貔貅,这只貔貅却不是只进不出,相反这只貔貅出得还挺多, 他是朝中多少人的招财童子呢, 给他定罪即是挡人财路,因此,即便有天大的罪证能证明他贪纳财帛,也总会有人想法子保他。李郁萧又不是雷厉风行大权独揽的武皇帝, 朝臣们能想出一千个法子搪塞遮掩。
那怎样, 才能让这些抱团分钱的大人们抬抬手,才能让他们将少府卿踢出利益集团?
很简单,如果这只貔貅独吞太多,如果这个招财童子超出他们的掌控, 他们自然会换人。如果诸属国州郡的贡品当中, 非常值钱的一样,被发现藏在少府卿家里呢?此便是无中生有的离间之计。
至于寻什么由头查抄少府卿的家,穆庭霜含蓄地建议最好不要陛下亲自出马, 免得有些人起疑。李郁萧斜着眼睛,叫他有话直说, 他清一清嗓子,总算吐出姜太后三个字。说太后娘娘明面上一直与陛下不睦, 若是由太后娘娘首告, 陛下显得最清白。
李郁萧有些犹豫,可穆庭霜又说, 倘若太后娘娘知道,必定自告奋勇,他停一停道,陛下,不可枉费太后一片苦心。
苦心?穆庭霜告退之后李郁萧思索良久,终于恍然,为何有修慈寺那日的推心置腹,太后対他仍是不冷不热,常常避而不见。有些事,譬如今日的少府卿,譬如明日的推行释教,倘若实在艰难,倘若穆涵实在紧逼,李郁萧都有这个退路:不是朕啊,是太后非要这样啊。
这是太后倾尽全力为他撑起的一点点余地,穆庭霜旁观,早就看得透彻,唯有李郁萧到现在才明白这份苦心。
兜头叫这一捧慈母心肠浇得眼睛发热,李郁萧下笔跟太后交代这件事,就有些掏心掏肺毫无保留。当然并没有将穆庭霜透出去,只说他自己觉着库里的岁贡不対,如此云云。
可世事难料,阴差阳错,却也因为李郁萧这会子的掏心掏肺,蝴蝶振翅,一念之差,给他自己掏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
长信宫。
“嗯,”姜太后信手捋开一卷经文,“倒是好字。”她的神色淡淡,流露出一点点的赞美之意。只这一点子的赞赏,却使献经的女子喜上眉梢。
穆庈雪。
“谢太后,”她欠一欠身,这是她进宫以来太后头一回宣她,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往后有抄书的活计,或许奴婢可为太后效劳。”
进宫原本穆庈雪并不乐意,可父亲说宫里磨砺人,一定叫她进来历练。她去央母亲,没成想,一直対她疼爱有加的母亲也说叫她进来。二兄瞧样子是想替她说话,可是父亲心意已决,谁也不能改变。穆庈雪其实知道他们送她进宫真正是想做什么,不就是讨皇帝的喜欢?可是皇帝她已经见过,并不中意,那既然一定要进来,那好,领女史的职,那她就尽女史的职,侍奉好太后娘娘,旁的她不愿的事没人能迫她。
因此太后娘娘态度缓和,穆庈雪还挺开心,也不枉她见天抄经。
姜太后端坐案前,打量她两眼,道:“这样好的字,慢说在女子当中,便是满朝文武,能越过你去的都不多,来,”她冲穆庈雪招手,“来孤身边坐。”
穆庈雪行过去,并没有诚惶诚恐的谄媚之色,倒是落落大方,坐定之后姜太后対一旁姜弗忧叹道:“瞧这孩子,你在她这个年岁上可没人家的这份稳重。”
姜弗忧笑嘻嘻道:“是,奴婢只痴长些年岁,为人处世可差着些呢。”
痴长些年岁?穆庈雪识趣,开口唤一声弗忧姐姐,说要向姐姐学着的地方还多,当不得太后娘娘的夸,姜弗忧亲亲热热认下这个妹子。
主仆几个又闲话几句,姜太后道:“孤冷眼瞧这许久,远着你,你也不生怨,亲近你,你也不生骄,可见先前孤是误解你了。你的才干只用来誊抄个把经书,岂非大材小用,往后来孤身边伺候罢。”
穆庈雪端正拜一拜应下,太后又道:“正巧,听闻西域今年贡来几十种檀香,孤倒想着挑来一二制成线香晋佛。弗忧旁的还成,品香辨香的功夫却不到家,便由你去少府支来。”
这是暗捧穆庈雪眼光好。她称谢,领命出去。姜弗忧送她,她恭恭敬敬地请教,问太后娘娘素来中意哪种檀香,姜弗忧笑一笑:“太后娘娘向来偏爱白檀,却又不喜太过浓郁呛人的味道。”
不呛人的白檀?穆庈雪心中渐渐拿定主意,她记得月前下来的岁贡单子,上有一品金猊白檀,选只开过一季花的小叶白檀制成,这种檀木年头小,香气原不甚浓,制出来的香自然味道清淡,是外头晋来的珍品,想必能入太后的眼。
后来自然了,她到得少府,库里却并没寻着金猊白檀。原该好端端陈在库房中的各色香品,包含金猊白檀在内,有几百匣上等香末香饵不翼而飞。
穆庈雪无知无觉,只当是库房失窃,老老实实报到黄门。黄门令自然知道少府卿的那点猫腻,只应承下来说遣人寻找。穆庈雪无法,这太后交代她的头一遭差事算是黄得彻底,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懊丧,一个没过脑子,这事就叫她一五一十禀与太后复命。太后倒没说什么,还叫她放宽心。
可穆庈雪回去,脑中忽然一声惊雷。
岁贡记档的簿宫中女官人手一份,恰她又是个聪颖的,几乎过目不忘,回想一番她登时手足冰凉,悄悄潜回少府库房,粗粗一点,果然,可不只是几匣子香料,各色珍宝玉石数目竟然仿佛都対不上。
这就不是寻常小偷小摸能办成的事,宫外必有人接应,穆庈雪自知事情可能超出预计,可是太后已经得到风声。黄门令还未及禀报少府卿,还未商议出一个対策,太后一道懿旨已经发到朝中,说宫中女官发现少府岁贡数目有谬,要求少府联合光禄以及廷尉严查岁贡失窃一案。
懿旨最后落到主管盗贼事的贼曹大人手里。
贼曹这官职,全称乃丞相贼曹,与户曹、法曹等并列,都是丞相府属官。贼曹大人起先没当回事,太后虽说是下旨,可是懿旨值什么。慢说是太后懿旨,就是皇帝圣旨,嘿嘿——而后他眼风一错,一瞧,哎?这首告证人,长信宫女史穆庈雪,这怎么是顶头上司家里闺女呢?事情变得丞待斟酌,查还是不查?是不是丞相临行前留给他闺女的什么计策?现成写信去问丞相,来得及么?贼曹大人连忙召集丞相属上下商议此事。
消息由黄药子探得,一五一十传到栖兰殿,李郁萧心中一咯噔。
这……天地良心,他原本没想扯上穆涵闺女啊。金猊白檀香是他根据穆庭霜带来的账定下的“由头”,因为太后要烧香晋佛,继而发现这个香没有,这是顺理成章,可是他没说要让穆涵闺女去揭发啊。
他无端一分心虚,到长信宫询问,姜太后却轻描淡写:“孤看完皇帝的计策,环环相扣,唯有这一节容易出纰漏。倘若朝中那些人打定主意轻轻揭过呢?可如何是好?自然要他们自己人将此事掀出来,这才保险。”
“可是人家小姑娘——”小姑娘怎么样,李郁萧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担忧小姑娘。这件事现在是什么,本来就是穆庭霜献计,他呢,他倒好,反手利用人家亲妹妹。是不是,不太地道。
姜太后犀利地注视他:“人家小姑娘如何?”
小姑娘如何不如何的,小姑娘她哥……李郁萧勉力按下心烦意乱:“穆家娘子进宫以来不声不响不找事,何必叫她掺和进来。”
“皇帝,”太后加重语气,“她再不声不响,她也姓穆。”
她又阐述几句,说的是先帝朝的奸相,庄之武之前的那个,如何沆瀣一气,如何欺下瞒上,而顽疾就该下狠药,先帝是如何雷霆手段,如何整饬朝政。末了她道,皇帝的铜砖计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样一副対症的猛药,合该穆庈雪这样点睛的药引。
她是亲眼见过武皇帝行政事的人,讲起来字字见血,听得李郁萧惊心动魄,最后一句落地,李郁萧也知道此事穆庈雪来揭是上策,可他仍是心虚,觉着好像欠穆庭霜几百个银饼。不不,这样可不行,他在心中警告自己,你可是个演员,你対穆庭霜好,你是另有目的,为这个目的,不择手段一些又如何?你还是天子,帝王心术,你就应该心狠手辣。
唉……恨只能恨,当时告与太后此事,为何要一五一十掏心掏肺?倘若只说揭发金猊白檀香,是否可免去这件麻烦。
姜太后双目如刃,叫他谨记大事,这些细枝末节不是他该问的,让他快走。他称是,心中也这么告诫自己。
但是面子上要过得去。离开长信宫回栖兰殿,他没传步辇,一步一步自己走的,思考该怎么跟穆庭霜交涉。
他却一时没见着人。一时没见着,一天没见着,十天也没见着。
可是时间不会因为见不着想见的人而停滞,这十天内,岁贡失窃案摧枯拉朽。黄药子每天打听进展。
先开始,贼曹大人果然只是象征性地查一查,瞧着是想拖到丞相回朝,带着人预备囫囵到少府卿家里随便逛一逛就收工。事有凑巧,恰逢少府卿府上正在修葺园林,有一座高台,据少府卿说,前几日园中犯鼠灾,亭台叫糟蹋得七零八落,因此要修整。贼曹大人也没当回事。
可脚边一块青砖引起他的注意。
这时代砖还不普及,建章宫尚只有两遛的围砖,再往上都是土木建筑,唯一的这种砖,民间叫铅板条,应当发青发乌。
可贼曹大人左瞧右瞧,少府卿家里的砖,怎么发黄呢?
最后他带回去发现,那块砖不是铅瓦烧制,而是用的荆铜。荆铜是何物?是西南砂织国专供的贡品,是大晏朝官行货币的主材料。
铸币,只有朝廷和郡国才有的权力,私人铸币有利可图。少府卿给大家伙的分账里头想必自也有这项,可事实很分明,他还额外自己留下一笔,铸进砖瓦,悄悄藏在家中。黄药子说,贼曹大人当时眼睛就红了,几十筐荆铜砖立即从少府卿府上起出来,廷尉不由分说将少府卿下狱。
光是这样还不够,据说还搜出来少府卿给心腹手下写的信件,砖窑是何人在打理,劳工是何处招来,一五一十。最要命这当中还有这样一封信,少府卿在这封信中直指某些人“买椟还珠”、“有眼无瞳”,只知盯着金银财宝,不知钱能生财,开源才能广进,荆铜的数目竟然无人查问,叫他有机可趁。
若说只是贪账,或许有些人瞧着穆涵的面子还能容忍,留着等丞相回来发落,可是背地里如此讥讽,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弹劾少府卿的奏表雪花片似的飞进栖兰殿。
而能到栖兰殿的奏表,那自然是想让皇帝看见的奏表。皇帝终于有借口诏穆常侍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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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李郁萧,心软的神
第37章 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二
陛下召穆常侍入宫议事, 召好几回。
却好似石头子儿投进湖里头,一丁点水花翻出去便翻出去,过后一丝回音也无。穆常侍只推说事忙,不得空进宫侍驾。栖兰殿的宫人渐渐也习惯, 左右面对穆常侍,陛下是没脾气。
没脾气的李郁萧表现得确实没脾气, 决定既然穆常侍不肯进宫, 那么朕就出宫去找穆常侍。上回穆庭霜说他私访外臣不合规矩,这回做足规矩, 提前三日下旨,说要幸穆常侍府。
这三日李郁萧也不闲着, 他上辈子也没什么追人、讨好人的经验, 但是到麒麟阁给太后淘经书这事算是叫他大受启发,麒麟阁有佛经,麒麟阁难道没有古曲古谱么?凡事讲究心诚则灵,为着心诚, 不不,为着使自己看起来心诚,李郁萧亲自动手,用还没好利索的爪子誊琴谱,用功程度堪比念书。
他的字依然没有很熟练,常有誊错写漏, 他也不就地划掉,而是慢吞吞铺一卷丝帛, 整张重新写, 三天下来废谱就有好一挞,他眼睛一闪, 示意黄药子别忙收,这话叫原原本本传出宫去。
黄药子传话、散消息很有一手,差事办得不错。但是吧,襄王梦神女,望帝托杜鹃,落花奔流水,桑榆候落霞,世上有些事就三个字,但是吧。
第三日李郁萧踏进宣义侯府西路的小院,院中主人立在门口冲他跪完,张嘴第一句:“听闻陛下日日访兰台,不问圣人之学反而问琴曲。臣蒙陛下殊遇,忝居高职,夙夜忧叹,唯恐有负陛下之隆恩。臣驽钝,分内之事尚不能完顾,不敢分心沉溺丝竹。也劝陛下,玩物者丧志,行衢道者不达,陛下也该专心习政治学才是。”
一张俊脸严肃得要死,李郁萧手上几卷琴谱登时显得分外不尴不尬。他中心如噎,看来他想叫传出来的消息是如他的意,已经传到穆庭霜耳中,但是穆庭霜的反应很不如他的意。
一瞬间,一星如沸的铁水溅在李郁萧心头,他有些火,不领情就算了,还堂而皇之说出这么一席话,挑还挑不出错。这人之所以这样,不就是拿住他不会翻脸?
行。
当着一干内侍和宣义侯府下人的面,李郁萧攥着几卷琴谱佯装作色:“穆卿一席话实在叫朕如梦初醒!说的很是,业精于勤荒于嬉,便是这起子东西,”他冲着手上的丝帛发火,“碍着朕上进!朕这就扔了它。”
说完他往廊外的小池塘扬起手臂,作势要将琴谱投进水里。黄药子一迭声使不得:“哎哟,陛下花费多大力气才得来的东西,即便不看,陈在麒麟阁摆着也好,何苦叫水沉了呢?陛下消消气,消消气。”
宣义侯府下人想也没见过这场面,跟着也劝“陛下息怒”。大家伙劝得热闹,可到底没人敢跟陛下抢东西,眼瞧几卷丝帛就要从陛下手上脱落,却有一只手稳稳接住。这只手一看就是一只很劲的手,骨节明晰十指修长,是穆庭霜的手。
李郁萧掷东西的动作略消停,奇道:“不是穆卿说这东西不好么?你既说不好,朕便不要了。”
说罢大喇喇松开手,无意识一般拍一拍掌心,手上斑驳纵横的伤痕便露出来。君臣两个离得近,穆庭霜一眼看见,李郁萧堂而皇之迎着他的目光,就是要叫他看。
朕的手已经这样,抄出来的东西你还要嫌弃,还要拿话刺朕,行,那你扔掉吧。
四周下人还眼睁睁看着,穆庭霜手中好似不是宫中轻若无物的上等丝帛,而是烧红的水芋。他逼不得已吃了吐,捧着亲口数落过“玩物丧志”的东西,道:“陛下既已经明志,何必拿不相干的物件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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